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折了信纸,装进信封里,递给明棠,揶揄道:“快拿去吧,人家已经指明要给你收着了。”
明棠便大方揭过信纸,顶着裴夫人的视线,先答了前面的问题:“我早先跟她们提过的,恐怕家家都已收拾了东西备着,一会儿让人去走一趟递个消息,出发前送来就是了。”说罢起身出门,去交待闻荷做事。
看着闻荷匆匆离去的背影,明棠站在檐下,眺望着西北方辽阔的天际,指腹擦过信封有些粗糙的纹理,轻轻抿了嘴笑。
——信中并没有指明给谁拿去,不过信纸上落的印章,是用她的字刻的那枚。
明棠迈步出了静华堂,望着如今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道路,心中不由喃喃,裴钺,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第101章
裴钺正领着小队人马在城外巡视, 身后扈从多半都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从军中简拔出的勇武之人,随他冲杀过几次,又见识了他的手段, 眼下对裴钺可算得上心悦诚服。
他初到陕西时自也不像家书上所写, 一切都顺利。
上一任总兵是个世子,他也是个世子, 年岁还要更轻些, 叫那些刚从战事中稍稍脱身, 稳住局势, 等着朝廷派人过来主持大局的将军和千户们怎么看怎么心生疑虑, 私底下很是抱怨了几番朝中大人们不把他们边境之地放在心上,才灰溜溜回去一个, 又送来一个听着就没什么用的。
有人质疑, 自然也有人一听裴钺是裴家人就先放下心的。
陕西军中虽说不似榆林那般多是裴家旧部, 但都是西北之地,裴家数代人积累下来的赫赫声名也仿佛给裴钺涂上了一层金光。即便裴钺刚到,还没展现出什么真本事, 也足以让他们对裴钺生出信任。
有提前对裴钺心生期待, 打定主意要跟着裴钺谋个前程的, 也有一心觉得裴钺多半也是个草包,谋划着趁机将他架空了的, 众人各怀心思,却是在迎接裴钺到来的第一眼就被震住了:裴钺显然是日夜兼程而来,身后跟着十数人, 远远过来时身后扬起一阵烟尘,让人不免意外于这位新上峰的不拘小节,甚至有人小声说“上一个灰头土脸的走了, 这一个怎么才来就灰头土脸的?”
然而待裴钺逐渐接近,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了:这也叫灰头土脸的话,他们不如都找个地方上吊算了。裴钺神色间倒的确透着一丝疲惫,却不过是为他那昳丽的面孔增添了三分倦意,配上他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贵气,一个世家公子的形象顿时生动起来。
世人多爱以貌取人,他们这些在军营惯了的人更不能免俗,因被裴钺惊着,许多人连早想好的开场白都忘了。关键时候还是见过世面,最关键的是曾经远远见过裴钺一面的李知府稳得住,圆过了场面,带着众人为裴钺接风洗尘。
自来文臣武将多有看不惯的,陕西却是因为先总兵实在丢人得很,副总兵也是个惯在先总兵跟前唯唯诺诺的,叫众将看不上眼,待那一批惯在先总兵跟前的人夹起尾巴往后退了,剩下的习惯了听李知府分派,又想掂量一下这个新的,倒显得一派和谐。
裴钺来之前就预料到这些情况,自是不动声色,席间与众位副将喝酒谈天来者不拒,也不见他形容如何威严,说得话更是不疾不徐,却听得有些人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连酒后有些微醺的头脑都清醒了,只觉得先前觉得这是个贵公子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
先前是哪个说他乳臭未干管不了事的?听听这人是怎么聊天的,这些人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差把今天穿的裤头是什么颜色告诉人家了。
那举手投足间也不是什么贵气,分明就是习惯了事事都在掌握中的笃定和自信,这哪里像个刚刚千里奔袭到了任上的年轻人?
