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是刚才花苑里发生的一切,已然叫许问涯知晓了?手札一事,他也获悉了?这般快么?
云湄稳了稳神,提步走近,余光中陡然闯入晦暗的色调,令她的视线先行落在了案头平摊的画纸之上――这才瞧清许问涯压根没在勾画,平滑的纸面上尽是淋漓的墨团,大小深浅不一,这代表他刚才兴许是在沉思。
待云湄不乏疑惑地探头细瞧那幅画,脑袋闯入许问涯凝定的视野,他仿佛将有所觉,恍然垂目,看向云湄的脸。
云湄也抬目,同许问涯视线交汇。
许问涯眼眶微红,整个人静默沉闷,如若蓄着一股亟待纾发的劲力,而他在竭力忍耐,半晌,竟反而还能对云湄勾出一个笑弧来,若无其事地将毛笔挂去笔架,腾出双手来,一左一右地捧起云湄微凉的侧脸,一壁堪称轻柔地抚触着,一壁放软了声调,温和地问道:“娘子怎么去了这般久?”
“发生了一些事……”云湄水眸中流露出羞怯与慌乱,垂手绞着腰间的丝绦,细声道,“郎君要听么?我做了一件冒犯郎君的秘事,险些被有心人戳破了,怕是要闹得没脸。”
意外地,许问涯却并不追问内情,他静静听罢,指尖沿着耳廓抚上的她的发顶,顺着摩挲的频率,一字一顿说道:“既然我回来了,娘子就该时刻待在我身边的。那些杂事,管它做什么?”话里携带着强调的意味。
分明她留了钩子,许问涯这厢竟也不曾顺着她的话头加以询问,倒是令云湄一时失策了,眼睫眨巴,愣了愣。可这事儿非得先在许问涯跟前过个明路,才好办的。
她见许问涯双眸干涩泛红,满以为是受了冬季里的朔风侵扰所致,是以侧身抻臂探了探,将桌案对头的窗屉子给掩上了。再转身回来,许问涯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她瞧,随着窗扉的遮盖,原就稀薄的天光泰半阻隔在外,他上半张面容溺入黑暗之中,愈发辨不清其神色。
云湄感受到威压,悄悄咽了口唾沫,鼓起精神循循善诱:“非是我不陪郎――”
“你该叫我什么?”许问涯以指腹压上她红馥馥的下唇,脸上的笑意遽然褪净了,声调亦然转硬,“这便忘干净了?”
这是他从前鲜少有的情状,可云湄满心惦记着手札之事,一时间也未曾深思探究,只从善如流地改口:“夫君。”
许问涯一错不错地凝视她的脸,上头写满了无懈可击的温顺。她总是这副模样,仿佛只要他按下不表,她便能如此扮上一辈子。
可这只是一个不日便要彻底打破摔碎的、堪称诡异的平衡,他们的关系里掺杂着他不能接受的诓瞒,从一开始就是大错特错。
恨不能要她的命来偿还。
有什么莫可名状的情绪在胸腔之内翻涌,疯狂的念头不住萌发、而又被沸腾的思潮拍打压下,两相剧烈拉锯挣扎。
最终,许问涯只是将脑袋偎进云湄颈子里,如兰似麝的馨香之气如愿覆满呼吸,他从中汲取到了零星浅表的抚慰,适才的肝火被浇灭些许,许问涯不大的音量瓮声瓮气地自云湄颈侧传出来:“娘子有什么话,且说吧。”
云湄便将手札一事说了出来。在她巧言令色的粉饰之下,那事无巨细记录夫妻相处琐碎、供宋浸情阅读熟记的手札,被她扭曲成了对许问涯的狂热的仰慕与爱重,这才想要将所有点滴尽皆记录详尽,便连秋毫之末也不予放过。
许问涯静静听着,不发一言,待她说罢,一声意味不明的淡笑自云湄颈间传了出来,嗓音里似乎挟着一丝讥诮之意。
云湄只觉环揽着自己后腰的双手紧了松、松了紧,莫名显出一股挣扎之意,她胸腔中的忐忑鼓点一般愈敲愈密集。好在捱了半晌,终于闻见他道:“拿来我看看。”
云湄依言转头,吩咐侍立的丫鬟唤明湘来,明湘在花苑之时便领悟了云湄的计策,此刻业已放下顾虑,佯出羞愧难当的神情,捂着脸将那贴身携带的手札给呈递进来,临走时还像模像样地致歉道:“都是奴婢纵的,还万望七爷见谅。”
许问涯对云湄还算得有面上的好脸色,但明湘、姜姑姑这类助纣为虐的家伙一出现在视线内,他的眸色顿时冷得教人望之发颤。
不消须臾,明画堂的木门掩上,姜姑姑和明湘面面相觑,二人都从方才许问涯投过来的眼神之中感知到了不同寻常。
“七爷能信吗?”明湘因此局促不安,“他…动了这么大的火……瞧着实在不甚正常啊。”
按说手札都是在大把的节礼、京城的土产、女儿家的绣品与尺头,这些物件的遮掩之下寄送回江陵的,查也无处查才是,怎么也往不了替嫁那上头想,可里边儿那位怎么……瞧着不大对劲?
