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并没有冲着她来,但馥儿此人天生灵泛敏锐,对危险之物的判断极其精准,一时间连云大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瞥过她一眼的遗憾与不甘也尽数消散了,只余下本能的害怕,急忙想要远离。
云湄听得神情古怪起来,觉得馥儿有些夸张了,自己为奴为婢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这样静水流深的主子,再深沉的人,她都能够揣摩其情绪、顺毛哄着。但转念一想,虽然她还从未与这位云大人面见过,但初时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合着抄家的噩耗一块儿兜头砸下,第二次便是穿透重重风雪,直取她丈夫心房的那一支箭,以一句“小插曲”来轻描淡写地作了收尾。
试想,这般谈笑之间动辄要取人全家性命的人,或恐就是这种可怖的德性呢?
云湄尾椎处窜起一阵战栗,细浪一般卷过四肢百骸。她心中厌恶极了,同时也感到一种生杀予夺尽在敌手的无奈与惊惶。
她一时深切理解了馥儿的抵触情绪,想到此刻正深陷微妙境地的乔子惟,自然很有些坐不住。便即穿过茶水房,走至乐工们弹曲儿演奏的小台子后头,轻轻揭开帷幕一角,入目满室传杯弄盏,宾客言欢,云湄的视线越过这些喧闹,投向最深处的珠帘,那一隅却始终安静极了,安静得令人感到害怕,云湄都快据此设想出表兄身首异处的场景。
正在她担忧已极之时,只见珠帘一晃,人影跌撞着走了出来,正是乔子惟。云湄见他全须全尾,顿时松了老大一口气,也顾不得抛头露面,赶忙上前搀扶,又见他面色苍白,不好示人,于是将他搀去了靠窗的角落,临时安置。
这里距离堂中的席面之间,有一座屏风相隔,是供参宴之人休憩醒酒的迎风之地,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就只有一个酩酊大醉的官员,在自家随行美婢的侍奉之下喝尽了醒酒汤,随即一头埋入香怀不省人事,由那美婢半拖半拽着渐行渐远了。
人都走尽,恰好留夫妻说些私话。云湄观察丈夫的面色,他却垂着头,使她看不清晰。于是她抬起手,将他一绺遮挡面目的碎发拢去耳后,期间指尖触摸到了一片湿润,她回过神来,指尖四探,摸出他鬓边、后项涔涔不止的冷汗,立时大为震悚,出言关怀道:“你这是怎么了?出了这么一身冷汗!”
他还是不说话,急得云湄强掰起他的脸,追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吱声呀,纵是天大的事,你和我不还好好地活在这里么?只要命还在,一切就还能转圜,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乔子惟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破碎,整个人仿佛打深水里捞出来的,良久才缓过劲儿来,从肺腑里深深叹出一口浊气,说道:“起先还好,我谨记表妹的教诲,伏小做低地奉承那云大人,他看起来倒也一副受用的样子,只是半途不知怎的,突然与我说起家中的妻室来,取了你给我打的那只香球去,问我上头的绣样是不是……”他想不起那材料来,也忘了云兆玉咬牙切齿说出的珊瑚珠三个字,堪称记不到半丝重点,见想不起那千什么的布料,料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根结,便干脆略过,只说,“总之就是问我是不是媳妇给做的,我说是,他说他家娘子也做过这种贴身之物给他,我还没想好怎么搭腔呢,只先夸了几句场面话,结果香球转瞬就被他扔进酒里了。”
乔子惟说着说着,致歉道:“表妹,那只香球已经浸得散了线,就不拿出来让你看得糟心了。”
他回想的功夫实在不算好,云湄只得根据馥儿适才的禀报,大致将彼时的场面拼凑缝合了起来,猜测道:“不碍的,再给你做一个就是――所以他是因为没了媳妇,这才看不得人家小夫妻之间浓情蜜意?”