许是第一印象实在过于深刻,随着裴钺过来的裴城三人开展工作时都容易了许多。几人也不因此骄矜,就踏踏实实做着分内事,逐渐习惯着军队的行事作风,也侧面让人知晓了裴钺是怎样的行事风格——以带来的部下来论,裴总兵带来的这几个可比上一任总兵安插的人好多了。
此后半月,裴钺抓大放小,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也不见他有怎样疾如风烈如火的举措,军中几位有才干的将领提起裴钺时已有几分认可,连带着因主将不争气而颇觉灰头土脸的军士们都有了几分精气神。
待到裴钺先是在军中演了几次武,当众与几个军中好手切磋一番,又选了人亲自带队,埋伏全歼了几支鞑靼人的小股部队,连先前最看不上裴钺,觉得他是绣花枕头的几位千户都再按捺不住,主动请缨,要跟裴钺去跟鞑靼人干仗。
彼时离他在城门被众将迎进城时恰好一个月。
也兴许是天遂人意,去岁倒了春寒闹了雪灾,以至于年成不好,朝廷四处免了税,今年也降了大雪,却是因在物候里,全然不耽搁收成,年后又按着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更是隔段时间就降一场绵绵的春雨,田里的麦苗简直是转眼就绿了起来。
虽才是阳春三月,已有积年的老农断定今年是个好年成,恨不得趁着风调雨顺,一日日悉心照料,好多打三五斗麦子。
事实上农人们也的确如此。
年前边境不安稳那段时日,家家户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等局势稳定下来,新来的小总兵又时不时领着人四处打猎似的跟鞑靼人打各种小股歼灭战,反过来驱赶敌人,如今农人们也敢在有朝廷军队路过的前后结伴去地里了。
有了土地,心就安稳,能亲手打理庄稼,民心就渐渐安定下来。
与之相对的,鞑靼人就心烦意乱了。
对农人来说的好天时,对鞑靼人来说也是一样。但他们早在年前的大雪里就被冻死了不少牛羊,如今眼看着草原一日日水草丰美起来,去岁的损失却是无论如何也补不回来了,只能照料好现有的那些。
鞑靼人年前来抢过几次,也得手了不少粮食草料,却在陕西总兵受伤之后没多长时间就恢复了守备,很快就占不到便宜了。为着这个,鞑靼人还曾特意审讯了递了消息的细作,问他所谓“擒贼先擒王”之计为何一点效果都没有?难道消息是错的,去年废了力气搞了半残的那个不是陕西总兵?
自然,这个疑问在裴钺到达后得到了解答——那的确是陕西总兵,没看汉人朝廷这不是又派了一个新的来吗?只是鞑靼人不知道,会发号施令的先总兵起到的说不定是副作用。没了他,虽会乱一阵子,一点点升上来的各级将领们却不会放任外族人撒野。这才是鞑靼人那保密程度极高,废了极大心力的斩首计划没能起到预定效果的原因。
等裴钺到了,鞑靼人听闻他生得俊美,又是个年轻人,不免也想探探他的成色,却被使计一小股一小股的歼灭了不少壮年男子,单被缴获的骏马就有了数百匹。眼看着得不偿失,又到了转移牲畜的时节,悄无声息地,分队出去“打猎”的军士们再也难寻到鞑靼人的踪迹了。
一连半月都是如此,不管陕西军中人有多失望,也只得宣布:鞑靼人退兵了。
又一封战报送到京中,朝廷众人自然是松了口气,论功行赏罢,京城的氛围也轻松了些。
裴钺却不敢就这样放松下来。
——鞑靼人退兵是因青黄不接的季节,田里的麦子还在生长,去岁的陈粮又消耗的差不多了,来抢也抢不到多少东西,占不到便宜,可不是就这么死心抑或是转性了。
眼下还是该谨慎操练,以防来日。
他这样小心谨慎,手下的军士们因早服了这位箭法奇准,枪法更是狠辣卓绝的主将而不叫苦叫累,更有心里也隐隐期盼着再有大战,好拼一个前程的,一时间军中可称上下一心。
倒让经历过上一位总兵的李知府心下又是吃惊又是懊恼:要是早前来陕西的是这位裴世子,哪还会有先前那一遭事呢?任上有了这样丢人的事,虽说主要责任不在他,来年吏部考评也难免落到下等里去了。
李知府刚过四旬,能在西安这等重地任知府,自然也有些许背景。想着先总兵荣国公世子任上种种事迹,又有了裴钺的对比,少不得在给亲朋好友的信里略略提上一笔,自然有人去给现荣伯府使绊子。墙倒众人推,自来的惯例么,做得小心些,谁又能发现呢?给亲友出口气才是最要紧的。
京都居,大不易,荣伯府这样家里家外一同生乱的何止是“不易”两个字能形容的?
