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闻渊颔首:“多谢陈兄,我知晓了。”
却见他放下紫毫笔,站起身来,又将案上的卷轴书册俱都收拾一番,道:“天色已暗,今日事已毕,我先回府了。”
同僚一惊。
如今确实是到了下值的时间,但戚闻渊……
听闻他已经连续好几日留到将近亥时了。
在这之前,他也鲜少有迎着夕照离开都察院的时候。
戚闻渊见同僚顿了顿脚步,便道:“陈兄可是还有什么要说的?”
同僚赶忙摆了摆手,好似白日撞鬼般匆匆往衙外走去:“无事,无事。”
-
戚闻渊回到熏风院的时候,珈宁正坐在一方绣墩上与织雨和摇风一道玩叶子牌。
珈宁今日运气极好,竟是连着赢了好几把。
眼见着这一把的牌也不错,她欢欢喜喜地抬起头来,却见廊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可不正是好几日没回过熏风院的戚闻渊?
他未命人通传,也未迈步入屋,珈宁如今玩得正欢喜,自是也懒得理他。
一局终了,珈宁抬起头来,戚闻渊竟是还站在廊下,一动不动的,像是佛窟中的石雕。
尤其是清凌凌的月光往他身上一洒,更是显出几分玉雕之感。
珈宁撅了撅嘴,仍是装作未见着他,对着织雨与摇风道:“再来再来。”
声音颇大,廊下的戚闻渊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病应是彻底好了。
听着少女清脆的声音,戚闻渊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许是前些日子运道太差,今日都要找回来。”
珈宁笑起来的时候,声音比院中的占风铎更要清越。
“摇风可不能耍赖,是这张就是这张。”
“我又赢了!”
“今日是我谢三大获全胜!”
戚闻渊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大步往屋内走去:“夫人。”
屋中倏地一静。
侍女俱都望向戚闻渊。
珈宁将手中的叶子牌往矮几上一扔,却不看他,只道:“还知道回来呢。”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句话带了些莫名其妙的酸味。
实在是奇怪得很。
便改口道:“世子今夜可还要回水华居?”
戚闻渊正色道:“我方才在廊下听着夫人声音中已无哑意,应是身子已好全了。”
“所以?”
戚闻渊道:“夫人身子既是好了,我自是宿在熏风院。”
方才在廊下吹了好一阵风,他那日冲动后的不自在,应是已经散了。
珈宁总算是回过头来,与戚闻渊四目相对。
却见她眼珠一转,从案几上的瓷罐中取出一块梨脯,一把塞入戚闻渊嘴中:
“不许嫌我手不干净。”
如今已是将近四月,这两日又都是晴天,燕京城中已经暖和了起来。
珈宁的指尖温温热热的,掠过戚闻渊上唇的时候,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珈宁见着戚闻渊的呆愣样,心中一喜。
他让她想不明白,那她便也以牙还牙!
只可惜她没那么豁得出去,不过是塞了一块梨脯,便觉得自己有些手脚僵硬。
坏了,怎么又是自己难受了呢?!
第24章
甜味在戚闻渊口中化开。
梨的清甜、蜜的香甜、糖的甘甜。
以及珈宁指间, 温热的、好似醪醴的甜。
并不腻人,反而惹得戚闻渊飘飘然好似踏足云端。
方才被廊下的风吹散的那些不自在,又重新汇聚起来, 像一串沉甸甸的锁链,将戚闻渊的四肢牢牢捆住。
他想要挣脱, 却已然失了力气。
终是呆愣在原地, 左手悬在珈宁盈盈一握的腰前,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且又不敢直视珈宁春桃似的脸颊, 只得将目光落向了那方她坐过的绣墩。
绣墩上有一簇并蒂荷花。
只是花梗的地方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勾过, 竟是冒了一截短短的线头出来。
绒绒的线,在他心口轻悠悠地挠了一下。
一室寂静。
侍女们俱都低着头,不敢多看、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珈宁则是侧过身去, 以指为梳,轻轻捋着自己的鬓发, 发间的花露香顺着手指流到她的鼻尖。
过了许久, 戚闻渊终于开口:“很甜。”
也不知是在说梨脯还是什么旁的东西。
“比你那日买来的甜。”珈宁低头摩挲着自己发烫的指尖,瓮声瓮气道。
指腹的嫣红与指甲上蔻丹染就的水红一并映着屋内暖黄的灯光, 像是夕照之下粼粼的湖面。
戚闻渊伸手想要去够矮几上的茶杯, 却又想起那应是珈宁喝过的,只得忍着口中的粘腻劲答道:“是我之过。”
屋中又静了下来。
戚闻渊总算是想起自己今日匆匆回府, 乃是有事要交代。
只见他手掌握拳又慢慢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 直到心中稍稍平复了些,方道:“去真定的日子提前了三日。”
“啊?”珈宁还沉浸在方才的尴尬之中, 骤然听到戚闻渊说起真定,一时间尚未反应过来, “真定?”