姜姑姑原本很是信赖云湄的擘画,可现而今生受了那剜肉的一眼,此刻也没了准头,只压着嗓子探手去扯明湘的臂膀,遮遮掩掩地道:“咱们走吧,别在这儿叨叨,门板薄着呢。”
***
哗啦啦――
许问涯低眸,长指翻阅着手札,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在他眼眸中缓慢流转,他愈看,眼中的黑翳便愈发浓郁得快要化不开。只是他到底控制力惊人,这自全昶携带一锤定音之密归来以后,便不住翻涌的情绪,被他按捺得很好。可她仍在进一步地欺骗。是以,许问涯无法保证,自己究竟能按捺到什么地步。
他间或腾出心思来指指这处、那处,要她解释给自己听。
指到某一日晚间,原本侃侃而谈的云湄倏而窘极,嗫
嚅着道:“那、那……”
上头记录着的,赫然是许问涯上一回受诏离开那夜。自那以后,云湄每每见到文房之流,都觉有细小的雷亟窜过脊骨,四肢百骸俱都不自在起来。
余光瞥见她的异常,许问涯修长的指节微顿,从内页之上调转视线,投注在她的脸上。他抬手捏住她的下颏,睇了几息,旋即,气息覆了下去,衔住她的唇瓣,起初还能压抑,渐次却演变得又凶又烈。数次经验过后,他在亲近闺事上越来越得章法,不消叁两下便把云湄吻得腰脊坍软,退开时,她吐息紊杂,他倒是仍衣冠整洁,丝毫不乱,可盯着云湄的眸子已是深沉似渊,二者相称,愈发显出一种迥然蓬发的渴念与祸心来。
他随手将手札掷在了二人跟前的桌案上,内页无风自动,清脆翻响,字里行间记述的那些细节昭然显现。
“娘子说的仰慕……有多深?”许问涯环抱她,将人逼至案头,从身后探出手,掰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转面,予她自己亲手写下的记录正面以对,幽沉的嗓音响在耳畔,噙着疯狂的前兆,“自己证明给我看罢。”
第72章 巧饰伪(七十二) 她的病情全程由许问……
冬来夜寒, 天地之间烟雪霏霏,朔风不止。清源居的寝堂四角镇着暖鼎,烘得内寝温煦似春, 人窝在暄软热乎的衾褥之间, 伴着呼哨般的风飕之声, 睡得愈发安稳黑甜。
床帏垂委,床畔虚燃的一盏落地灯光焰微弱, 经幔帐一筛,惟余缥缈似水的一层纱质之光, 曲折地投映在云湄熟睡的脸颊上,仿佛粼粼的涟漪, 衬得她皎白肌肤上的啮痕、印子时隐时现, 合着脸颊上星星点点的泪花与泪痕, 极是惹人怜惜。
许问涯撑身支在她枕畔,静默地打量着她的睡颜。
就这么过了半晌,倏而,衣料与锦被的擦磨之声细微响起,许问涯修长的手指已然搭在了云湄的脸侧, 指腹堪称温柔地拭过那些残余的泪光, 起初轻轻缓缓, 伴随着他渐次变得莫测的神色,那游走的五指蓦地收拢, 转去覆盖在了云湄纤嫩的脖颈处。
那规律的脉动,在许问涯掌心不住地搏跳着。随着指节的收紧、按压、桎梏,愈加鲜活地贴着他的皮肉,传达拼命搏动的奇妙触感。
许问涯眸色幽邃,呼吸愈加紊乱, 吐纳间仿佛牵动肺腑发痛,摧折般的怒火转瞬席卷他的四肢百骸。
该死…她合该去死的……
这时,梦沉的云湄隐约感受到外力,纤秀的黛眉轻轻扣拢,双唇翕动,喉咙深处微微溢出几丝破碎的嗡哝,显然不大好受的模样。
可她下意识地贴近了罪魁祸首,可见潜意识里,仿佛对他是毫不设防的。