云湄不可置信,暗骂一句当真是阴晴不定、病得不轻,但瞧见跟前这个从来不让她省心的夫君,又推测彼时一定是乔子惟的某些举动或是言语进一步刺激了失去妻子的云大人,这才闹得这般愈发针锋相对。
“他家夫人是死了还是怎么?我看看如何弥补。倘或是意外而亡,云大人痛彻心扉,连年挂怀,你又撞到了人家枪口去,那你还真是活该,这事儿着实不好收场了。”云湄叹气,她不期盼乔子惟能面面俱到,但也没承想他能惹出来这么大一个乱子,一时疲累极了,可又不能不绞尽脑汁思考办法,沉吟着说道,“馥儿说他不近女色,对里头伺候的媛婢们没有好脸,送到嘴边的酒都是不喝的,要自己持杯啜饮,或许是因了对亡妻鹣鲽情深,洁身自好。总之,你又把他得罪得更深了。”
嘴上是这么说,云湄倒也没全赖乔子惟,那个云大人着实难搞极了,谁能想到一个香球都能惹来他极大的不快?他说话藏一半露一半,人家都夸出口了,他又回马枪一句“我老婆已经没了”,让人家怎么应对呢?
虽然乔子惟全须全尾地出来了,但看情况,这兴许只是一时的,难保那姓云的狡诈鬼,后续没有更腌H的招数,出其不意来撼动他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
云湄觉得累极了,心揪成一团,纵使她是刀尖里走出来的,也头一次觉得活着竟是这般艰难。
她只是想带着女儿寻个屋檐好好过日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半途摊上一个阴晴不定的高官呢?
云湄回想着这阵子的一切,从乔子惟与那云大人的初次照面,到现下的来龙去脉,思索半晌,忽然有点咂摸过味儿来了。
最初的从
人海中点中她的丈夫出去端茶倒水――这事儿想来也太蹊跷了,针对性委实太过强烈了。彼时,真的只是渴了,从而随手点了一个人给自己斟茶的么?
如果他就是刻意的呢?
那到底出于什么呢,为什么不点别人的名,非得点乔子惟?
云湄奇思妙想,间或瞄了一眼乔子惟煞白却愈发惊心动魄、使人如见天人的容色,经纬万端的思绪里,隐隐生出了一个荒唐的猜测。
总不会是嫉妒吧?
她知道男人的嫉妒心也是很强的。
云湄妙想连篇,总不会是云大人的老婆压根不是死了,而是跟长得像表兄的男人跑了,他这才屡屡报复?
“表妹,跟着我,你实在是受苦了。”乔子惟倏而含着深重的愧怍开了口,截断了云湄无限接近真相的畅想,“这些天我心里很不舒服,也反思过了,如果不是我曾经一意孤行,也不会在官场上得罪人,惹来这种祸事。我决定听你的话,可是不知道怎么,局面根本不为我所控,当真不是我能够扭转的,纵使我遵从你的叮嘱好生恭维,云大人也总能从犄角旮旯里寻出错来发难。我、我……”
他说着,被深深的无力攫住了心神,眼圈一红,又有饮泣的迹象,云湄正在暗恨那姓云的劳什子横插一脚,闹得他们小家不宁,见状自然心疼极了,可为顾局面,只能无奈打断:“你别在外头哭,做官的,不要威严了?今日还是你做东呢。”
可是乔子惟的委屈仿似洪水,掉眼泪是他一贯发泄情绪的方式,一时半会儿是憋不住的。云湄叹了口气,念及他每次落起泪来又不会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只是默默地幽咽而已,于是张开袖子,包容地小声说:“那你来我怀里遮着点儿罢,我假装给你整理仪容,咱们是夫妻,被人瞥见了也不会怀疑什么的。”
说着,她把自己的凳子挪近了,使人安心的馨香即刻扑面而来,乔子惟顺势倚去她衣襟处,云湄便赶忙从袖笼里抽出巾帕,作势给他擦拭冷汗,又假模假样从他浓密的头发里择了择新冒出来的银丝,将掩护打得很好。云湄正自满着,忽而又觉心酸不尽,心想真是天可怜见的一对小夫妇,人没有足够的权,就没有硬气的腰杆,得讨各人的鼻息过活,这不,随便来一个京官,就快要把他们压死了。
她忽然有些释怀了,扔下执念问道:“你大舅做掮客那回事,什么时候能拿住他这个人?如若棘手,你退出来吧,我不强求你做什么,至时候我自己安排,想想怎么换个法子拉他下马就是了。”
对于她拐着弯儿地称呼自己亲生父亲为“你大舅”这回事,乔子惟并不感到多么奇怪,只窝在她怀里,瓮声瓮气地回道:“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会不会对我感到很失望?”
