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黎霜已经不想再反驳冯玲裴晏并没有死了,她现在俨然巨浪中颤颤巍巍行进的舟船, 任何一点风雨都足以摧毁她,内心隐秘的角落贪婪地吸吮着方才透进来的一丝光亮。
她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痛, 耳边似乎还有嗡嗡声激得她有些恍然。
“公主,臣女相信,”黎霜的声音哑得有些不正常,但能听出其中一点倔强的劲,道:“三言两语不代表什么,但臣女了解裴晏,他既然说得出口,臣女就敢相信。臣女还得谢谢公主殿下说与臣女听,反正并非什么临别遗言,臣女只当这是他送臣女的一份贺礼。”
冯玲有些诧异,但随即想到了什么,淡淡扫了黎霜一眼,“也罢,本宫就当做一回好人。这次回京的将士们可都论宫行赏了,你不打算找二皇兄给裴晏追封?本宫知他孑然一身活与世上,能为他争取的,可就只有你了。”
“他既未归,又未见尸首,又何谈追封?黎霜看着冯玲,道:“他想要的东西臣女很清楚,不是加官进爵,不是金银珠宝,更不是功名利禄。”
冯玲挑眉,轻哼一声,“要不说你们两情相悦,倒让本宫显得没眼色。也罢,你说他只是未归,那他就是未归吧。”
二人该说的也都说了,尽管某些事情并没有达成一致,但黎霜只想先行告退,大理寺那头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
“你既要出宫,那就替本宫给张作那厮带句话,说他的儿子实在让本宫心烦,无论二皇兄此番是否管教得好,就让他的儿子滚回张家,莫来碍本宫的眼。”冯玲说道,想起张奉之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好心情也霎时没了。
黎霜愣了愣,问道:“可是张奉之做了什么,才让太子殿下也参与了进来?”
“做什么?”冯玲动了动脖子,毫不在意,“这一个多月尽在宫里乱走,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前日晚上更是不见人影,本宫正欲管教之时,二皇兄恰好来了,知道此事后就把张奉之带走了。”
张奉之前日晚上不见人影?皇帝正是昨日半夜遇刺,难道冯渊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儿去,才亲自将张奉之带走的?
“臣女知晓了,会替公主殿下如实传达。”
黎霜大步出了冯玲的寝宫,没过多久就遇上了冯渊。
说曹操曹操就到,她面有焦急之色,问冯渊道:“听闻张奉之被殿下看押,难道……”
见黎霜得了消息,冯渊微不可察地扫了眼四周,沉声道:“此地不便言语,我们移步别殿。”
皇宫中一处门窗紧闭的殿内,冯渊一脸严肃,对黎霜道:“我只排查了近日行踪诡异的下人,却忘记了还有福盈身边的人。张奉之虽以面首之名入宫,但种种言行都奇怪非常,所以我才留了心将他带去暴室审问。”
――
“张公子,猜猜我带你来这里做什么”冯渊声如鬼魅,在幽闭的室内显得更加沉闷。
张奉之双手被反绑着,面如死灰,竟有种赴死之感,道:“太子殿下,皇宫从来没有不让人走动的规矩,因为这个对草民用刑,不太合适吧”
“你怎知我是因为这事才寻你”冯渊微眯了眼,“我记得张家家道殷实,也称得上是言情书网,张家子孙也该是忠君爱国之辈。”
这种诡异的,暴风雨前的宁静让张奉之有些抓狂,内心嚎叫着,面上却还是没有血色,惨白着一张脸,端的是无辜至极。
也只能说他运气不好,偏偏就被冯渊逮住,看架势一时半会是不可能放过自己了。
冯渊既提到张家,那张奉之就已经将冯渊的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了,这是张奉之唯一的念头。
可是张奉之还是想再挣扎一番,赌自己能逃过这一次制裁。
“太子殿下何意”他故作不知。
冯渊冷笑一声,张奉之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道:“大盛如今是不太平。时易世变,再至善至纯之人手染鲜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是张公子这样‘声名远扬’的人呢。”
他句句不提威逼,可句句都是威逼,杀意凛然铺天盖地笼罩了下来,暴室里的任何一件刑具都比不上张奉之面前的人令他胆寒。
“殿下……殿下不如明白告诉若真有要事,殿下还可以去找家父!”
