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那日恰逢灯会,灯彩连绵,御极不久的新帝在百庆楼观大T,近臣伴之,其中便有许问涯。楼下车马穿梭,人流如织,云湄便坐于其中一辆之中,偶然听见外头有走卒吆喝着卖油糖,心中一动,便褰帘探看,可巧一簇焰火咻地一声凌空攀升,她的目光便被吸引了。
焰火绽放,华彩纷落,无端令云湄想起观星轩上的那场烟花会,有人一直将她揽在怀中,携手观看。
也是不期然,视线回落之时,便扫过了静立于天子身畔的某道侧影。
曾经交颈亲昵,致使云湄对那道身影熟悉入骨,乍然瞧见,便不由多看了两眼,尔后,心中微微泛起讶异来。那身纯净无饰的玄衣,放在寻常人身上倒不觉有什么,可今阳许氏麒麟子许七郎的意气风发充分展现在方方面面,衣冠便是一处大的,对比曾经,那人于打扮上着实没有那么上心了。
云湄心里隐隐察觉些什么,但她不敢深想,回来后也刻意遗忘,眼下才从记忆深处翻将出来,付诸笔墨。
***
许问涯那厢很快收到了这一封看似恭谨、实则笔触冷淡的回信。
寥寥几笔,不再模仿宋浸情的笔触,看得出是她本人的真迹,落笔收笔都显出一种仓促的冷漠来,收尾上翘,就如明画堂中那幅画的记录别无二致,利落干净之外,也如她这个人一般,显得毫不留情。
许问涯轻扫两眼,看笑了,笑颜却意味不明。
他答应宋浸情替自己寄信联络的初衷,只是想得到云湄对于这场荒唐的一个说法,一个解释,可是信上避之不提,反而说要各自安好。
其实这勉强也算得她的回应,也是许问涯原本希望的结果,他与这个错误的人的所有纠缠,在这最后的一来一回之后,也就合该就此结束了。只要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回音,他漂浮的心绪就该尘埃落定,这样,他就不会在他独自一个人的自我撕扯、贪怨嗔痴里愈演愈烈,随即彻底走入歧途,步人后尘。
可是现而今他才发觉,自己看过这封信之后,非但不能如想象之中的感到释怀,反而又开始难以自控地心绪不平起来。
他捏着信纸,指骨泛白,牵扯着灼烧的旧痛。
――偶然在暗处见过他?
他开始剖析那个自私惜命的女子脱身之后,复又愿意主动涉险踏足京城的各种可能。待得思绪敲定时,胸腔里也同步泛起不可自扼的嫉恨,肝火烧得极其旺盛,燎灼的疼痛在四肢百骸流窜。
对于这封回信,许问涯只匆匆扫过两眼后,便刻意没有再去阅览信件的内容。
可是云湄冷漠至极的笔迹犹在他余光之中不住地连绵迤逦,一会儿闪回“安康从容”,一会儿又划过“各自欢喜”,这些字眼简直如有实质,冷得结霜,又幻作尖锐的冰凌一般,生冷地刺痛人心,扎穿肺腑,教人一呼一吸之间都大感极致的折磨。
许问涯视野凝定,眼前甚至开始发黑,索性将双目闭阖。
可是她轻飘飘的道歉、释然、盼望各自安好的语调穿透信纸,仍旧在耳畔不住地回荡着。
……她凭什么?
用几句话来掩埋,打发他,打发这所有的令人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的一切?
这封回信最终被撕烂了。
扬絮纷纷,与树梢坠下的秋叶一同落地,埋入了尘土里,又被惊慌不定的婢子犹犹豫豫地扫进了簸箕中,最终在宋浸情的指点下搁入角落,婢子不敢倒掉,旁的粗使婆子、仆人亦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佯作眼瞎地匆匆走过,各司其职去了。
不出意料,在某个午夜梦回,残破的信纸复又被人依着原样拼凑了起来。
许问涯静静站在案边,指尖游走着划过破损的脉络,目光在笔触淡漠的字里行间流转着,心想。
云湄,你凭什么能够这么有恃无恐呢?
