这处处的建筑格局与先前自然是一模一样,只是那些从前处处可见的繁复装饰全被清一色的朱红色漆盖了过去,整个别宫放眼望去简洁无比,虽不似从前富丽精致,在绿色山水间自有股浩然大气,倒也十分气派。
裴夫人与明棠都是掌家的人,先时不过是下意识觉得要休整就要按原本的模样来,心中才觉得诧异,如今见改成了这副模样,顿时豁然开朗,两人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对方在想些什么,不由一笑。
皇后依旧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做派,在住处的正殿见了各位,只是或许因为身在别宫,衣着较之往常更加简单,发间也只簪了支珍珠步摇,不似往日那般庄严,倒显得年轻了几岁似的。
见了裴夫人,皇后温声叫起,令她在自己身旁坐了,略说了两句话,便招手喊裴泽到她身旁,含笑道:“瞧着小阿泽比以往要黑一些似的,比上次见时看着也活泼。”
裴泽对皇后还有些印象,也知道她是个连自家长辈都需要恭敬对待的人,举止间十分自然,在皇后身前站定后就仰着脸听她说话,听见她说自己黑了,本能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朝自家长辈那里看过去,心里十分疑惑:也没人说过他黑了呀?
“来别院住了这些日子,天天跟着几个族里的孩子到处乱跑,可不就晒黑了?”日日对着,裴夫人是真没发现,此时仔细端详,才觉得的确不如往日白净,“不过,小孩子家家的,到处跑一跑,晒晒太阳,比整日在屋子里闷着的好。”
皇后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裴泽的额发,赞了几句,便令他回去,又开始与其他几位夫人说话。
能在这时候被召见的,不是累世公卿,就是朝廷重臣,皇后向来有国母风范,一个个问候过去,说的话也多是与对方家事有关,在与燕王妃母族的一位穆氏夫人说话时露出了几分真切笑意:“你们家家风向来好,倒偏了我,得一个好儿媳。”
说着,向众人展示她身上穿着的外衣:“难为她,每日里管着燕王府那一摊子事,还时时做些针线孝敬我。这夫妻一体,小三儿差事办得好,也多有她能安稳后宅的缘故。”
那位穆夫人丈夫官位不高,此次到玉鸣山别院也是族里安排的,说是各家都有人在玉鸣山,穆家没人在的话不大好。族里既安排她来,她心中便有些眉目,却也没料到皇后娘娘安置下头一日就召了她来。
原本她就没怎么入过宫,此时就算先前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诚惶诚恐,连忙起身:“不敢当皇后娘娘夸赞,族里只是教导家里女孩儿们本分做事,坦荡做人。燕王妃殿下是天生灵秀,才有福分孝顺娘娘。”
皇后点点头:“本分、坦荡已是难得的了,这就很好。”又看向楚王妃母亲纪夫人,笑道:“老二媳妇有孕,淑妃此次自请留在京中照看,若有消息,本宫使人去府上告诉你,别太担心。”
纪夫人连连点头:“多谢娘娘惦记着。”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宫里消息难打听,皇后召见的又早,她还真是这时候才知道淑妃娘娘没来。闺女生产,虽说里里外外服侍的人不缺,总要有个长辈主持大局,她才能放下心。淑妃娘娘毕竟是楚王生母,这时候能留在京中再好不过。
几个王妃的娘家人一一被问到,但燕王正出着风头,楚王妃又有孕,剩下两位不免显得平平无奇些,这场景落在众人眼中,自然又引起一波新的思量。
皇后今日召见的人不多,各自说过话,自别宫告退时,升起的太阳都还没什么热度,漫步在别宫的道路上,颇有些山间的凉爽。
裴泽牵着明棠的手,倚仗着自己年纪小,四处观看,还不时回身小声催促裴夫人快些,等看到自家马车时,更是直接松开手,小跑着就冲到了车跟前,踩着凳子上了车,回身正要继续催促,见裴夫人和明棠正与个不熟悉的夫人说话,顿时住了嘴,安安静静等着。
喊住裴夫人的正是燕王妃母家的那位穆夫人,许是也知道裴夫人对她并不熟悉,上来就先详细地自报了家门,才又低声,有些赧然道:“上元节承蒙您家少夫人和小世子仗义出手,这才及时救下我们家阿清,还没当面向您道谢。”说罢再次深深行礼致谢,而后道,“冒昧打扰您,也是因为燕王妃殿下托我给您带了封手书...是有关我们家小阿清的。”
许是也知道此时拦住人送信太过唐突,这位穆夫人说完就红了脸,扭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信封,双手递给裴夫人,继续道:“本来该我亲自到府上拜会的,但我想着您今日必然会被皇后娘娘召见,我们有见面的时机,我出门时就将信带上了,还望您海涵。”
裴夫人八风不动,接过信件,倒没有对燕王妃突然送信这件事有所诧异,只点点头:“多谢你。”
片刻间已回了裴家别院,裴泽早已经等不及了,一下车就拉着明棠跟裴夫人告退,径自前往校场。
待看见校场上热闹的景象,更是连沉稳的表象都维持不住了,小跑着就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过去,看见裴胜师傅正带着几个小伙伴给一匹棕色的马编辫子,而照夜正带着大猫围观,显然还没轮到她们两个,才松了口气。
裴杨正用梳子梳着马尾巴上长长的毛发,因为担心弄痛了马,十分之小心翼翼,才梳到一半就觉得手臂酸痛,见裴泽回来了,立刻让位:“阿泽你来!”