端午竞渡时,昆玉河畔,玉台上再见荣伯夫人时,她已是目光浑浊,不似以往自矜是皇长子外祖母时的风光,只腰背依旧笔挺,下巴亦是微微抬起,不肯在众人面前露了颓势的模样。压彩头时,手笔也大,压的却是一艘已经落到末尾的龙舟,这就是明摆着要捐钱了。
众人不自觉停下动作,侧耳细听她要说些什么——贵重物件都捐了,再不给人家一个说话的机会,不符合京城人来往交际时克制又婉转的风格。
她也果然有话要说,见注意到她的人越来越多,才开了口:“老身养儿不肖酿成大错,承蒙陛下不弃,好歹留了命在。如今幸得边防有裴世子接手,世子天纵英才,如今一切安稳,总算没让不肖儿罪孽更深。因历年端午都有此惯例,老身就厚颜借此为那些可怜人捐些钱财,也当是为不肖儿赎罪了。”说到后面,已是眼眶微红。
话音刚落,河中竞渡分出胜负,荣伯夫人指定的龙舟果然没能上演什么绝地翻盘的好戏,依旧是最后一名。
第一名不好押中,最后一名也同样如此,历来负责典当并购买衣食赠予慈幼局的京兆尹夫人虽觉她来者不善,却也不会因此说些什么,起身郑重替慈幼局众人谢过荣伯夫人。
她这里正不假思索地说着应酬的套话,座下却有不少视线若有若无地围着定国公婆媳两个坐着的位置打转。
定国公府与荣国公府倒是向来没什么龃龉的。同为公府,荣国公府前有孕育了皇长子的德妃,又有在陕西重镇任总兵的世子,声势一向煊赫。定国公府先前也不遑多让,嫡支两个长成的儿子都是有名的才俊,也就是先世子去世之后低调了许多,次子请封世子又去了金吾卫之后就更让人不敢忽视了。
两家虽然不算亲近,也没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但哪怕是几个月前,恐怕荣国公府还抱着跟裴家人搞好关系的心态,可谁知天不遂人愿,荣国公世子偏偏就丢了大人,接手烂摊子的偏偏就是裴世子。
当日战报送来,朝中公推定国公世子接手陕西防务,朝中上下都是一副只要裴钺去了就不需要再担心的模样。而裴世子也果然没有辜负诸公期望,一封封战报送来,虽没大战,鞑靼人居然退兵了,越发把荣伯府一家人衬得灰头土脸的。
眼下荣伯夫人起来说话,出手就是个把在场所有人压下的贵重彩头,话里话外又涉及裴钺,就有不少人暗戳戳等着定国公府的人也起来说点什么。“天纵英才”倒是好话,可也看是谁说出来的。
要知道定国公夫人年轻时候可是个眼里容不下人的性子,她这儿媳也是个口齿伶俐的,若是真打起机锋来,不知该有多好看!
各色目光注视中,裴夫人果然坐直了身子,身后明棠亦是整了整衣袖。
要来了,要来了!众人不禁一阵激动,目光都更集中了些。
停顿片刻,却是明棠慢条斯理起了身,朝着荣伯夫人只微微一点头,语调倒是温温柔柔,丝毫不带烟火气的:“本来该向夫人行个礼的,如今倒是不大方便,还望夫人恕罪了。”
——以前自然是方便的,论身份论年龄,明棠遇到这些公府夫人们总要行个礼。如今不方便,自然是荣国公府降了爵。论理她占着辈分,又毕竟还是伯夫人,让明棠问礼也说得过去。可明棠恰好有个在礼部当尚书的老爹,知道这一家子只有荣伯有爵位,请封伯夫人和新世子的折子到现在都没递上去。
也就是说她现在还是个白身。一个白身,大家给面子叫声夫人,若是不给面子,怕是昆玉台都没了她的座位,自然不方便再受明棠的礼。
想通了这一节,就有以往对明棠有所耳闻的情不自禁同情起荣伯夫人:早知道裴世子夫人口齿伶俐,何必咽不下那口气,提起裴世子呢?这可不是把脸送过去给人抽?
明棠的话却还没说完,依旧是那样不疾不徐的语速:“至于什么‘天纵英才’,外子当不起这样的称赞。他往来家信中数次提及,能有今日全赖陛下英明,将士用命,陕西前番受辱,上下一心,他身居其位,不过是尽忠职守而已,换了朝中众将,皆能有所作为,还请夫人以后休要再提这样的话,倒显得外子夸耀自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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