闻言,冯渊笑了一声,“看来张公子是想让我在动你之前考虑考虑张家可是张家于握不过汪洋中的一瓢水而已,可有可无,没有张公子想得那样厉害,我说得可明白”
张奉之还是发着抖,额发散乱着,好不狼狈,听完冯渊的话,竟是连头也不敢抬了,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块地。
“看来我说的还是不够清楚,”冯渊微倾了身,蟒袍一角闯进了张奉之的视线,道:“张公子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你自己可有闻到”
龙涎香张奉之一惊,终于明白自己鼻尖挥之不去的古怪香气从何而来。
冯渊翘起一只腿,“龙涎香只有九五之尊寝宫可用,且久久不散,任何人在龙寝中待上小半刻,那味道就会沾上人体。”
他之所以这么熟悉,就是因为皇帝常用的龙涎香是冯渊亲手调制的,加了特殊的香料,对这个味道,没有人比冯渊更熟悉了。
这番话几乎是给张奉之判了死刑,他脑中闪过很多画面,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摊血水,还有一个心口插着利刃,流血不止的男子。
拿鲜红愈发明显,几乎要占满张奉之的视线,激得他几欲委顿于地,只靠着铁架的链子绑住双手。
张奉之显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又惊又惧,宛如正等着被凌迟的囚犯。
“很不巧,我的嗅觉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我审问过那么多人,唯有你身上有这股味道,张公子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冯渊冷道。
“我没去过龙寝,我没去过……”张奉之只是不断重复着。
二人僵持之时,冯渊的人送来了一把还带着血迹的匕首。
“殿下,这是从张公子屋内找到的。”那人如是说道。
冯渊将匕首拿在手中看了看,不由得有些颤抖。
原来张奉之就是拿着这把匕首,刺进父皇心脏的。
上面凝固的斑驳血迹让冯渊觉得分外刺眼,似乎他能透过这把匕首看到父皇临死前痛苦的神情。
父皇一定很痛吧。
看到那把匕首,张奉之下意识躲闪着冯渊的目光,不料下一秒,冯渊就冲到他面前,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
“你再不从实招来,五息之后,你在哪里,这把匕首就在哪里。”
浓烈的杀意足以让所有人缴械投降,张奉之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几声气音,见冯渊松了点力道,颤声道:“太子殿下,我也是被逼的!”
张奉之眼前的昏暗蓦地消散,围上了一圈金烛的暖光,周围的刑具也都刹那间变成了金銮殿龙榻边的金柱。
而他面前的人,也从杀意汹汹的冯渊变成了正躺在龙榻上熟睡的皇帝。
夜宁更鸣,宫中正在换值,张奉之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趁着龙寝暂时无人溜了进去。
每走一步,张奉之的心就紧一分,踩在地上的乌靴未发出一丝声响,他屏息凝神,离龙榻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
四下寂静,冷戈暗鸣,张奉之手中的无名之匕已经举起,隔着衾被,正对准皇帝的心口。
张奉之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连嗅觉都失了灵,入目只有衾被的起伏和皇帝紧闭的睡颜。
呼吸声张奉之手心在冒汗,皇帝的呼吸声对他而言无异于惊天巨雷之音。
他的手发着抖,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另一只手缓缓拉开皇帝心口的被褥,慎之又慎,每一个动作都被无限放慢。
俾睨天下的帝王此刻放下了所有戒备,只不过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男子。
匕首刺入皮肉的声音撕开寂静的夜,皇帝猛地睁开双眼,突如其来地刺杀让他大脑完全空白,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瞪大眼睛,嘴边流出汩汩鲜血,用尽所有力气抓住张奉之还握着匕首的手,“你……你……”
可张奉之因为练习过千百次,匕首深深没入了皇帝的心脏,一种全身血液凝固的感觉不断冲击着皇帝的神经,让他现在动弹不得。
张奉之甩开了皇帝的手,惶恐而惊惧,想起了冯御交代的另一件事,抖着声道:“当年宛贵妃诞下了双生子,但那位皇子流落民间,极大可能成了乞儿,如今也不知生死。”
闻言,皇帝的瞳孔猛缩,陡然吐出几口血来,整个身子都被带动着剧烈起伏。
他好想说话,但胸口如同堵着一块巨石,将他的喉咙也一并堵上了,现在连气音都发不出来。
脑中轰鸣一片,眼前昏暗的烛光摇曳着,就像他正在流逝,但仍垂死挣扎的生命。
皇帝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一些零碎片段,坐于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的,金銮殿内批阅奏折的,以及赶回宫中,却得知宛贵妃难产而亡的那一场雨。
十岁即位的皇帝不是没有想过自己驾崩的场面,没有病痛,没有意外,只是如同溪水潺潺流动般自然消逝,带着一点点遗憾,圆满地结束这一生。
可是现在事与愿违,他不知道自己的寝宫为什么会被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闯入,心口的匕首随着他渐渐微弱的胸膛起伏而缓慢上下摇动。
他原来,还有一个儿子。
可是他再也见不到了。
不甘心战胜愤怒,遗憾横断悲凉,皇帝趋于平静的脸上显出一点点释然,嘴角竟有一抹笑,如同夕阳残照一般的笑容。
然后皇帝的意识开始涣散,眼神逐渐失焦,身下被他抓得褶皱遍布的金黄色床布也终于没了桎梏,褶皱渐渐舒展。
本就颤颤巍巍的烛火突然灭了,窗外的冷风吹回了张奉之的神绪,他浑身都冒着冷汗,不顾一切地奔向那扇打开的窗,翻身跳了出去。
然后他一路跑着,耳边呼啸的风也不能让他感到寒冷,胸膛里的心脏跳得异常快,似是下一刻就会冲破他的胸口。
张奉之终于跑到了一处无人看守的池塘。
寒冬腊月时结了冰的池塘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冰面,随后就是巨大的水花溅出,打湿了四周泥地。
张奉之在水中扑腾着,不断揉搓着自己的手和身体,似乎这样就能洗涤他身上的罪孽,洗净他内心的污秽。
不够,还不够……皇帝临死前的眼神是那样复杂,张奉之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了。
他甫一闭眼,皇帝的面容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激得张奉之洗得更加用力。
池塘到冯玲寝宫的小路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水渍,待到天光大亮,谁也不知道这晚发生了什么。
那条水渍就如某个东西一样消失了。
那晚的惊心动魄到现在还让张奉之惊魂未定,他陡然摇了摇头,面前还是冯渊满含怒意的脸庞。
暴室里有碳火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炭盆上的铁钳烧得红红的,似乎只要他再挣扎一次,那铁钳就会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世上被逼的人何其多,我倒还真想知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刺杀帝王你和张家是不是觉得能殊死一搏,能用这样杀头的事向谁讨好处”
冯渊几乎是动用了自己所有的毅力才没有当场杀了张奉之。
他险些气得抓狂,一个庶民就能杀了当今圣上,这简直就是在打皇室的脸!