说完就退到一边,将梳子塞到裴泽手中,甩着胳膊放松手臂。
裴泽兴致勃勃,接过梳子,站到小凳子上,就要上手,一旁围观的大猫却迈着悠闲的步子到了裴泽跟前,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正对着裴泽,张开嘴,咬住裴泽袖子一角轻轻往旁边拽。
裴胜吓了一跳,伸手就揪住了裴泽后心的衣服,生怕大猫不通人性,将裴泽拽得摔下去,察觉裴泽站得稳稳的,便改为一手护在他腰侧,谁知大猫却不动了,只盯着裴泽看。
裴泽看了看大猫,又看看不远处的照夜,猜测了一下她的意思,举起梳子再次作势要梳,大猫就又拽他一下,这次力道更大了些。
裴泽立时懂了她的意思,十分惊喜:“大猫你好聪明!”
从凳子上跳下来,随着大猫到了照夜跟前,在照夜长长的尾毛上摸了一把,果然大猫便住了嘴,站在母亲身旁不动了。
围观的众人看得津津有味,心下也十分诧异这小马驹的聪明劲儿,最终只能归结为当初她还在照夜腹中时,自家小世子三天两头去念书给照夜听的缘故。
要么说读书要紧呢,连小马驹听书听多了,都变得这般聪明。
照夜本就是匹顶顶漂亮的白马,昨日又被人精心洗刷养护过,如今浑身皮毛皆如绸缎一般,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眼的光芒,见裴泽在她侧后方站住了,她也站住不动,长长的马尾毛在微风中颤动,偶有几根拂到裴泽脸上,惹得他发笑。
没了接替的人手,裴杨只好重归岗位,慢吞吞打理着棕马,时不时扭头跟裴泽说话。
裴泽却是精力十足充沛,对照夜报以十二分的认真细致,在裴胜指导下打理着那长长的尾毛,可惜因毛发太过旺盛,他毕竟人小,连将尾毛一把握在手中都困难的很,最终还是不得不求助于一旁围观的明棠。
明棠在一边看了半晌,也早就心痒,立时过去,两个人一道给照夜编了半条银白的马尾辫,又将下面散开的部分略略修剪一番,随后又去打理她前面的鬃毛。
以照夜做参照,明棠算是彻底懂了为何马鬃毛常常被用做制作假发。这要是戴假发的人原本发质稍差些,怕还要被假发彻底比下去。
到底是人小,前面的鬃毛编起来难度又高,裴泽努力到一半终于决定放弃,跟小伙伴们一起,把场子让给专业人士,在一旁围观着原本披散的到处都是的鬃毛渐渐变成精致的发辫。
给照夜编辫子的人还特意选用了银色的细绳,掺在她的鬃毛间闪闪发光,越发衬得照夜俊逸非凡,真如她的名字一般,能照彻夜色。
被精心打理过,照夜显然极为满意,低着头在裴泽的脸上蹭了又蹭,又跟一旁的护卫侍女们热情互动,校场上顿时扬起阵阵笑声。
被忽略的大猫却又不满了,绕着母亲转了两三圈,跑到裴泽跟前,低下头晃来晃去,展示着自己那随风飘扬的毛发。
裴泽现下是越发能领会大猫的意思了,摸了摸她的鬃毛,只觉她发量颇不肖母,小声安抚:“你年纪还小,没到加冠的时候,不能编辫子,给你绑些小揪揪吧。”
明棠这才知道在裴泽眼中,给大马编辫子是与成年男子加冠差不多的仪式,又见裴泽将大猫的鬃毛分成几束,取了红线细细缠了绑好,分明是侍女给裴泽打理头发的方式,深觉有趣,下午便回去画了幅画。
画上一人一小马,都用红绳扎着头发,倒也并没有多么逼真,神态却与裴泽和大猫有八九分相似,让人一看就能领会到作画人的意图。她画的时候就觉得好笑,等画完了,拿去给裴夫人看,果然裴夫人也对着画笑个没完,深觉明棠促狭,裴泽惹人疼。
笑完了,裴夫人将画卷起,目光在左下角的印章上一扫而过,将其递回给明棠:“等回京了,找个好师傅装裱一下,待阿泽大了再拿给他看。”
明棠点点头,虽没有高清视频版黑历史存留,这画保存得好的话,少说能存放个几十上百年,反倒比视频效果还要好。
待画收好,裴夫人停顿片刻,又道:“上元节的那个孩子,你可还记得?”