这个细小的变化显然触动了濒临某种危险边缘的许问涯。他见状,幽邃浓郁的眼眸之中乍然复归清明,长指仿若受了滚热的炙烫一般,匆促地收回了广袖之下。他呆呆凝睇着云湄颇为不安的睡颜,少顷,忽然翻身,扯开帐子,坐去床沿,离架子床里侧熟睡的云湄远远地。
耳畔蜂鸣,头额发重,许问涯静坐片刻,微微弓下了身子,手肘搭在膝盖上,单手指腹一左一右压住两处太阳穴,墨黑的长发自一侧肩头飞瀑一般静静流泻,成了接下来好一良晌之内唯一的动静。
有顷,原本凝定不动、仿若成了木雕的许问涯倏然起身,披衣走至明画堂,取了笔墨,在纸上书写待办事宜。查,需要查得愈加清晰明白――她的出身、籍贯、本家、经历、人际……那只贝笛,那位乔姓的士子,一切的一切细情,必须委曲详尽。就这么死…不能太痛快了她!
全昶劳顿好些时日,忒不容易交了这个差,原想着兜头补一场昏天暗地的觉,半途被揪起来的时候,人都是发懵的。
他接下砸在脸上的纸张,强瞠着惺忪睡颜细细看过,间或觑一眼许问涯,也不敢出声问询,只在心底好奇清源居里头怎地还没见血的动静,依着许问涯的性子,宋府那头送来的所有人,无论陪房或是赝品,早该魂归西天了才是,没有什么再加细查的必要。
但全昶察言观色,见许问涯的神情十分不对,自然断断不会多问半句,于是,他在这漏尽更阑的大半夜,披上大衣戴上风帽,缰绳一牵,就这么忍气吞声地领命出去承办了。
云湄被折腾得够呛,虽则困极,但因着身上的印痕,这一觉是注定睡不安稳的,再加适才脖颈上传来异动,令她魇着了,浮沉挣扎一番,人便朦胧醒转,睁开眼时,适逢许问涯挟着一身雪气,褰帘入帐。
云湄又倦又累,意识昏沉地呢喃着问了句:“这么晚了,出去作甚?”
许问涯迫她喊夫君或是表字,她打心底里抗拒,有时便干脆抛却称呼。
显然这令许问涯感到十分不满意。
云湄无奈,见他缄默在那儿不动,瞌睡醒了些,艰难翻了个身,探手拉他躺下,给他罩被子,睡意与疲惫浸染的声线有气无力,嗡哝似的:“既然朝廷准了归家歇息的机会,夫君便少思少虑,情势再是风云变幻,人毕竟肉|体凡胎,总也要间或喘口气儿,万不能连轴转。”她当他又有庶务上的要事连夜去明画堂处置了。
临睡前云湄刻意吩咐丫鬟准备了两床被子,毕竟她再吃不消了。这就致使眼下二人睡得较远,总有些经了锦被所隔,而无法逾越的距离。许问涯没有答复她的话,虽然躺着没动,但神色却莫名显得发躁。
他默了半晌。
云湄困倦已极,身上各处牵着细细密密的疼麻,也没大注意他回没回话,欲要扭身睡自己的,整个人却倏而被一道力袭得一卷,也不知怎么就窝进了许问涯的怀里。
云湄这下醒完了,身体与精神一同紧绷起来,腔调发颤地道:“……天色不早了。”
“我知道。”许问涯牢牢搂揽住她,那力道甚至令云湄开始感到不舒坦。但他话中的意义倒教她堪堪放下心来。
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脑海里闪回些许破碎的景象,对于手札之上那些事无巨细的详尽记录,云湄感到懊悔不已。曾经提笔时,哪能想到有朝一日要依样“证明”给许问涯看。
身上复又牵痛起来,思及此,云湄微微扭过脑袋,觑了一眼已然阖目的许问涯,心想,他究竟是旷得太久了,才会那般失控,抑或是旁的什么?
