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再说什么,留他一人思索利弊,自去洗漱了。
沐浴毕,在床帐内躺下,云湄的心思还是没定下来,在腔子里纷纷扬扬地漂浮着。那请帖说是在美馐楼设下席面恭候大驾,实则并没有框定时间,盖因云大人肩负重任,整日忙得连轴转,是以还得看着人家的空当来,等他的知会。
虽然时间得等人家漏个话音儿,但云湄这厢已然紧锣密鼓地操办了起来,让乔子惟去打听这位云大人的食菜喜好,抑或是有没有什么一面用膳、一面观赏歌舞,席间让美姬陪侍,斟酒喂茶的癖好。
乔子惟什么消息也没能带回来。
――这位云大人,就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大活人,除了晓得他是朝中派遣下来督查州府的京差,其他一概不知,根本打听不到半丝习性脾气,甚至是曾经的为官经历、履历踪迹,统统都没有。
云湄听罢,只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试想:一个承蒙圣恩、受皇帝器重,能够委以重任使其巡查地方的权臣,怎会留不下半分痕迹?
她只将怀疑的目光射向丈夫,深以为是他办事不力,便连这点小事都无法探明。
乔子惟简直有口说不清,好似哑巴吃了黄连,半晌才憋出一句:“真的,你信我!”
可云湄已经露出了“我就知道你是这德性”的神色,不再同他多掰扯,侧了侧身子,遗憾地睡下了。没办法,不能指望乔子惟,她这厢只能安排一些等闲不会出错的当地特色菜,夜里做梦都是几荤几素、配什么酒。
云大人也没有让他们苦等太久,转过这日,就派下人来给了音信。云湄振作精神,很快根据约定,将席面敲定在今晚。
临赴宴前,云湄放心不下,亲自将乔子惟送到门房,絮絮叮嘱,最后一咬牙,还是跟去了。虽然她不好出席,但可以在门外侯着,倘或有什么,还能及时支应。
美馐楼的天字号雅阁子今儿及早就开始安排了,四下里除尽尘沫,检视各处是否齐备,又在窗沿处点上了云湄要求的能够平心静气的灵犀香,一时风送清幽,满室怡然。
连墙角的盆景都换作了使人望之静心的淡雅派的玉簪花。
云湄转了一圈,颇为满意――她怕乔子惟掉链子冒犯人,只能在这些小地方上下功夫,期盼云大人闻之心绪平淡、见之舒心静气,从而莫要跟他计较。
帘幕后还预备着楼里的清倌儿,怀抱乐器,蓄势待发。云湄吩咐他们先奏一曲舒缓的《浔阳曲》,如若雅间内有传,再行近前伺候。
一切妥当,长廊另一端脚步迭起,很快传来引领声。云湄退至幕后,寻了个能隐约旁观到雅间内大致情状的位置。
天字号雅间内。
私相授受是大忌,时下官员之间倘或有什么酬酢,都是趁着大宴交谈,是以今夜的名头是迎春宴,还有许多凑趣儿的杂官到场,只不过得将那位云大人奉为主座之上级别最高的贵客,彰显其独一无二的地位罢了。
这不,主座的席面都是单独设下的,隔在垂委的珠帘之后,并不浸泡在底下人的嘈杂里。
乔子惟谨记妻子的教诲,虽然那些太过谄媚的话说不出口,但也不停地起身给云大人敬酒,先是一通拜谢赏光的虚词,尔后又是一番恭维,流程看似走得很好,因为云大人入席之后谈笑自若,一副很是好说话的模样。
乔子惟听他口吻,心想再接再厉兴许真能冰释前嫌,待要发力,珠帘后的人却将话头陡然一转。
就听他幽幽的声线自缝隙里飘了出来:“你身上的那只香球,可是拿湖州的千丝羽织就的?”
