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可有话说?”江澜音蹲至棺前取了一沓黄纸放入火盆之中,隔着跳跃的火焰,她望向宣庆帝冷声道:“平河谷地处寻得印有北工司印记的塞北军需,庆谷一战,我的父亲战死前线,我的兄长与一百六十八名朝云骑将士尸骨未寻。苏扬城的那群山匪尚未押送至京,陛下便已知这些兵器的获取之处,并多次派人前去偷偷查探,陛下这又是再查什么,庆谷一战又有多少您的手笔?”
听到江澜音的问话,恭亲王诧异之余陷入了沉思,斟酌之间有人出声道:“他自是不敢承认当年所做之事!”
“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作为一国之君却不顾边境安危,派自己的暗卫埋伏在江小将军的突击之路上,断了前线军队的后路!”
身着金叶连环甲的魁梧男子跨刀而入,他横眉厉目神情愤然道:“如此卑鄙行径,你让他如何敢认!”
看到来人,江澜音眸光闪烁,半晌后才轻声唤道:“魏叔叔,澜音以为你不会来了。”
纤弱的身形摇晃,一张清水芙蓉面满是失落。魏明书看着故友之女,如亲叔一般呵护安慰道:“听闻季将军阵亡一事,我便急忙回赶。当年你父兄之事,我无奈而忍,如今这昏君又重蹈覆辙,现下塞北已定,再无后顾之忧,无论如何我都要回来与他算清这笔账!”
“魏叔叔说陛下派暗卫埋伏在我兄长的突袭之路,以至我父亲于庆谷一战失利身亡。此话当真?”
魏明书还未来得及答话,宣庆帝终于有了反应,回神否认道:“不!不是朕!还有寒漠的人埋伏在那里,是他们射杀了朝云骑!”
宣庆帝的一番话,听得众人连连皱眉。眼见自己孤依无靠,本就是残烛之身的宣庆帝,顿时一口气续接不上,倒在椅中粗喘不止。
“皇兄!你怎么了?”恭亲王假意上前,赶紧招呼宋太医道:“还不快为陛下诊治!”
宋太医当即上前,号脉片刻,查看了半翻着眼抽搐抖动的宣庆帝道:“启禀王爷,陛下本就身体亏虚,如今又刺激过大,出现口舌歪斜、言语不利之相,这显然是卒中之症啊!”
宋太医的诊断一出,院内顿时嘈杂一片。恭亲王握着宣庆帝的手面带戚色,有人大胆而出,俯身高声道:“国之君王,狭隘多疑,残害忠良,以致国家动荡,百姓受苦!如今天道惩处,陛下病重,国不可一日无治,老臣以为当择新君,重振朝纲!”
出声请愿的是朝中老臣傅太师。先帝在时曾位列丞相,又为三朝帝师,备受尊重。如今虽已闲散不问朝事,但傅家门生众多且在朝为官,傅太师一言,院中当即附和声声。
“那傅太师觉得何人当为新君?”
一直在庭院中静坐的林太尉倏然出声,傅太师斜睨一眼并未直接答话,倒是身后一名小吏道:“既有太子,当是太子继位。”
“不可!”那小吏话音刚落,便有一武将反对道:“太子年幼,难当大任!”
“新君首要便是品行端正,太子年幼贪玩不说,朝中对其言行举止亦是颇多言论,不妥!”
众臣低声议论,傅太师抬手出言道:“自文太傅致仕,蒙陛下信赖,老夫授命也教导了太子一段时日。太子殿下虽贵为储君,然其品德与行为或有不足之处,未能展现为君之道。”
“皇位继承关乎国家之安危、社稷之存亡,故不能有丝毫懈怠。”傅太傅思索建议道:“既选新帝,此人自当英明神武,德才兼备,素有威望于朝野又合乎血统......”
傅太师言语稍顿,已有人识趣接话道:“太师所言甚是!此人既要合乎血统,又要治国之能,下官以为恭亲王甚是合适!”
