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不动声色又退了两步,怎奈后腰已然压上了窗沿,避无可避。她只能期盼这位云大人的寻衅到此为止,但不幸的是,他当真是铁了心要折腾她,足下的步子穷追不舍,二人的影子很快又交叠起来,更为密不可分。
“一介女流?我看乔夫人不是那寻常女子,万金的账目,短期之内说填补就填补,事后还为丈夫擘画周全,比之宦海里沉浮的官人们还要面面俱到,这才道上一句久仰,你若说上一句受不起,着实是妄自菲薄了。”
随着他的靠近,云湄满腔暗火烧得愈旺,一时间都忘了去分辨自他身上侵略过来的充斥鼻腔的气息,没能去感知其中似曾相识的熟悉。
她只是生气极了。
这人说着久仰的话,话里话外满含敬重抬举,实际上呢?把她罩得无处可逃,再退一步,惟有跳窗了。
可是云湄做得出自损生命从而保住忠贞的事吗?
她做不出。活着于她来说,是天大的一桩首要,所以,她只能硬抗。
对方似乎拿捏住了她的这个特性,这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靠近、再靠近。
侵略益发鲜明,云湄眼睫发颤,警告道:“光天化日,云大人就不在乎这般行事,会有损自己的官声吗?”
“有损官声?”他笑了,语噙蔑视,目光巡睃一眼周围,罗汉松的盆景遮天盖地,隔绝一切,“也要传得出去啊。”
他话音将歇少顷,云湄还未做出应答,脸上便是倏而一凉。他曲起的指节压在她下颏处,强硬抬起,迫使她面对他。
正式对上这双眼睛,云湄纷乱的脑海中陡然冒出一根线头,只要她顺着拽出,真相仿佛呼之欲出。云湄几乎要怀疑,究竟是自己多心了,还是事实如此。
可不容她理清这些乱糟糟的千般经纬,对方的视线如有实质一般流连在她每一寸,唇一启,仍旧是那副含笑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语调:“就算我非要与乔夫人在此花前月下,你那位不济事的懦弱丈夫,怕也无计可施吧?”
云湄尽量平缓呼吸,压住战栗,换了个话头提醒道:“……云大人不是挂心令正?你这么做,对得起她吗?”
“是她先负我,我缘何要对得起她?”他闻言,神色中短暂泄露出一丝恨意,很快收敛,重又操着淡淡的口吻慢条斯理地道,“我要看她下地狱,才会舒坦啊。”
说着,他的指尖又破越界限,压住了她的下唇。云湄听得愣住了,没成想其中竟有这般揪扯,馥儿和乔子惟都未曾对她提起过这个重要的讯息,真是害人不浅,令她的答话无意间触及了他的雷池。
不容她深想,唇上摩挲的触感越发无法忽视,这样的境地,云湄纵使如何绝望,也绝对不可能任其发展,又道:“云大人家门不幸,引人恻怛,今日那只香球,不该撞去您的眼皮子底下,都是妾考虑不周,还望大人宽宥。”她边说边避,唇上的口脂却被他搽得脱出了唇线,看样子非得弄得她形容狼狈,不能示人。她终究是恼了,咬牙泄出一句,“大人究竟想要什么赔偿?且直言罢。再僵持下去,缺席太久,对你我都不好。”
云兆玉作乱的指尖顿了顿。寻常人此时定然会冒出一句“宁死不愿受辱”,她倒是另辟蹊径,走的是速战速决的路数。
是了,千万般难捱,俱都活过来了,她从不轻言死字。
再一次深刻意识到这一点后,也令他想到了更多拿捏她的法子。
就见他手腕微转,一柄锋锐的匕首即刻脱鞘,无声滑出袖口,其寒光逼人,顷刻间照得云湄心胆俱裂。她的脸色陡然苍白起来,双唇翕动待要恳求出声,不料那冰凉的刀锋已经吻住了她的脖颈。
她果然变得更听话了,那张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脸孔柔和起来,语气都染上一丝小意讨好:“云大人莫急,有话好商量,动刀动枪的,实在不体面。”她强自打起一个笑,抬起手轻轻试探着握住刀柄,指节压住他的,轻轻带开,“我不要紧,只是云大人终究金贵,仔细伤了您自己的手。”