乔子惟本已打好满腔腹稿,乍听此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音,一时间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斟酌着答道:“回大人的话,这是内人为我制作的,我并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料子。”他垂目拈起香球,仔细看了看,“……大人慧眼,这……应当如大人所说,确为千丝羽织就。”
帘后的人默了默,珠串随风碰撞摇摆,使人隐约可见其唇畔弧度依稀,看样子饶有兴味。
只听他道:“拿来我瞧瞧。”
乔子惟一头雾水,摸不清话题怎么就移到这上头来了,但见里头那人不似在开玩笑,便只好照做,褰起珠帘趋步入内,又从腰间取下香球,双手奉上。
落座于圈椅之内的云大人一袭银竹纹的玉色衣,虽则看去素淡已极,但衬着那张惟有金玉堆之间才能作养出来的脸孔,仅仅只是一个抬手接过的动作,便贵气流溢,不容逼视。
布菜的小厮经过云湄叮嘱,此时见他们要看家伙什,便很有眼色地适时剔了剔旁头落地灯的烛芯,不多时,摇曳的火光变得益发葳蕤起来,丛丛簇簇地映照在香球表面点缀的珊瑚珠上,一时间流光溢彩,满室生辉,好不夺目。
说起来这样的光芒委实刺目,不光左右侍奉酒水的婢子、布菜的小厮,便连乔子惟也及时偏开了脸,可唯独云兆玉却反常地不避不让,而是定定凝视片刻,面上微有笑影,却莫名冷沉}人:“我家娘子曾几何时,也给我打过一只香囊,上头的鸳鸯便是用千丝羽织就的,旁边的迎春花也点缀了这般细密的珊瑚珠。”香球在指尖辗转,他不由感慨,“当真是一模一样啊。”
乔子惟愣愣听着。
这是上峰打算跟他交心吗?
或许只是一句寻常的感慨罢了?
乔子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有些迟钝的劲头,没能看出云兆玉神情之中隐寒的细微凉意,自顾自噎了噎,笨口拙舌地回了些祝愿夫妻美满、琴瑟在御的场面话。
云兆玉神情难辨,极是冷淡地听着,一句也不曾应答。乔子惟每吐出一个词儿来,他那双被火光渡染的黢黑瞳眸,便随之一寸寸地愈发幽邃起来。
“啪嗒――!”
终于,在乔子惟连绵的祝愿之中,云兆玉勾绕香球吊绳的长指忽然一错,那只香球失去依仗,倏而直直地坠入了桌案上的酒杯之中,浓郁的葡萄色酒浆转瞬便将密密匝匝的经线纬丝全部浸透,不乏恶劣地将人家娘子精巧的绣活给尽数濡坏了。
“琴、瑟、在、御?”
云兆玉将这极富讽刺之意的四个字裹含于舌尖,翻来覆去地体味着。期间调转目光,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某处,透过觥筹交错的席面,窥见了帘幕之后一道坐立不安的窈窕人影。
紧接着,室内响起一道生冷的口音,刀子似的撕破了乔子惟的美满祝愿:“实在不巧,我家那位矫情饰诈的娘子负心薄幸,早就跑得不见影了呢。”
第87章 冠妻姓(七) “我就见不得恩爱的夫妻……
蜡炬荧荧, 除却焰火为窗外渗入的细风侵扰的噗噗细响,室内呈现出一片恍若溺水的阒静。
左右侍奉的人不知所以,敛色屏气地安静跪坐在原地, 收袖继续布菜, 尽量做到对此般微妙的场面充耳不闻。
倒是难倒了侍酒的美婢, 她叠手立在旁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垂目窥了眼云兆玉跟前的那盏酒觥,觥下用以支撑的圈足轻晃着, 里头满盛的舶来葡萄酒一圈圈荡开涟漪,迷离漾动, 久久未歇。
――那只香球被浸了个透。
因云大人不擅饮酒, 只愿小酌, 先前美婢便往酒中加了缓和酒性的宜母糟与甜乳,这对脾胃无伤,却于香球上那些细细密密的绣工不利,现下只见那些绣样融融在水,看那模样, 是全部毁了, 此刻再行捞救, 也是无济于事的枉然之举。
再者,云大人不发话, 室内之人谁敢有所动作?