此番话语当即引得一部分人附和,观望至此,原本不明所以的一些人也明白了今日唱得究竟是什么戏。
事已定局,在场的都是在官场油滑多年的人,如今该说什么做什么,各个心里皆有数。
应和之声越来越多,一直演着悲伤之态的恭亲王这才起身谦虚道:“陛下病重,太子年幼。本王自知德薄才鲜,实恐难以担此重任。然既蒙诸位拥戴,本王必当竭诚尽节,勤勉不息,愿以谦恭谨慎之心,励精图治,与诸卿共筑盛世!”
“臣叩见吾皇!新皇承继大统,实乃社稷之福,苍生之幸。愿吾皇龙体安康,福泽绵长!”
傅太师领头叩拜,傅氏一派纷纷追随。其余大臣四下打量,眼见伏地之人越来越多,也只得跟随伏地,同贺新帝登基。
恭亲王负手而立,坦然接受着群臣的叩拜,江澜音冷眼看着厅堂中一唱一和的恭亲王与魏明书,慢慢退去了一旁,她拎起早已放在桌案处的两坛酒来到了厅堂门口。
砰砰两声碎响,酒水洒了满地。
魏明书心觉
不妙,下一刻疲软袭身,不禁头脑昏沉跌坐于地。
眼见情况有变,恭亲王转身欲走,然而只觉腿脚沉重,同魏明书一般难以动弹。
惊变一环接一环,院内群臣一时也摸不清状况。江澜音回至棺前,拿起一旁的黄纸蹲身撩火道:“恭喜王爷、魏将军得偿所愿。可我父兄、夫君与塞北死去的将士也一直等着光明之日,今日便请三位以命相慰。”
浓重的香火烟纸味儿被风吹淡了几分,魏明书鼻翼轻动,这才闻出了被烟火味掩盖住的燃油之味。
“不好!她想点火!”魏明书撑着桌案想要起身,却偏偏喉头干涩,连说话的力气都渐渐散去。
火焰跳动,江澜音拿着半燃的黄纸起身,手臂微斜,刚要将黄纸丢于方才摔洒的酒水之上时,素白的手腕却突然被一只覆着薄茧的宽大之手紧紧握住――
身后温热的胸膛贴覆而上,熟悉的清朗之声于耳畔响起:“夫人,咱们如今只这一处府邸,若是烧了,只怕大家都得流落街头,还请夫人手下留情,莫要冲动。”
江澜音怔愣许久,只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那只手抽走她手中的黄纸扔入火盆,她才猛然清醒回身看向身后。
季知逸从棺材中翻身而出,院外嘈杂,程青辰带着北苑军自院外蜂拥而入:“恭亲王意欲逼宫谋反,我等奉太后之命捉拿叛贼!”
第63章 正文完
程青辰手持太后懿旨与圣祖印牌朗声道:“太后有旨,请诸位大臣移步明宣殿。”
伏地接旨的大臣们偷偷斜眸打量程青辰手中那一方九龙令牌,心下震惊。早闻圣祖帝曾传有一令,见令如见圣祖帝。拥此令者,可改一朝帝令。
说得直白些,这就是一张盖了印的空白圣旨。当年圣祖帝担心后人不贤,给明德皇后留下了一个矫枉的机会,好在当时继位的盛文帝贤明德正,在他的治理下,建梁成为了东陆强国,圣祖留给明德皇后的印牌最终没有派上用场。
后来明德皇后逝世,圣祖印牌也跟着消失无踪。一说是它作为明德皇后的陪葬,一同埋入了皇陵。还有一说是明德皇后将它交给了儿媳孝娴皇后,以备后需。如今看来这第二种说法倒是更为准确。
已经坐在院中喝完了一壶茶水的林太尉拂袖起身,看了看周遭还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同僚们笑道:“各位大人还不动身么?待会太后该等急了。”
陛下因卒中而晕厥,恭亲王与魏将军被麻翻在地,死去的季将军突然诈了尸。一连串的惊变,众大臣已经被冲晕了头。
林太尉背着手悠哉悠哉先出了门,原本就随波逐流的大臣们只犹豫了片刻,便随着林太尉一同出了门。
眼见厅堂内的恭亲王大势已去,傅太师面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带着傅氏一派掷袖而择道:“进宫!”