云湄又叹气了。跟乔子惟成亲后,她都数不清自己叹气的次数,只说:“万贵妃跟宪王倒台后,他还能自行抱上另外的大腿,继续为祸一方,想来并不是个简单好拿捏的蠢人,你办不到也是寻常。”
乔子惟眼睫眨动,鼻端萦绕着妻子身上的熏香,神思随着她的提议,开始遐想跟表妹退居田园的自在生活,却很快止住了,悲声说:“我来洞庭,是朝廷委任,虽然没有云大人身上的担子重,可岳州本地贪墨之风不了结,我是不能抽身离开的,官不是想不做就不做的。”
他微微抬起脑袋,歉疚地看向云湄。云湄没有怪他的意思,拢住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拈着帕子抬起来,微微倾下脸,落下目光,给他细致地擦拭着鬓旁的冷汗。
这般人影交叠的姿势,实在显得有些亲密了,甚至从某些角度看去,胜似一个错位的缱绻之吻……
珠帘之后很快传来类似杯碗落地的摔砸之声,惊碎了满堂的有说有笑,也将屏风旁的云湄吓得收回了脸,循声回首,蹙眉观场,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她虽然不解,毕竟是此场宴席的主家,一听到动静便快速应声站了起来,预备出面周全。
她沿着声音传出的方向,很快走到了由莹润宝珠织就的帘幕近旁,不等她探望,里头便传出一道听似宽和,实际莫名绷紧,仿佛咬牙切齿的声音:“……不碍的,是我自己失手,不是她们的过错。”
原来,先前云湄没有强求,馥儿便顺势撂了挑子,美馐楼的巡场掌柜见状,为了贵客的舒坦着想,派了自家的侍酒美妾伺候左右。眼下那两个美妾伏跪在地,云湄可以透过垂委的珠帘下方看见她们瑟瑟发抖的背影,她们的假母早已赶到此事发之地,在一旁出言教训着,要给贵人赔罪。
不知缘何,里头那位云大人对这些为奴为婢者展现出了不符合他本人脾性的包涵,面对假母一连串的赔礼之言,只说:“带下去吧,我不需要人伺候。”又听得碎金落地之声,云湄余光一晃,被那一线金光吸引,就见两个美妾跟前落下赏钱,意味着不计前嫌,假母看了,也不好再罚。
云湄觉得怪异极了。
说是亲近美色、怜香惜玉吧,他又明言说要假母把美妾给带走,说他慈悲为怀,愿意为见到的任何一个卑贱之人周全首尾吧,但他对乔子惟的恶意又是沉甸甸的,动不动就要将人全家都抄斩了,射来的那一箭,稍稍偏过一点,便能扎穿她夫君的胸膛。
……当真是好难猜透的一个怪人。性子割裂极了。
就在云湄视线凝定在那些碎金之上,兀自思索猜测这位云大人的脾性之时,里头陡然失去了声息,便连那位巧舌如簧的谄媚假母,都没有再发出半点动静。
片刻,云湄发现四周静得过分,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了这份不对劲,一个抬眼,就见不远处掀起了半幅珠帘,一个面若美玉的年轻公子缄默地立在那里,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
这……是那位云大人?