可是只凭张奉之一个人,怎么有这样的运气和能力做到呢
那就说明宫中有的是人为张奉之善后,而这样手眼通天之人,就只有,也只能是……
见张奉之哑口无言,冯渊冷笑一声,道:“我也不会逼问你幕后主使是谁,想必你也没胆子说出来。本来弑君一罪可诛九族,可尘埃尚未落定,你和张家还有喘息的时间。待一切结束,好好想想遗言吧。”
他“簇”一声甩开了手中匕首,堪堪擦过张奉之的耳畔,死死钉在了暴室的墙上。
――
然后冯渊满含怒气出了暴室,没走多久就遇到了黎霜。
黎霜尚未缓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冯渊,“张家和张奉之莫不是失心疯了他们这样为别人办事,自己可捞不到一点好处。”
“他们办与不办,都会是死路一条,”冯渊冷道:“张作借送面首之由将张奉之塞到了福盈身边,而张奉之就堂而皇之地打探皇宫消息。他将父皇寝宫轮值的守卫买通,还提前了解了父皇的作息。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人指点,凭张奉之那样的草包,如何能成功”
也就是说,张家是没有退路的,他们无论怎样都是死路一条,只是他人成事路上的牺牲品罢了。
可是没有人有闲心怜惜张家,弑君之行天理不容。
黎霜蹙眉,“所以幕后之人……”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一同离开了这里,撞见了一位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人。
冯御笑得诡异,抱臂站在那处,也并不对冯渊行礼,神色毫无恭敬之意。
“皇弟,我凯旋归京,怎未见皇弟为我接风洗尘还是说当了太子,就不认我这个皇兄了”
冯渊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黎霜身前,冷道:“昨夜皇兄在长安大张旗鼓庆贺,满城都是焰火,长安亮如白昼,这还不够吗”
“人的贪心可是填不满的,”冯御还是笑着,“毕竟尊贵的太子殿下不也有自己苦苦所求之物我论功当赏,难不成太子殿下还想弹劾我”
未等冯渊再开口,冯御就冷了脸,“我如今立汗马勋劳,父皇却未曾出面,不说封赏,也不能如此冷待吧”
“你想说什么”冯渊不甘示弱。
冯御凑近了些,阴恻恻开口道:“父皇,在哪里呢”
“父皇身体抱恙,正在寝宫养病,任何人不得进入。”冯渊回应着冯御的眼神。
他看出了冯御眼中的意思,明知故问的不怀好意实在太过明显,占据了冯御的整双眼睛。
现在冯渊已经可以彻底完全肯定,威胁张家弑君之人就是自己面前这位道貌岸然的兄长。
他实在不理解冯御为什么这么心急,以至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那好歹也是他的父亲,为什么真的下得了如此狠手
“是吗”冯御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冯渊身后的黎霜,道:“可是据我所知,父皇被歹人所害,龙体被封冰棺呢。”
黎霜正要上前,却被冯渊抬手挡了回去。
冯渊咬牙切齿,“皇兄,真的是你。”
“我怎么了”冯御后退了些,张开双臂,笑得快意,“我戍边击敌,宫中之事与我有何干系”
随后,他敛了面上笑意,恶狠狠道:“宫内有奸佞谋害父皇,我身为皇嗣,应当带领诸位将士,清君侧!”
“你怎么敢!”冯渊怒道:“你倒反天罡,谋害父皇在先,如何又意图谋反,你可知该当何罪”
冯御冷笑一声,“何罪史书可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太子殿下难道真的以为凭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收买人心了你不会做的,我能做,你会做的,我做得比你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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