明棠点头,正要发问,脑中灵光闪过,想起今晨的那封信,不由问:“可是燕王妃托我们照顾他?”
“正是。”裴夫人心中拿捏不定,因而有些烦躁,“燕王妃递信说,她父亲远在边关,又没有续弦,族里人多事杂,她又不方便将穆清带在身边教养,听闻我们请了人教导阿泽和几个族中子弟,想着阿泽和穆清有缘,便请求将穆清送到我们这里住些日子,给先生们的束脩和一应花用都由她来出。”
明棠再没想到他们家为着给阿泽找几个玩伴开的小小幼儿园还有扩大招生的时机,只是这毕竟不是真的随意找个人来的事情,裴夫人既然没有拿定主意,定然心里也还是在纠结。毕竟不过是几个小朋友的交往,明棠有心想劝裴夫人不必担忧太过,又怕是自己想的太少,一时之间,不免也有些沉默。
裴钺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顿时有些讶异:母亲和明棠竟也有相对沉默的时候?
“母亲在为难些什么?可是今日宫中召见,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是为着一个小朋友,叫穆清的,阿钺你兴许还记得。燕王妃今日送信给母亲,请求将他送来跟阿泽一起上一段时间课,论理不过是多教一个人,阿泽跟他也还算有过接触,脾性投缘。只是他毕竟身份特殊,因而母亲有些拿不定主意。”
裴钺立刻便想到与燕王的几次接触,又在心中琢磨了一番燕王平日的行事作风,片刻间做下决定:“既不过是个小孩子,送来就送来吧。阿泽与他年纪相仿,又有上元节的前因,有些来往也属正常。”
言毕,看着裴夫人有些担忧的眼神,裴钺朗然一笑,“母亲实不必担忧至此,裴家立足百年,若连几个孩童间的交往也要瞻前顾后,早晚要失之锐气。”
裴夫人默然片刻,叹气道:“说的也是,是母亲想岔了。”
“我知道,母亲是经了兄长的事,总觉得人生无常,遇事不免慎重些,哪里是想岔了?”
裴夫人打定主意,办事便极利索,隔天就命人给穆家送了回信,连房间都一并收拾出来了,就在他们几个小的住的院子里,恰好当时便有一间空着,如今也只能说一句果然是缘分不浅。
穆清显然还记得裴泽,被人领到裴家,刚跟长辈们问过好,便跑到裴泽跟前跟他打招呼:“阿泽弟弟。”
裴泽对于这个过年时被他和婶娘英勇解救出来的小朋友也还有印象。但先有穆清差点被坏人带走,再有他因为家里无人照管而被托管到自己家,裴泽眼中的穆清俨然成了一棵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就算穆清明摆着比他大上一些,裴泽也照样心生怜爱。
拜会过长辈们,裴泽直接牵了穆清的手便往上课的地方去,怕他初来乍到害怕,积极跟他介绍今天的活动:“今天上午要跟裴胜师傅学骑马,阿清你学过骑马吗?”
穆清大惊:“我们家向来是十岁以上的子弟才开始学骑马的,今年才轮到十一哥去学。”
裴泽微楞,仔细回想,才想起穆清似乎排行十七,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压下了好奇心,只在心里越发同情他:有这么多兄弟姐妹,还要到别人家里去上课,穆清好可怜哦。
想了想,跟穆清介绍:“祖母说,裴胜师傅是我们家的家将,曾经教过我父亲,跟我父亲上过战场,年纪大了后才回来颐养天年。他人很好,会讲很多故事。跟我们一起上课的三个人,一个是我的侄子,他叫裴杨,本来是要叫我叔叔的,但是太奇怪了,我们就互相称呼名字,另外两个是我的族兄....”
远远看见校场上的情形,裴泽终于住了嘴,拉着穆清欢呼雀跃着过去,跟在裴泽身后的侍女也狠狠松了口气:自家小世子今天可真是...话多。快要比夫人养在静华堂的那几只鹦鹉还要聒噪了。
想着,又在心中默念几句罪过,目送裴泽拉着穆清过去,向裴胜和小伙伴们介绍了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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