看抬腿的去势,他分明是打算要走的。
但是他却生生停住了,算算里头沉默的时间,甚至还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云湄意识到这一点,又思及对方近期的针对与发难,与一刻钟之前才浸烂了乔子惟与她之间表示夫妻恩爱的香球,立时不寒而栗起来,生怕他由此迁怒到她。
云湄收敛目光,袖中的手指叠在一起,捏到泛白,足下隐蔽地退了两步。
可是落在头顶的那道鲜明已极的视线,并没有随着她的避让而调走。
云湄眼睫发颤,心似擂鼓。
……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他……想做什么?
第88章 冠妻姓(八) “去把乔夫人给我绑来,……
弦月高攀中天, 此夜,更深了。
酒酣耳热的宾客们已显出疲态,嗡嗡的笑语渐次停歇下来, 他们三三两两地起身, 拉拉杂杂地结伴, 朝主家告别。乔子惟便如此被绊住了。
珠帘之侧,气氛微妙。堂中的那些只言片语似乎穿不透这片无形的帷幕, 二人面对而立,有什么在涌动着, 却又仿佛始终沉滞凝结,教人喘不过气来。
云湄垂头未有言语, 脊背上沁出一层冷汗, 借着堂中宾客拜别的乱象, 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
可是不论她退至何处,那道鲜明的目光都始终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被攫住的感知分毫不减,反而愈加紧紧跟
踪。
――云兆玉确实在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她已然退到一处支摘窗下, 此时此刻, 适逢窗外风涌, 拂动满室烛光,也送来一缕如兰似麝的幽香, 是使人魂牵梦萦的独特气息。
她低垂着颈,褪去伪饰的面上温婉不再,眼角眉梢始终带着一股事不关己的冷漠情态,足下后退的步伐,颇有种划清界限的急迫。可衣襟上沾湿的泪痕彰显出, 她待人还是有温情的。
只不过,只属于旁的男人罢了。
云湄见好半晌没有声息,心中惴惴,百思不得其解,恰逢堂中喧乱起来,原是最后一波宾客欲要离席,临了吹嘘交谈一番,声浪终于淹过来,打破这一隅诡异的阒静。云湄想趁势就这么浑水摸鱼地走开,结果没退两步,便忽而被叫住了。
“乔夫人?”立在不远处的云兆玉好整以暇地盯着她,试探辨认的嗓音幽幽传过来,又莫名夹带有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的意味,以至于他又唤了一遍,“乔夫人,久仰。”
云湄深深吸入一口微凉的风,尽量冷静下来,微笑以对:“不敢当。”她并没有抬眼去面对那位捉摸不透的云大人,匆忙一瞥后,便一直低垂着脸,此时只将视线调转,见远处屏风后的乔子惟一面应付宾客,一面左顾右盼,像是在找她似的,便即顺势道,“大人,恐失陪――”
“在请帖之上,乔夫人不是将本官奉为恩公么?”不等她将话说完,他轻笑一声,细语曼声地道,“这般避之不及的态度,是对恩人该有的?怎么,是我哪里得罪乔夫人了?”
靴履敲地的规律动静随之响起,伴随着语声,云湄余光被高挺的身形入侵,待得反应过来,他已走至她身畔,覆过来的阴影不由分说地将云湄兜头笼罩。
两人的影子瞬间交缠起来。
云湄垂着眼睛,凝视着地上那双难舍难分的人影,暗暗扣拢了眉头,原本纤秀的黛眉攒凝在一处,透出由衷的抵触。
这显然越界了。
他靠近的分寸,并不是一个正常男子对他人之妇该有的距离。
――这样有意的进犯,果然是迁怒吧?
云湄觉得窝火极了,心中对于这位云大人的敌视更甚,又新加上一层“果真如此”的轻蔑之意――先前满以为他为了前妻守身如玉,还算得有那么一丝优点,现下为了羞辱仇恨的下官之妻,却也能将这种手段信手拈来地使出,当真恶人改不了恶根,着实令人嫌厌。
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夫君面对此人都硬气不起来,她也只能跟着矮上一头,哪怕再觉排斥,亦不能掉头就走。云湄道:“大人误会了。在下一介女流,没怎么见过世面,云大人龟龙鳞凤,贵不可言,忽然对我说久仰,我受之有愧,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才有所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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