这是她连日以来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始终淡漠的语调也终于好转了些,哪怕是由他强逼出来的。一呼一吸终于不再牵扯肺腑深处的疼痛,握刀的手恍惚间被她带离,他反应过来后,顺势将刀尖沿着她的衣襟游走起来,想听她再说两句好话。
她的手一面撇开刀锋,一面覆在他的指节上,乍看上去,还真像是小心卫护的模样。
这样虚假的细节,都能令他细微晃神。
锋利的凶器被对方牢牢把持在掌心,云湄浑身的神经俱都系在了那一弧雪亮刺目的刀锋上头,害怕自己一个不慎,便会丧命于此。她开始思索出其不意夺刀的可能,但扣住她的那条手臂的劲力,俨然充分地昭示着他的体魄,这样近身的格斗,非是她一个弱女子能讨到巧的。
“你在想什么呢,乔夫人?”刀尖一晃,漾起灼目的清光,顷刻来到了她的下颌,他就如此将她的脸挑了起来,左右打量,“是不是在思索,该怎么出其不意地同我搏命?”
丝丝冷气于下颏处溢散,云湄几近嗅到了死亡的寒冽之气。
她是真的怕极了,可这种恐惧又催生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云湄袖中的手微动起来,纵使被他一语点破,也并不放弃努力找寻反击的契机。
他对她的沉默感到不满,旁人时时刻刻便能获得的温软小意,在他这里难如登天,这个女人俯首帖耳不过三两句,就开始思考如何能夺取他的性命,彻底翻盘。胸腔深处的疼痛重又撕扯起来,他几近自虐地说道:“可是乔夫人,你那么顾恋你的夫君,如若当真弑官,该怎么收场呢?我观你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谁也不想带累谁,所以,你一定不愿意惹出一个难办的下场吧?”
这种逼命的时刻,云湄反而极致地冷静了下来。她思忖着对策,沉默片时,并不作答,反而倏地主动倾身贴近了他,二人陡然呼吸相闻,他显然因此顿住了,面上的从容不迫被击碎,眼帘垂落下来,本能地盯住她近在咫尺的唇瓣,睫羽同时也不住地颤抖着,在灯影之中扬出密实的弧度。
属于她的馥郁体香尽数涌动过来,充盈鼻息,分不清究竟是谁在侵略谁。这如兰似麝的香气,几乎是闻见的那一霎那,便立时牵扯出了无数依偎相贴、密切无间的旧忆。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后,云兆玉一时怔住了。
不应该对此感到抵触、厌恶么?
自己为何会是如此反应?
喉结微滚,掌心一松 ,紧握的刀柄,轻而易举地被人抽走。
云湄攥住匕首,观他神情微带错愕不解,心中隐隐发笑。
只需她一个似是而非的投怀送抱,这位云大人就露出了这般引颈就戮的情状。该说他什么好呢,看似执掌一切,终究还是有弱点可钻的,不消指顾之间,便溃不成军了。
云湄甚至不可置信,自己就这般轻易地得了手。她垂下眼帘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手中的触感沉甸甸的,确实握有一柄匕首,而不是自己于莫大的惊惧之下臆想出来的幻象。
她浅松一口气,既然有刀在手,方才不顶用的气量也被撑得十成大,使她拥有了与他谈判的机会。倘或非要闹得你死我亡,她也要拖他下去陪葬。
“云大人,你还好吗?”云湄嘴上很是关切地问,明晃晃的刀尖却对准了云兆玉,毫无阻碍地贴去了他的心口。
奇怪刀锋在他跟前游移,他却仍然不为所动,神情莫测,半晌,恨恨剜了她一眼,随即突然退开一步,又紧退两步,那样子简直如避蛇蝎,不等云湄反应过来,便仓促拂袖,大步走出了她的视野。
云湄懵了。
――他这是怎么了?
