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问涯竟会真心愧疚于这个,这便算了,还不在乎面子地说出来致歉,只为了给她一个更过得去的理由来收下重宝,不是傻透了,便真真儿是个玲珑心肝的人。
云湄起先心中发笑,但很快便笑不出来了,那颗在清风中缓缓旋转的环心真珠宝光流转,就像眼前这位世家公子亲手捧上台面的一颗真心,炙热明亮,令一些龌龊杂念俱都无所遁形。
不知怎么,云湄心里蔓延出一丝愧疚来,但很快收住了。那又怎么样?真正的宋浸情在这里,他也会这般对待的,不是她装出来的好博得了他的坦诚以待,而是许问涯此人本便是这么个纯正的性儿。
就算是,那也是她戴上宋浸情的假面骗得的,跟躲在腌H阴暗处的云湄纤毫不相干。
可对着他这双热烈的眼,云湄心中到底波澜不平,这究竟是怎么了?从前以伪装的温和与衷心来骗取何老太太的垂爱时、利用元狸依赖她的不明情愫驱使他时,她可不会有这种情绪,当真奇也怪哉。
云湄一路来步步为营,从来都是旁观他人喜怒嗔痴,此时此刻自然大皱其眉,很讨厌这种紊乱失控的感受,思来想去,对于此刻光芒四射的许问涯,甚至开始排斥起来,此人光亮太甚,让她这种孤雏腐鼠一辈无所遁形,感到极为不适。
有些心绪脱离掌控,可对她谋取钱财衣锦还乡的计划大大不利!
一这么想,那些不明不白翻涌的情绪顿时平息,她又毫无芥蒂、毫无心虚地捡起假面,伪装成十分惊喜的模样,以十分轻快的语气,神动色飞地道:“其实那夜我当真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羞臊罢了,怕你看到我的窘态,这才匆忙将你赶走。至于玉球,信物之流说来也算在六礼之内,自古都是家下长辈主张操办,合情合理,问涯哥哥又是天子钦点的藻鉴公子,日理万机,倘若因此事而劳心劳神,我才是会过意不去的那一个。”
说着,她的语气更为欣悦,“再说了,由长辈躬身监工所造,也算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说明令祖母接纳我,这才费神地将信物做得如此工细精致,这般听来,我更喜欢了!”
至于跟前这枚真珠,想来她不收下,许问涯是不会罢休的,毕竟自从客船之上那许十二郎冒犯了她两句之后,许问涯便强行包下她一行人的食宿旅费直到至今,甚至还送佛送到西地安排好了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到业康伯府去,一直到今儿,她都没再看见过那位许十二郎的半片影子。
思忖间,眼前的环心真珠徐徐转动着,不时发出清灵的机扩声,伴随着杲杲的宝光,明亮而悦耳。
一盏茶的功夫也快到了,云湄不想耽搁太久,待会儿明湘又得同她红眉毛绿眼睛,她才懒得分神应付,连日来被明湘折腾得够呛,待会儿还要在路途中补觉呢。
于是云湄利落地道谢接过,还不忘歉疚道:“说起来都是问涯哥哥送我物件,我竟还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来相赠。”
许问涯听了她这一番轻声细语的话,终归是放下心来,莞尔道:“不会,你我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云湄听了,只是轻笑。那B山仙师说了,只要能请得动他的师父太康明医出关,诊治宋浸情的恶症,顶多只需半年,到时候,她便该抽身而退了。
当下只当是冲真正的宋府三姑娘说的,做足姿态微微扭身,烟视媚行地轻声应了下来。
***
一直到坐进车舆之中,云湄仍旧盯着手心里躺着的环心真珠发呆。
神佛菩萨呀,果真这类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稀贵至宝,哪怕是不识货的人,都能一眼觉察出它的不同凡响,也不知那许问涯破费多少,才将它拍下。
其实这其中,最珍贵的乃是许问涯的真诚以待,云湄知晓,他并非已被她伪装出来的温柔闺秀形象而俘获得神魂颠倒,这一番大费周章,更多的是为了抚平他自己心中的愧疚。
像他这样的人,一旦感到过意不去、对不起人,是一定会采取各种措施来弥补的,无论她是宋浸情还是云湄,抑或是张三李四,他许问涯都会这么做。
啧,真是一位玉人。
想起适才许问涯看向她时明亮炙热的视线,云湄简直通身都不舒坦。老鼠要待在沟渠里才觉如鱼得水,一旦要过街诓骗人,令它无所遁形的日光炽烈地照射下来,自然大觉排斥。
吩咐张口结舌的明湘将至宝收好,云湄倚着车围子闭目假寐,人却怎么也安生不了,心绪潮起,眉心深蹙,一想到往后要同这般圣佛一样普度众生的家伙朝夕相处、日夜隐瞒诓骗,她简直有种辗转反侧的难捱感。
――世家麒麟子,真是过分讨厌!