侍酒美婢一时更换酒液也不是,杵着不动也不是,委实左右为难极了。
她悄悄觑了一眼云兆玉,就见他神色掩在明寐不定的烛光之中,正垂眸看向那只酒觥, 等闲瞧不出喜怒,唇角倒是些微勾起一些弧度,仿佛愉悦。若是正常发展,不愿局面愈发僵持,此刻应当有一句圆场的抱歉之语,譬如“手滑”。但他始终一言不发,并没有半分要找补的意思,分明是刻意下人脸皮。
气氛似渐次紧绷的弦,乔子惟的脸色由呆怔转为薄怒,又记起云湄连日来的切切叮嘱,好险才将脾性堪堪收住。可是他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谙不明白,这云大人有什么挑剔,冲他本人来就好,缘何要迁怒这只香球呢?
就在他绞尽脑汁思考应对的沉吟之中,云兆玉启唇了。
只听他那副犹带笑意的腔调,不疾不徐地响起:“正因为如此,我就见不得恩爱的夫妻,这才毁掉了你这只――”
他说着,颀长的手指轻松一探,便重又将香球上的吊绳勾绕在指尖,动作带起一弧淋漓的酒浆,泼泼洒洒,滴答声不绝于耳。他抬起手,指尖一转,那只香球便流畅地躺在了他的手心,细密工巧的绣线黏湿而模糊,大有泡发之态,已然教人分辨不出原本形状。他打量少顷,流露出一个颇为快慰的表情,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这只,满载爱意的香球。”
珠帘隔绝了一切,外头笙歌依旧,交杯吹嘘之声此起彼伏。室内却是鸦雀无声,伺候的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美婢察言观色,找准机会重又换了上了新酒,其他人亦是各司其职,忙来忙去,尽量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的模样――尽管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快要掀翻海面,破空而出。
乔子惟已将口腔侧壁的软肉咬得破碎,舌尖流淌着血的滋味。他倒希望这位高高在上的大人只是在辱他一个人,单独寻他的衅,才会刻意用他所在乎的东西,来毁坏敲打。
可是云大人明言的是“见不得恩爱的夫妻”,他家妻子现而今就在一幕之隔的外头,倘或教他知晓,会不会一同牵累表妹?
按照这位云大人缺了一杯孝敬的茶水,就打算抄他全家的肮脏手段,乔子惟实在无法保证,他会不会一个福至心灵间,连他家中的妇孺也不肯放过,将矛头对准云湄。
冷静、冷静……此时此刻,是万万不能顶杠的。
乔子惟按捺涌动的怒火,喉结深滚,将所有屈辱咽下,说道:“……是下官不识面色,有眼如盲,还往大人恕罪。”
云兆玉单手拨弄着掌心的香球,葡萄色的酒液淅淅沥沥,顺着球身的旋转流淌出来,沿着他手心的脉络淙淙滑落,没入内衬袖口。这份冰凉的触感并没有引来他的皱眉,他反而愉悦极了,颔首说道:“寻常倒也不会这样,今日实在是你每夸出一句,我的心便疼上一分,痛楚堆积,亟待发泄。”
他说着,终于将目光从香球之上调转,微微歪过头,一双笑眼看过来,似乎语含歉疚,但细听那腔调,着实假模假式的,“一时置气而已,我想乔公子是个有雅量的人,这点小事,应当不会介怀的吧?”话音将将落下须臾,他往某个角落投去一眼,复又意味深长地、一字一顿地加上了一句,“倘使你将来哪日,不幸吃上了我这样的苦,定然也会深感体谅的。”
***
云湄对内室的暗潮诡谲浑然不知,她坐在天字号雅间近旁附属的茶水房里,凝视着仆婢们来去取水、上菜的身影,目光却是空的,心思久久不能安定。
除了担心乔子惟筐瓢以外,也不知是她多心与否,总有一种被窥视,或者说是被什么东西给牢牢攫住的感受。她闭目静坐片刻,等待异样重现,果不其然,某一霎那间,她重又敏锐感知到了那种湿黏的似蟒蛇吐信的窥伺之感,在她骤然睁眼,四处踅摸之时,却又倏而消失无踪。