若说是被她手中的凶器给吓退的,云湄自然不信,依此人的气焰,不你来我往地刺上几句,弄得两下里鲜血淋漓,那才是反常至极。
思及此,云湄连劫后余生的欣悦都未能及时感受得到,只一时被闹得古怪极了。
良久,身后的窗缝渗入冷冽的晚风,云湄脊背上的涔涔冷汗随之贴紧肌肤,这才回过神来,冷不防打了个寒噤,神思也回了笼。
她将那柄匕首收入袖笼,回到乔子惟身畔。
乔子惟好奇问:“我适才被同僚绊住了,将脱出身,遍寻你不见。表妹,你刚刚去哪了?”
云湄很是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又有些庆幸他的睁眼瞎,倘若教他知晓方才发生的一切,非得跟人家拼命不可。
鸡蛋碰不过石头,他没有那样的能力,而云湄也没有劝他转过弯来的把握,于是自行咽下,并不打算据实以告,只扯谎说:“刚才听到吵嚷声,我去珠帘旁看了看,原是酒婢侍奉不力,受了假母的责罚。没什么事,回去吧。”
***
夤夜,云兆玉回到住处,褪下仿真假面,复归许问涯的脸孔。他近来很是阴晴不定,宅邸里的仆从婢子们见他归家,俱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敢近前触霉头的。
侍奉的仆人总是抖抖瑟瑟,所以一切伺候事宜,皆由许问涯带来岳州护卫左右的许氏暗卫统领,冬锋来代劳。他是许问涯麾下除全昶外另一个最为得力的干将,但能力都在杀人放火的武艺上,不比全昶面面俱到,这不,当下连研个墨都能错漏百出。
许问涯盯着溅射在画纸上的墨点,当即蹙眉,“走开。”
冬锋如蒙大赦,老老实实滚开了。
他守去一旁站定,余光瞄回去一眼,只见案上纸笔O@,仍旧不停。许问涯今夜甫一回来,衣衫也不换,更没吩咐室备水沐浴,而是直奔书房,提笔作画。
画完撕烂,撕烂复又重画,已如此反复地进行了一个时辰。
画的是一位眉目冷漠的女子,手里持着匕首,抵在画外人的心口,一双水眸笑盈盈的,其中似乎透着关怀的浮光,但从动作来看,尽是满溢的敌视。
许问涯又描完一张,退开一步,仔细端量片刻,觉得还是美化了。
刺耳的撕裂声再一次响起,分不清是今夜第多少次。
冬锋很是纳闷主子的反复,这是画的什么?可是他不敢多看,没得招来迁怒。
许问涯从前还不至于苛责底下人,现在可不一定了,连最得脸的全昶都被他折腾得不轻,一病不起,干脆没来岳州。
但是怕归怕,冬锋实在好奇极了,时不时弓下腰捡拾碎纸,笨手笨脚收拾残局。他闹不明白许问涯究竟在不满意些什么,抓心挠肝,便将那些碎纸悄悄放在手里拼凑,脸上忽而露出了然的神色――果然,又是那个女人。
这不是画得挺好的吗?传神极了。
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事,许问涯那厢又将一副新画揉成一团,继而碎尸一般块块掰烂。
画师越往笔下倾注情感,纸上所呈现出来的内容才会越栩栩灵动。情与怨混淆,笔触纠结,看得人烦,所以要撕烂。
许问涯在理清波荡混乱的情绪,这才会一副接着一副地作画,借由观察自己落笔后呈现出来的画作来思考。
画上给出的信息非常直观,倘若是纯粹的恨意,不会连她靠近他时,脸畔碎发飞扬的弧度都能记得清楚明白。
在设想之中,他的笔墨该付诸于抵在心口的刀尖,刻画在她眼眸中泄露出来的抵触与蔑视上。可是一经下笔,他的手,便会控制不住地去描摹她的每一个细节。
纸画是无法传递香气的,可今夜的每一幅画完成后,整体看去,似乎都令人能够感受到那一缕扑面而来的馥郁之香,那是独属于她身上的气味。
缠绕的情丝附加,才会呈现出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自然很令许问涯感到失望。