或者说,这是她从前未曾触及的另一面,许问涯在床笫之间就是这么副性子?
不对,将将成婚时,他不是这样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云湄思来想去,不经她福至心灵,胸腔便翻涌上一阵憋闷的热意,云湄直觉不对,想要撑身下榻,可腰上的力箍得太过紧了,着实应变不及,胸膛里那口怄着的血便如此湿淋淋地吐在了枕畔。
许问涯经久忙碌,镇日缺觉,已是筋疲力敝,好不容易着家又闻见不欲直面的噩耗,几经折腾,身心俱乏,挣扎拉锯之下终究是枕着她的发、拥着她温软的身躯才能得以勉强入睡,这会儿鼻端缭绕的、独属于她的馨香却又陡然换成了丝丝血气,许问涯敏锐睁开眼睛,便见云湄转面,纤细的指尖战栗着抬起来,惊疑不定地拭了拭仍在渗血的唇角。
许问涯见了,眉关紧扣,遽然带着她坐起身,欲唤来医工,可不消须臾,他似忽地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复又恢复冷静,放下撩帐的手,转过脸来,意味不明地冲云湄说道:“看来是奴仆们侍奉不当,教娘子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
他知道根结所在。此前他不知她那厢也向太康明医求了治疗暗伤的药品,这才犯了用药的忌讳,令她无知无觉间每日服用双份,虽则两药之间有千金之差,但出自同一医者,又是为治同样的病状,个中元素总有相撞。
早前他心照不宣地掩盖着她的秘密,满以为是自己不够称职,才令妻子不愿交底,是以只将无色无味的药掺在了她的膳食中,不去揭破她的伤
疤,力求无意识间便治好她的旧伤。她既然不愿意提,他做好他该做的,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现而今才知,他当真是荒谬得可笑。她的遮掩远不是不愿提起旧日创伤,而是怀揣着更大的秘辛。
云湄神色惊惶,五指紧紧揪着衣襟按住胸口。自打解决了赵老翁起始,云湄的人生摧枯拉朽,明枪躲得过,暗刀等闲也刺不中,这种身体状态失控的瞬间已然许久没经历过了,想到自己还没开始享福,鼻子骤然便酸了半截,竭力压住许问涯的手,“我这是怎么了?唤、唤医工……”她不想死啊,病也不能接受。
许问涯冷眼旁观,云湄视野开始模糊起来,最后一丝强撑的精神,却是看见他倾身过来抚摩她唇角蜿蜒的血迹,语调透着一种怪异的轻柔:“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就这么死了呢,娘子?别害怕,没事的。”
***
自此之后,云湄度过了相当浑噩混沌的一段时日。她头脑迷蒙,思考不能,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镇日酣眠不止,鼻衄不断。肉|体上的疼痛倒是没有多少,就是身上失了段精神气儿,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人一昏沉起来,日子便流沙一般地不复返。日影月色交替轮转,间或睁开惺忪的眼,床畔静候着的沉默人影突兀从许问涯换作一位女子的影,梳着妇人髻,光致的额头在烛火下白得刺眼,面上担忧之色深重,接过丫鬟递上来的巾帕,细致地替她擦拭鬓角的涔涔冷汗。云湄昏蒙间定睛一瞧,这才恍然发觉,在她病倒的这段日子里,何冬涟早都嫁来今阳了。
何冬涟规矩大,入了门子,不再龄玉龄玉地叫,而是改口唤她嫂嫂,浑身上下如嫁人之前那般,妥帖得挑不出一丝儿错处。惟有眼眸深处添了一抹愁闷之色,云湄压根不消想,根结定然来自她那位荒唐的新婚夫君。
“你醒了?在找七爷罢。”何冬涟挽袖收了帕子,又自托盘上取下琉璃碗,一面一勺一勺地喂云湄喝药,一面说道,“他瞧我来,特特儿让了位置,许是知晓你我自小交好,这才留咱们说体己话。”
52/94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