第25章 巧饰伪(二十五) 漂亮的表哥。……
白日的暑热渐次退却, 薄暮暝暝,道边的梧桐上依稀传来些许夜蜩的啼鸣声。明湘褰帘朝外看去,巨大的金乌于水天一线上摇摇欲坠, 一点点地行将被蚕食吞没。
眼下一行人已然到了上京城外, 极目望去, 那庞大建筑群的崔嵬轮廓蛰伏于苍茫的暮色之下,光是一个剪影, 都奇伟壮丽已极。
何大儒的业康伯府坐落于安仁坊内,而弈王的护宝队伍要走侧边的通化门往禁庭里去, 眼下正是该分道扬镳的时候,明湘见状伸手推醒云湄, 道:“到地方了。”
云湄这些日子被明湘折腾得够呛, 左一个淑女礼仪、右一个三从四德的, 每天总有吃不完的数落和教育。一逮着机会,她自是往昏天暗地里睡,这会子眯觑着眼睛,七荤八素地醒转,人是坐正了, 魂儿却仍旧在黑甜乡里徜徉。
明湘一句话点醒她:“何大儒膝下子息单薄, 阴盛阳衰, 又不可能派待字闺中的女眷抛头露面出城相迎,有什么出门子的事儿一般都是派徒弟门生们出面, 想来你那个新近得宠的表哥,或恐承办了这回的差事。”
云湄果真一个激灵,掀起帘子往外探测,高耸的城门之下行人熙熙攘攘,有一位鹤立鸡群的年轻公子正扬目张望, 身旁停着奴仆环绕的一顶空轿,显见是在等人。
哪怕人来人往,云湄还是只消一眼,便将表兄乔子惟给认出来了。
与许问涯那种纯正逼人的英挺帅气不同,乔子惟的俊,是一种颇为含蓄的俊,或许以漂亮来形容更加贴切。浓睫清目,转盼流光,细嫩的肌肤与修长的身板,配上满身内敛的文人气,往哪儿一站便是倩影曼曼的模样,竟比之美貌的姑娘家还要动人几分。
加之他又气质温吞,没有许问涯那类身居高位受权势浸淫,而无时不刻自然流泻的威压感,反而显出一段邻家兄长的可亲来,前者不笑、不示好时令人心感疏离压迫,后者哪怕板着脸也难以教人由衷发憷。
是以,乔子惟周身路过的行人们,多有大胆侧瘦冲他投以注目者,甚至还有几个结伴的小姑娘来来去去走了几趟,只为更近距离地瞧上他一眼。
云湄一眼便
看见了乔子惟佩戴在腰间的那枚桂枝香囊,其上珊瑚珠细密,在月色下熠熠流光。
那是她前不久寄给乔子惟的,绣得饱满的桂枝悬挂在明亮的圆月之下,寓意着蟾宫折桂的美好祝愿,她还在信中嘱咐他一定要贴身戴着,这样才不损了她的好意。
毕竟她的绣工实在不怎么样,这香囊废了她不少气力呢。对于表哥,云湄没什么佯装之心,信中不怎么客气,有什么话惯来都是直说,不以虚言来去打太极,都是本色相见。
她这回便在信中直言强调了“一定要贴身携带,不然她会感到心意被敷衍,从而生气挂火”。
眼下,那只桂枝香囊的外头,甚至包裹了一层以细篾薄片制成的小笼,想是珍惜已极,才会这般费心卫护。