……
半个月后,承载着另一个男人满腔幽怨的信,在云湄当今丈夫的眼皮子底下被呈递进来,大喇喇地放入了她的手中。
信上依旧是寥寥几个字,隐含的分量却足够一石激起千层浪――
“岂无膏沐?”①
第84章 冠妻姓(四) 「云兆玉」
这日小朝会毕 , 拱宸殿内仍旧紫烟升腾,涎香袅袅,衣袂翩跹。位列内阁的三台八座齐聚一堂, 商讨各地杂碎钱谷的减征, 同时提及修整鱼鳞图薄一事。
新朝初立, 为保国祚,这些白胡子老顽固并没有被大动, 各人积年为官,树大根深, 多方利益牵扯之下,难免唾沫横飞。
已成新帝的弈王端坐堂上, 耳朵被唇枪舌战所填塞, 眉峰无奈地蹙紧。许问涯被赐座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隔着珠帘,冷眼观察堂中混战。
皇帝对堂下的吵嘴顶杠放任自流,在珠帘后与许问涯说起小话来:“依许卿来看,该当如何?”
许问涯起身,持着笏板恭谨肃立, 说道:“空谈无用, 不破不立, 总要先拿住一个出头的椽子开涮,以儆效尤。”
皇帝凝目看了许问涯一眼, 洞彻一切的眸光扫过他睑覆青影、疏于打扮的反常状态,半晌,状若随意地从跟前的金丝楠木案几上翻翻捡捡,挑出一本奏本,扔给了许问涯。
――恰是乔子惟秘密上报中枢的, 有关洞庭本地官官勾结、搜刮民脂民膏的腐败现象汇总。
许问涯垂目阅览,凝立不动。
皇帝仔细观察许问涯的神情变化,期间适时做出不大满意的样子,叹气道:“他已赶赴洞庭数月,却只初步勘察出寥寥情报,至今仍未动刀。在朕看来,着实有些束手束脚了。”
许问涯凉笑,“没用的东西。”
皇帝似乎耳聋了,讶然地“嗯?”了一声。
许问涯这才醒过神,目光从奏本上调开,回视皇帝,找补地道:“臣的意思是……”
“朕还从未见过兆玉有这般尖锐失礼的时候。”
皇帝唇畔的笑意显出看破一切红尘事的明智,起身叫停了帘外的唇舌激战,总管太监赶忙捏着嗓子r声道了句“散会”,满堂嗡然一静,只听皇帝不容置喙地宣布:“朕已请托许卿主理此事。”
帝王的缂丝宽袖拂过许问涯身侧时,只听皇帝以过来人的口吻笑说:“年轻人嘛,莫留遗憾。”
皇帝身畔的大伴很快捧来除授书,其上任命受书人为岳州巡按御史,受官人一栏却微妙地空在了那里。
许问涯明白这是皇帝特特儿留给他自己来填的。
他提笔思忖,最终落下了三个字。
「云兆玉」
***
日子流水一般恍惚地过着,很快又交了冬令。
对于那一句“岂无膏沐”,云湄也引用古人旧诗,回复得十分简短――“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
俨然一副撇清联系的样子。
在此之后,许问涯那厢便果真再也没有回复了。时至今日,都音讯全无。
眼瞧着一日安宁过一日,每一天都无波无澜的,云湄高高吊起的心终归重又放回了肚子里,委实松了老大一口气。
在侥幸之外,云湄有时候也会感慨,极负盛名的许氏七郎不愧为模范君子,一场荒唐至此的欺瞒,到头来几封信的往来便可一笔勾销,这就不予计较了。
她思考,对于他而言,看清她只是佯装伪饰、假面加身的赝品之后,或恐立时便可以抽身放下了。人贵如此,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西贝货辗转反侧呢?顶多偶然想起来,仿佛咽了只苍蝇一样恶心须臾,继而便可抛之脑后了。
不过对于云湄来说,这也算得一段记忆深刻、难以忘怀的情缘了。可是不管怎样,这段注定没有后话的情缘,也到了合该彻底结束的时候。