他觉得自己便宜极了。
简直到了贱的地步。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掷了笔,甩袖走开了。
被用至毛糙的笔尖陡然沉入笔洗,水墨飞溅。
冬锋跟在后头拾掇。捡完地上的碎纸,又紧跟着来擦画案,轻手轻脚归整文房。想他一个武将,八辈子没干过这么精细的活儿。
那些碎纸扔进篓子里前,冬锋犹豫了。
站在原地踟蹰了很久。
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一时间很是难办。
不久之前全昶被主子折腾得倦累交加,一个大老爷们总找他吐露心事,冬锋很是不解,从前事务最忙的时候,也没见过全昶喊累的。全昶就是老黄牛一样能干,又八面玲珑,才会被主子启用,风里雨里都熬过来了,现在太平初定,怎么反而忽然叫起苦来?
来岳州前,甚至还直接一病不起。
彼时的冬锋觉得他好矫情,好不争气,枉为八尺男儿。
可是现在,冬锋突然就理解他了。
许问涯去了西梢间,于公案前坐着,闭眼片刻,恢复了平心静气的样子,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拿账目来。”他吩咐。
冬锋放下那堆不知该不该处理的碎纸,过来给他呈上一叠账本,点好一盏香气清幽、能宁神的莲花灯。
许问涯静坐,浏览账目。
冬锋瞟了他好几眼,见许问涯当真是要办公务的样子,终于把心放下了。
主子奉天命而巡察岳州,自是鞠躬尽瘁,镇日里为了理清盘根错节的贪墨关系网而案牍劳形,因他手段雷霆,办事效率极高,滞涩的进展由他的到来而强力推动。虽然性情比之从前要阴晴不定了点儿,但是一经扑入庶务里,他人就会变得正常许多,又是从前那个许七郎,挂心公事,心无旁骛。
但很快,冬锋就发现事情不对。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当真如此,许问涯好半晌都没翻过一页。冬锋以为是自己走神所致,专门移到近旁盯了许问涯手里的账册良晌。
确实好久没动。
这一页账怎么了?有天
大的问题?
不是的,这是说废话的扉页,大致内容写的是某年某月某官署,由谁作的记录,还有一些打着官腔的责任声明之类。
上面根本连出入明细都没有。
烛火快要熄灭了。
冬锋过去剔了剔灯芯。灯花爆开,火星子飞溅,险些点燃公案上的那叠子账本。
他慌手忙脚扑灭,过程动静闹得挺大,许问涯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眼睛都没错一下。
少顷,他只是说:“你出去。”
冬锋知晓,这是主子最大的教养了。
看来自己还是比全昶要受宠的,不会被滚来滚去地呼喝。
但他不敢从命。
观许问涯这副山雨欲来的样子,很不妙。
总不能留主子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没得出什么事。
这是全昶传授的经验,上回有一次没看住,许问涯一连消失了整整三日,全昶遍寻不着,都快要去祠堂跪下给许家的列祖列宗磕头赎罪了,这是要为情给许氏嫡支断后啊。
好在人回来了,没寻死。
但他打那一次回来以后,脾气更加阴晴不定了。
全昶悄悄查了他的过所,又根据玉骢骅J的马蹄上沾惹的泥尘的颜色、草叶的品种,推测许问涯应当是往洞庭去过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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