原本人员熙攘的庭院不一会就散了个尽,这场闹剧实是荒唐,久久才回过神的江澜音一时说不出是喜是怒。她睨了半晌自己这个诈尸而起的夫君,杏圆的眼眸流光暗转,冷哼一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掌心中挣脱了出来。
江澜音大着步子迈过门槛,眼角余光扫到了门口不知何时就被撞得歪斜的招魂幡。心中火气腾升,她愤愤地将它抽扔在地,踩着幡面甩头而去。
院中的程青辰目睹了一切,他看着跨步追出的季知逸,轻咳一声提醒道:“郡主看起来很生气。”
季知逸望着那道消失的背影,心中也是忐忑不安。然而他瞥了程青辰几眼,倏然想起程青辰当初在校场向江澜音诉情的模样,他抿了抿唇眼尾轻垂道:“此番令她这般担忧,恼我也是应当的。不过,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总能哄好的。”
程青辰摸了摸后脑勺,也说不上是哪里怪异。就是觉得季知逸这话不像是忏悔,反而带了些攻击性的敌意。见季知逸对于哄媳妇这件事似乎胸有成竹,好心提醒的程青辰也只得干笑道:“季将军说得有理,二位鹣鲽情深,郡主定也是高兴多于气恼。”
江澜音坐上马车时也依旧觉得心胸不畅,直到季知逸掀帘而入,她也没有分予一点眼神。
见江澜音不搭理自己,季知逸识趣的没有立刻去搭话,而是掀了车帘对着赵深吩咐道:“先进宫......没到宫门口,谁唤也不用停车。”
听到季知逸的后半句话,江澜音这才微微掀了眼帘。季知逸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暂时没有赶他下车的意思,这才轻轻松了半口气。
“阿音......”季知逸试探着开口,见对方没有抗拒,这才慢慢挪近半寸,低声道歉道:“没有事先告知于你,这是我的错。你恼我怨我,我自随你处罚,但是你可不可以理理我......你已经许久没有和我说过话了。”
季知逸的声音低沉而又温和,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江澜音的指尖,又一点一点试探着覆住更多,直至手心完全覆盖她的手背,这才敢收紧手指握住她的手,然后蹲身至她的面前。
没有更多的话语,也没有更亲密的举动。
季知逸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麻布袋,将一小堆黑色的种子倒入了江澜音的手心中。
掌心被种子磨得微酥,一直冷脸的江澜音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琥珀色的瞳眸中莹光流转。
她认得这种子,她在塞北的家门前便有这么一棵树。
北域有树,三月一芽,七月成干,双年有花,五年结果。两枝交缠,命有百年,一枝枯败,叶凋根腐。
因着这一根双生的树,一荣双荣,一枯尽萎,就如同恩爱夫妻一般,故称作夫妻树。在塞北常被男子当作定情之物送于心爱的女子,寓意着一生双人,祸福与共,生死相依,永不离弃。
“阿音,等此番事了,我便能解甲归田,我们去过你想过得生活。你不用再思考我何时能归家,也不用再担心我是否平安,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生同床,死同穴。”
蹲在身前的男子大概是没说过什么情话,藏于发鬓后的双耳红得似血欲滴。他捧着她的双手小心地握着树种,那双望向她的墨瞳炽热灼人。
季知逸没有文人雅士的浪漫风趣,但是他有真情雕琢而出的一腔真诚。
江澜音低着头与他对望许久,半晌后才将树种仔细地收回囊中,握紧于手心道:“往后不许再骗我。”
墨色的瞳眸光彩渐明,他牵着她的手承诺道:“夫人面前定无隐瞒。”
*
申时,明宣殿。
看着殿中已基本到全的文武百官,张大人凑至林太尉身旁小声道:“林太尉,方才进宫时,下官发现这宫中守卫皆换成了北苑军的人,还有大批宫人在洒扫清理,你可知这是发生了何事?”