乔子惟这人很好糊弄,对这位挂心数年、好不容易娶之为妻的表妹,他有着天然的信赖。那一日刻意递到眼皮子底下、充满挑衅意味的信件,云湄托词说是江陵宋府的何老太太所书,乔子惟也就真信了……也不知是当真信任至此,还是潜意识中不愿打破现而今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平和生活。
他害怕哪天一睁眼,云湄就又开始清算这些年的来往花费,随即同他以平淡冷漠的口吻商量说,表兄,我们该散伙了。
所以乔子惟甚至连猜忌都不敢去猜忌,颇有些掩耳盗铃的状态。
好在日子就这么吊在悬崖旁日复一日地过着,暂且并没有出现半丝即将开始崩塌、坠落的迹象。
稀里糊涂间,绥绥都一岁多了。云湄很有些欣慰,除了那一双黑若曜石的眼睛,女儿是越长越像她了。她撇去芥蒂,跟孩子的关系有所缓和,绥绥愈发黏她。
绥绥是个有宿慧的孩子,开腔说话早,第一句就是喊娘,吐字渐渐圆润清晰,比府里其他小孩儿要伶俐得多。后来也不知谁教的,这日一家子在廊下晒冬阳、煮锅子吃,她挂在乔子惟的臂弯里,倏而开口唤了一声“爹爹”。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乔子惟断断不敢应这一声,下意识看向了云湄,端量着她的表情,颇有些屏息凝神等待审判的意味。毕竟孩子的吃穿用度、请傅母、年岁到了开蒙,费的全都是她自己的钱。就像当时说好的,她们母女只求他一个屋檐而已。既然没出力,对于这一句爹爹,乔子惟自然是不敢答应的。
好在云湄脸上没有半分怒色,只招手示意女儿过来,一面执起调羹为她舀樱桃膏酪吃,一面曼声问:“是谁教你喊爹爹的?”
乔子惟匆忙撇清关系道:“可不是我啊,我从来没引导过这个。”
绥绥闹不明白气氛何至于此,将粉扑扑的小脸偏去一旁,嘟嘴避开那勺膏酪,嗡哝着说:“他们有爹爹,都。”她抬起小手指了指自己,绞尽脑汁将学到的简单词汇拼凑起来,表达自己的疑惑,“绥绥……没有?”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是白纸,万不会通过一句“是谁教你喊爹爹的”而敏感地联想到是不是自己压根就没爹。云湄用脚指头想都晓得是张夫人又在背后作梗,打从她入门起,这婆母就没消停过。
云湄气笑了,见女儿赌气不吃,便干脆将琉璃碗搁下,发出不轻不重的“哐”地一声响动。
绥绥下意识瘪嘴又要哭。
云湄不为所动地道:“谁说你没有,你就去找谁问出个根底去,来我跟前做什么相?我可从来没说过你没有爹。你爱信谁,就去谁房里待着,我懒得养你了。”
云湄的态度早便教会了绥绥,摊上这么个祖宗似的娘,撒泼打滚是毫无作用的,是以绥绥并没有将襁褓之中那般遇事便瘪嘴啜泣的天性给延续下来,而是立时收敛欲哭不哭的神色,讨好地扒去云湄腿上,摇来摇去,圆灵灵的眼睛眨巴着仰看她,活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云湄恍惚了一瞬,觉得她这能屈能伸的架势像极了某个人私底下的样子,教人拿其没有半分办法。
乔子惟那厢谙透了云湄的话音,转瞬欣喜起来。
果然云湄指了指对坐的他,冲伏在自己腿上的绥绥说道:“天天在你跟前拉扯看顾的,犯事儿也要替你担责的,还不能算是你爹吗?”
乔子惟听了,简直喜不自胜,赶忙朝绥绥招手,激动地说道:“乖囡快过来,再喊声阿爹听听!”