戚闻渊道:“圣上今日派人传话,让我与同僚廿二那日便出京。”
珈宁这才反应过来戚闻渊是在说什么:
“那岂不是,三日后世子便要离府了。”
戚闻渊颔首:“是。”
珈宁抬起头来,轻声道:“这样早啊。”
余光却是落在了戚闻渊腰间,腰扇下坠着一枚明净的莲花扇坠。
戚闻渊似是察觉到了珈宁的视线:“多谢夫人赠我的扇坠。”
珈宁笑道:“都是你自己的银子,不如多谢为你发俸禄的圣上。”
“是夫人亲手挑的。”
珈宁不欲与他继续纠结这个话题:“所以世子今日大驾光临,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戚闻渊道:“我有一册书落在了熏风院。”
珈宁轻笑一声:“是那册前朝人物志?我还以为是世子看厌了,便捡来翻了几页,书中人物很是有趣,比话本编的更有意思。”
“有趣便好。”
珈宁摇了摇头,唤来织雨去将那册人物志取来:“事情交代了,书也拿了。”
她歪着头望着戚闻渊,似是在说,你怎么还在这里站着。
开口之时,还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既是事情都已经了了,世子还要留在熏风院?”
她不喜欢这几日戚闻渊的若即若离。
复又想起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咬着下唇,微微昂起下巴:“你那日吻了我,却又两日不见我,我很不开心。”
戚闻渊对上珈宁那双吞烟含雾的杏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抱歉。”
她果然是年纪尚小。
果然是,虽看了不少情情爱爱的话本,却仍迟钝得很。
他该如何给她解释?
那日他因为冲动落下了那个吻,后果便是一整夜都困在一只甜腻浓稠的糖罐子里,蜜从她的额间流入他的喉咙,让他接连几日都寻不回开口的勇气。
又如何向她解释,他似乎已不再满足于每隔五日或是十日例行公事地亲近她了。
十七那日,其实他是回了熏风院的。
彼时她已经睡下,他站在床头望着她恬静的睡颜,脑中却有一阵刺耳的声音在叫嚣。
――吻她。
从额间,到肩解,再滑向柱骨以至温热的腰腹。
吻她白净的手臂,吻她身前的丰盈,吻她含波的杏眸。
吻她。
偷偷吻她。
他听着她睡着后平稳的呼吸,知晓趁人之危并非君子所为。
在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清静经》后,戚闻渊终是转身逃去了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水华居,屋中的安静愈发显出他脑中那阵声音的吵嚷。
所以十八那日,他也没敢回熏风院。
生怕她已经睡下,他却抑制不住自己莫名其妙的冲动。
他今日也该派苍^来传话,而非自己行至熏风院中。
廊下的风并不能吹散他心中如杂草疯长的欲念,反而会让那火愈烧愈烈。
珈宁自是不知晓戚闻渊心中所想,她抿了一口茶水,道:“我还以为你是嫌弃我那日行事过于……荒唐?”
她斟酌着选了一个词。
想来,在戚闻渊这种劝她保重身体都要引经据典的人看来,她那日的撒娇定是一种离经叛道的荒唐。
“并未。”戚闻渊沉声道。
荒唐的分明是未能抑制住疯狂生长的欲念的他。
戚闻渊又重复了一遍:“是我之过。”
怕珈宁多想,他又解释了两句:“这几日都察院中的事情有些多。”
“夫人想要什么补偿……”
“算了,”珈宁瘪了瘪嘴,“我谢三今日开心,念在世子确实公务繁忙,也懒得与世子计较。”
复又狡黠一笑:“至于补偿,先欠着吧。”
见着她眉眼弯弯的模样,戚闻渊微微将头低了低:“夫人大人有大量,某在此谢过。”
珈宁见着戚闻渊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听着他毫无起伏的语调,也不知是怎的,心中堆积的阴云忽然间就散了。
她摆了摆手,哧地一笑。
戚闻渊确实是块木头。
但却是块偶尔会生出一簇绒绒的花苞、偶尔会因为太过正经反而显得有趣的木头。
听着院中传来梆声,珈宁道:“我去沐浴了。”
戚闻渊颔首,又想起先前同僚所言,开口问道:“不知夫人的生辰是在何时?”