若不是有她信上叮嘱在前,云湄都怀疑乔子惟是不是会将香囊好好收藏起来,像什么绝世无二的宝贝一样保管妥当地束置高阁。
云湄见了,心中有淡淡的暖意流淌而过。
乔子惟乃是她姑家的表哥。云湄自小受她的姑母接济,直到五岁被卖,而断了来往。恰是她被卖那年,姑母因山洪而死,姑父自此对亡妻家下的一切事务不闻不问,唯独这个姑表兄一直没忘了她,待到他自己羽翼渐丰,便四处打探她的去处,在云湄十二岁那年终于得以联系,继而时常来往通信,嘘寒问暖。
云湄实在是个亲缘很薄的人,泱泱寰宇,她一人伶仃孤苦,至暗中有亲人愿意亲近一二,自是感激不迭,她十分珍惜这样的联系,这些年一月不落地与乔子惟书信来往。
包括后来的元狸,她一心救助养在身侧,除了想将他当做一把刀来驱策使用,实则还因着半个身子的亲缘在。元狸到底是母亲的孩子。
只是可惜了,表兄心思浅,人又太老实,云湄眼下做的事情,在他看来是极坏的谋划,为保缜密起见,她与乔子惟,此行是不能相认的。
乔子惟做事有一股文人的犟气,不似元狸那般唯她是从。这么说吧,她哪怕杀了一个公认的大善人,元狸也认为她即正道,那人该死;而乔子惟虽则呵护爱重她,可他太老实,不能与她共谋。
云湄止住思绪,由明湘帮忙系好幕篱,又扶着早便候在车外的承榴的手,摆出宋府三小姐的架子,袅袅婷婷地下了马车。
随后端立原地,等着姜姑姑上前交涉,自己则矜持身份,只远远点头致意。
没多会子,姜姑姑回来了,旁边跟着几个小厮,比手请人,俱都对云湄很是恭敬欢迎的模样。
宋府虽则趋向凋零,何老太太的母族却繁盛依旧,听闻这何大儒早年困顿潦倒,空有才华却连文房都买不起,进京赶考的盘缠都是何老太太周济的,有此恩在前,目下对何老太太的亲亲“孙女儿”自然是百般好脸。
云湄见状一抬步,旁侧围侍的人立时注意着她的脚下,还有两个仆人在左右两侧开道,短短几步通往小轿的路,走出了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那厢乔子惟站立恭迎,却并不殷勤贴身上前。毕竟大户的规矩,人家的未婚妻,他怎么能表现出殷勤备至、额外关照的模样,那是冒犯。
眼瞧着那宋府小姐渐次走近了,乔子惟便蹬鞍上马,调转辔头,将马头朝着城内,只等起轿进发。
闺英闱秀讲究纹丝不乱的莲步轻移,为了维持仪态,自是走得极慢,乔子惟等得一阵儿放空,间或偏脸看看进度,这一霎那却是暮风平地起,将那宋府三小姐的面纱些微掀开一小幅,其眼眸似水,容色无双,正巧瞥了过来,同他视线交汇。
乔子惟见了那双眼睛,当即心跳慢了半拍,旋即眉头深蹙,满脸愕然地呆在原地。
“乔公子?”