绥绥把母亲哄好了,又迈开手脚去讨乔子惟的巧,胖乎乎的掌心里转瞬便多了几块做零花钱用的碎银子,甚至还讨得了一只金灿灿的小元宝 ,小小年纪,堪称八面玲珑。
对面那一隅和乐融融,却仿佛有无形的壁垒作隔,半分也传不过云湄这头来。她适才看见女儿肖似某人的姿态,也不知怎的便消沉凝重起来,勉强神思放空地埋头吃了几筷子后,倏而挥手屏退布菜的小丫鬟,彻底失去了用膳的兴致。
她试着受一受氛围的浸染,遂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绥绥也恰巧咧着嘴巴望过来,点漆似的瞳眸盯住了她,教云湄眼睫一颤,很快移走了目光,空洞地打量着随墙门上干枯垂委的垂丝海棠。
好在孩子没多会儿便被赵傅母抱走喂正餐去了。绥绥还小,锅子里的涮烫物吃不得多少,临走之前依依不舍地看了眼云湄,委屈巴巴地冲赵傅母说道:“阿娘不瞅我。”
小小的孩子拥有见人下菜碟的本事,她不敢冲亲娘撒泼打滚,但对上惯常展现溺爱之情的赵傅母,她便有了施为的机会,身子一扭,便蛟龙入水似的闹腾起来,最终还是赵傅母拍着哄着、愿意悄咪咪给她吃几颗不被云湄所允许的饴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丫鬟在锅子旁架起的铜吊里煮着放了枣片、花生碎的羊奶,这是云湄吩咐下去的,盖因她曾经只在雪泥里捞出过冷透的渣滓,冰凉凉塞入口中冷透了肺腑,味儿倒是没尝出来多少,眼下自己有条件了,非得在寒冽的深冬里每日吃上一碗不可。
待得烹煮妥当,乔子惟亲手给云湄盛了一碗,却罕见地看她失了胃口,就那么冷落地搁在旁头,都凉完了还没动上一勺。
“是不是外头太冷了?”乔子惟打量她的神色,观她面色些微发白,试探出声。
他作势要吩咐仆婢们把锅子搬回屋里去,云湄却摆手道:“里头闷,就这样吧。”
乔子惟想,云湄的性情反复无常是惯有的情状,更别谈她新近来了月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通过闲侃来开她的怀,说着说着,倒是想起一回事来,遂提道:“衙门里最近来了个云姓的官差,瞧着是要着手惩治贪墨风气的。姓云,怕不是跟大舅攀亲带故的,这还怎么开展公事?……对了,表妹,你会不会识得此人?”
云湄闻言无奈地牵起唇角,也不知在笑他蠢还是如何,淡声提醒:“我五岁就被卖了,小时候又脱离本家住在外头,能识得多少?”
不过她也省得乔子惟这是在通过侃侃而谈来缓和她低迷的心绪,是善举,所以不论话头荒谬与否,横竖只是闲谈,云湄倒也颇为配合,只问:“具体叫什么,你倒是给个大名呀。”
乔子惟这就接不上话了,沉吟半晌,只尴尬地道:“他是中枢下来的人,大名哪能轻易叫咱们这些底下的人晓得,左右只能尊称一句云大人。”
“你不也是庙堂上派下来的人?这不撞上车了么。兴许是你没进展,干脆弄了个更得力的,来承办你的事儿。”云湄倒是没有过多地在同姓之上给予关注,反而嗅到了一丝危机,很是替丈夫操心地说道,“你可得争气了。”
乔子惟没想到闲聊之中还能被她督促一通,没奈何地道:“是、是!”
这事儿三言两语也就过去了,在两人心头都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原以为抛头就能忘,却不承想,更鲜明的划痕,很快便到来了。
这日乔子惟回来,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夜间用膳也如坐针毡,全程心不在焉。终于,在他手中一颤,叮里哐啷打碎了碗的那一刻,云湄蹙眉放下筷子,询问说:“你是出了什么事儿?毛毛躁躁的吓着孩子。”
绥绥睁着黑黝黝的眼睛左右巡睃,蹲身下去忙前忙后地捡拾破碎的瓷片,企图修补爹娘的关系,小嘴里稚气地念叨着:“绥绥不吓,不害怕!”
见逐渐凝冰的气氛浑然不像是在开玩笑,赵傅母赶忙察言观色地过来检查姐儿的手指有没有被划出伤口,继而在云湄示意下把孩子给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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