“张大人方才在将军府不是都看到了么?南府军已被叛贼所控,如今自是再用不得。至于宫中洒扫......”林太尉浓眉一耸,有些看傻子一般道:“你说这宫中守卫交替,它是用什么方法完成的?”
“嘶――您的意思是恭亲王以南府军逼宫了?”张大人声量猛升,原本私语嘈杂的明宣殿霎时安静下来。
林太尉撇了撇嘴,交握着手有些瞌睡道:“等太后来了,自然就明了。”
傅棠穿着朝服立于文官之首,傅太师慢慢行至他的身侧面色不愉道:“今日你为何没有去将军府?”
闻言,傅
棠眼神未动,只轻笑一声反问道:“去做什么?和你们一起浑水,将傅家百年基业彻底销毁么?”
“你!”傅太师怒目而视道:“你早知道会有今日这一变?你为何不说!”
傅棠侧眸低睨,眸中满是嘲讽:“三叔胸有成竹,又岂是我能劝阻?俗话说鸡蛋不放一个筐里,万一三叔成功了呢?”
傅太师明白自己被傅棠摆了一道,却也无奈,只得灰溜溜地退至一旁。
季知逸领着江澜音入殿,看到两人同来,殿中有人不禁提醒道:“此处乃明宣殿,季将军带着夫人来,怕是不合适吧?”
“若是寻常自是不合适。”季知逸瞥了眼殿侧偏门,抬颔示意道:“只是今日要议之事,与我夫人也有关联,所以太后特命她同来。具体如何,马上就知道了。”
“太后驾到――”
范公公扶着太后步上台阶,太后斜眸示意,身后的侍卫恭敬地抬着圣祖帝的牌位,将它放置在龙椅之上。
群臣见状,伏地行礼道:“臣等叩见圣祖帝!”
范公公手持圣祖印牌立于案旁,文太后坐至下首斜侧早已放好的凤椅道:“诸爱卿请起。”
群臣谢礼而起,文太后直点关键:“想来诸位也知晓,今日请大家来此所为何事。恭亲王以下犯上,与魏明书残害忠良,逼宫谋反,实是罪无可恕,其行当诛。此为事一。”
广阔的宫殿内,文太后厉声而谈,声音回荡,她观察四下缓声继续道:“十多年前,庆谷一战,塞北军重创,主将战死,此乃朝内有人蓄意而为,当问其罪,此乃事二。”
文太后看了一眼身侧,范公公即刻会意:“带罪臣入殿!”
早上还神气十足的恭亲王,此刻已被褪去五爪蟒袍,披头散发,一派落魄之相。魏明书也一同卸去了兵甲,被重镣所铐,压跪在地面之上。
文太后睨着阶下之人,出声询问道:“魏明书,你为一己私欲,残害朝中大将,你可知罪?”
魏明书脊背立挺,昂头否认道:“末将不明白太后之意!”
文太后也不屑与他争辩:“那你便好好看看。”
话音将落,明宣殿九扇浮雕云龙木门齐开,北苑军的将士抬着一副副担架而入。
白布蒙尸,十具一行。明宣殿下的群臣一退再退,直到退至殿内缠龙金柱的后方,才堪堪容下这十六列蒙布担架。
消失的朝云骑共计一百六十八人,殿内摆放了一百六十个担架。
明宣殿内气氛沉闷,这些担架上放得是什么,众人心中皆已有数。
最后一副担架落地,李曾云身着明光铠,手执苍鹰穿云青色旗自殿外而入。
擦身而过的瞬间,怔愣的江澜音倏然意识到什么,裙裾微动,季知逸已先一步拉住她道:“等会有很多时间叙旧,再等等吧。”
江澜音盯着那道直挺背影双目通红,李曾云立旗跪地,对着高首沉声行礼道:“末将江持榷率朝云骑将士回京复命!”
泪水盈满眸眶,直至江持榷低首复命,那一颗颗泪珠方才如断线般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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