出来运送酒水的美婢被她猝然的起身动作撞得身子一歪,小小惊呼一声,托盘倾覆,酒液泼洒,好险被云湄给抓住,才没闹得一个杯盏碎裂、惊扰贵人的下场。
云湄看清她的脸孔,一时无奈蹙眉:“馥儿,你都出来多少次了,这些琐事用不着你来操办的,你只需要好生陪在贵人身侧侍酒便好。”
原来适才内室里头,那位纠结该不该更换新鲜酒液的美婢名叫馥儿,她原是乔老爷上个月下扬州谈生意时顺道买回来的瘦马,归家之时正逢张夫人升任盐运使的母家大哥前来探望妹妹,乔老爷平时经商需得过他的手,颇有些忌惮其官威,为表夫妻和睦,遗憾将馥儿扔在乔府角落不闻不问。此后,在张夫人的手段之下,甚至都
无人给馥儿送上一餐饭,险些将她饿死在柴房里。
那日同为瘦马出身的悦儿途径柴房,闻其求救之声,物伤其类,心有不忍,遂回来禀报此事,云湄听了,舍些银钱,原是要悄悄将人送出府去,馥儿却哀声表示,她独自一人在外,是没有法子安身立命的,只求能够舍个屋檐,她定然尽力侍奉左右。
如是米虫一般赖了两月,她自觉惭愧,听闻云湄要设办宴席,赶忙自告奋勇。
云湄看出她的报效之心,也洞彻她另觅高枝的决心,心中倒是未有半分不屑,人总是要往高处爬的。云湄便也给出了机会,随馥儿自行发挥。
结果当下看起来,似乎情状不太好。
馥儿一见是云湄,顿时双目放光,射出祈求之色,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进去了。
就见她微咬绛唇,紧走几步靠近了云湄,攥住她的衣袖,千般哀恳地说:“云大人不近女色,我侍奉得太难捱了,湄姐姐,你换个人吧,我、我好害怕……”
“不近女色有什么难捱的?正好你不用被那些男人占小便宜,老老实实倒完你的酒,坐一旁静看就是了。”云湄听得不解其意,满脸迷茫,为顾大局,劝说道,“主要是起先就放了你进去奉酒,总不好半途换人,显得咱们想一出是一出,抑或是叫人家认为怠慢、对他有什么微词才不肯侍奉,这实在太不周到了。天色不早,这场席面都快完了,再委屈一下你?”
“不是这么简单的,湄姐姐,那云大人……他……”对于里头的微妙情况,馥儿着实有口说不清,半晌才解释道,“他把乔公子身上那只香球摘下来,丢进酒里了,还说什么老婆没了,见不得人家夫妻恩爱,言语之间颇有些针对的意思,人也阴晴不定的。里头的气氛活像溺水似的难以呼吸,我实在不想再进去了,我、我怕掉脑袋。”
这信息太杂碎,又太突兀,云湄一时消化不能,听得细眉微拧。腹诽着,不是谈公事么,怎么忽地扯到家事上头去了?表兄这是怎么办的事儿,又把人家给惹得不舒坦了?
云湄一头雾水,实在理不清根结,见馥儿抖抖瑟瑟脸色苍白,心中担忧,开口问:“他是开腔骂人了、动手打人了,还是怎么,闹得你这么害怕?”
云湄不好贸然闯入,但她得确认丈夫的安危,实在不行,还是得上阵转圜的。
“倒是没有,他只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馥儿回想,虽则没有动辄摔砸东西打骂人,但她深以为云大人那样使人如觉溺毙的深冷气质,还不如明面上的打骂来得痛快呢,思及此,馥儿赶忙竭力形容着,“可是、可是……虽然里头四角镇了炭鼎,可是只要站在他旁头,浑身上下都觉得冷。”
早前馥儿怀揣着一颗寻觅高枝儿的心,任珠帘之后那位高官如何大腹便便,她也是能忍得的。可将将入内,便被那云大人通身那股子贵比金玉的气度所俘,纵使一身清素玉,亦然难掩其贵不可言,馥儿做了这么多年牛马不如的瘦马,自诩早已看透各色男人的狎昵本性,一时竟也被勾出几分尘封已久的少女情思来。
怎想没多久,便被云大人那副喜怒难测的脾性给击碎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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