跟前小轿走远,由城门守将检视过,晃晃悠悠地进入了另一个花天锦地的去处。一位仆从发现少了人,不由折身回来,发声询问。
“她――”乔子惟半晌说不出话,冥思苦索良久,这才回忆起一桩旧事。
那年他过府探访,不巧云湄正在承办差事,他便在八角亭中静候,不时远处传来骚动,原是有下人将云湄错认成了府上的某位小姐。
闺秀的真容不足为外人道,云湄与他通起信来事无巨细,但长得像哪位小姐的事儿,却是从来没有同他提起过,现下幸亏他自个儿想起来了那一回的亲见,才不至于更加失态。
他攥紧缰绳的手这才松了松,摇摇头,颇为自嘲地驱马跟了上去。
表妹在信上说了,她领命去了何老太太娘家,帮助老太太一位即将被吃绝户的小亲戚立门户,此事动辄两三月,又怎会分身在这儿。
都是他许久未见,思念所致。
***
怦怦,怦怦。轿中的云湄心神不宁,心房跟着震颤,生怕表兄发现了什么端倪。
那一眼实在太巧了,没料想他也会朝她看过来。她只是发觉乔子惟比记忆中出落得更加赏心悦目,澄澈眼眸,瓜子小脸儿,正长成她喜欢的那类乖巧模样,比浑身刺挠的元狸看起来好驯多了,这才多看了两眼。
不想险些露馅,还好她匆忙敛走视线,没让他捕捉到她那一瞬间眼中饱含的慌乱。
好在有礼高门,家下都是前后院分隔开来,料想之后待嫁的日子里,她跟着何大儒膝下的冬越、冬涟两个住在绣房里,没什么撞见的机会。
再说,眼下已是夏末,转过几日都快要立秋了,路上耽搁得太久,现而今出阁的日子数着指头都能数到,倒也不用过多担忧。
云湄安了心,乘着小轿自朱雀桥上走过,外头乱纷纷的喧闹声时不时穿进耳朵里,碍于明湘盯着,云湄不敢多看,但也知道自己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锦绣天地。
今阳亦地处京畿,自然也是繁华不尽,倘若婚后能有走动的机会,她也想趁机享受一番这般花团锦簇的热闹。
虽然是怀揣着堪称砍头的替嫁秘密来的,但日中则昃嘛,人绷得太紧反而更加难捱,还是要讲究一个随寓随安。
盛着娇贵姑娘的小轿走得很慢,尽量四平八稳,是以待得到了业康伯府,枝头已然依稀挂上了月痕。这辰光,暑热早已全数退却,云湄下轿的时候,还不期然打了个哆嗦。
伯府门楣依照规制所造,倒是不算多么高大,户对为文官的纯圆柱形,檐柱和门扇修得清正秀气,额枋下那副裱起来的题字听说是皇帝亲赐的,楹联下总是放有鲜花同未被接纳的束,可见何大儒名气之盛。
为着做戏做全套,何大儒文采斐然,却守旧顽固,膝下与云湄同辈的两个孙女儿,自然了解过他们家的情况,两个与她同辈的姑娘,养得很是极端。
一个冬涟胆小怯懦,处处谨守礼节,很听何大儒的规训,不过及笄的年纪,简直活得像个小嬷嬷,听说比明湘还要可怖;另一个叫冬越的,则反其道而行,何大儒罚得越狠,她越不服管教,镇日拍马游园、流连花丛,和皇家那位骄奢淫逸的永靖公主混成了知己至交,令何大儒深觉有损门楣。
这个何冬涟,同许十二郎定了亲,还是宋浸情往后的妯娌。
第26章 巧饰伪(二十六) “姐姐的婚期近了吧……
云湄脑子里反复过着这些信息, 思量间已随门房过了午门,不远处廊下的八角灯被风吹得O@晃动,一道极为娇小的影子被光影模糊, 一动不动地守在那儿, 叠着手, 很是矜礼的模样。
她身旁随侍的婢女,更是犹如两片沉默的暗影似的贴在她身侧, 不见寻常闺中小姐与贴身婢子笑闹说话,反而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见了云湄一行人, 那娇小身影这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动,迈着细步迎了上来。
云湄正被夜风吹得喉头发寒, 外感如此, 像是要生病, 可她的衣物都收在行箧里,明湘觉得突然顿下来取衣服不像话,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到了落脚处再说。
这厢正走着,几个人影忽而迎上来, 烛火笼罩下, 为首的何冬涟一张可人的乖乖小脸, 任谁瞧了都觉亲近。只惜她拘着礼,分明大好的年纪,
姿态却如老嬷一般神叨,让人大觉违和。
还没走近呢,何冬涟便轻轻一拜,郑重见礼道:“宋三姐姐。”
许是瞧出云湄当风打了个寒战,她吩咐人奉上斗篷。云湄见她这般知礼, 也只能郑重同她行礼,这么着下来,两人无端生分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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