珈宁一愣:“怎么问起这个?”
戚闻渊不再答话。
珈宁看着眼前高大的男子,好似看到了一只蹲在房间一角、有些局促的狸奴。
她甩了甩头,将奇怪的想法赶走。
“五月十六。”
“夫人竟是生在夏日?”
“怎么,不像吗?”
珈宁好奇道:“世子以为我是生在什么时节的?我猜猜,定然不是冬天。”
戚闻渊不紧不慢地答道:“我以为夫人是生在春日的。”
毕竟她太像春日里馥郁娇艳、争妍斗艳的海棠,也太像春日朝早生意盎然的晨光。
珈宁听罢,轻笑一声,转而问:“世子呢?”
她只在合八字的时候知道了戚闻泓是生在晚秋。
“二月初二。”
珈宁眉梢一挑:“龙抬头?好巧,我就是那日到的燕京城。”
彼时灰白一片的燕京城倒是像极了冷肃的戚闻渊。
珈宁又道:“那世子可是要吃亏了。”
“吃亏?”
听着摇风说热水已经备好了,珈宁一面回话,一面往盥室的方向走去:“你的生辰已经过了,岂不是我要多收一年的生辰礼。”
生辰礼吗……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收过了。
-
戚闻渊听着盥室中淅淅沥沥的声响,滚了滚喉咙。
他今日果然不该来见她的。
复又低头算了算,原来距离上一次,已有十五日了。
加之这之后一个月,他与珈宁都无法见面。
如此,应该也算不上……过度。
他瞥了一眼盥室的方向,似乎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花露香。
是夫人身上的味道。
甜而不腻。
戚闻渊握着冰凉的荷花扇坠,寻来在熏风院中侍候的婢女,知晓珈宁的身子确实是已经好全了。
且他今日回来得早,她还未睡下。
他轻轻敲着案几,心道,那便也不算是趁人之危。
只是夫妻间该有的而已。
夜色深深。
熏风院中的灯火俱都熄了。
只余下高悬天际的一轮孤月,将凉浸浸的清辉洒在锦被的鸳鸯上。
珈宁本以为,今日既不逢五,也不逢十,戚闻渊不会想与她做那事。
哪知她刚抱着锦被想朝着床榻里侧翻个身,便觉得肩上一阵温热。
是戚闻渊的手。
上头有因为常年习字而留下的厚茧,擦过珈宁白嫩的肩头时,惹得她身子一抖。
半个月未曾亲近过的二人,起初还有些生涩,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终是渐入佳境。
屋中漆黑一片。
二人不似白日那般,只是指尖相碰就羞得一片死寂。
黑夜似乎吞没什么。
朱红色的帘幔落在二人交叠的腿上。
两重急促的呼吸声在锦被上翻滚。
戚闻渊见着眼前不着寸缕的少女,忽然想起那日在她书房中翻到的话本,里头写了些在此之前他并不算清楚的风月之事。
他凑到她耳畔,低声问道:“疼吗?”
珈宁咬着下唇,抽出手来抵在耳畔,嗔道:“你说呢。”
这人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憋得太狠,每次都像个莽夫一般横冲直撞。
偏偏……她虽不愿承认,但确实并不讨厌。
“抱歉,我以后会注意* 些的。”戚闻渊放缓了身下的动作,却是全然不愿离开。
珈宁吸了吸鼻子:“明日一大早还要去安和堂。”
戚闻渊右手抚过珈宁的眼睛:“夫人病后初愈,我会差人去安和堂那边说上一声的。”
“嗯?”
“明日便不用去了。”
“……这样不好吧。”
戚闻渊仍旧是如白日般云淡风轻,只听他说话的语气,只怕是会以为他正在和同僚解释公事:“没什么不好的。”
只他自己知晓,他的妄念,又开始叫嚣了。
他将珈宁锢在怀里,想要偷偷亲吻她香甜的发顶。
却见珈宁忽然抬起头来,用那双湿漉漉的杏眸看着他。
床榻之间很暗,她的眸却极亮。
戚闻渊忽然忘记了自己上一刻是想要做些什么。
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想去真定了。
第25章
戚闻渊也并非是一出生便心无旁骛、淡定自若的。
三四岁的时候, 刚跟着大哥去学堂念书,他总是静不下心来。
枝头鸟雀乱叫,要分出半只耳朵;窗外飞过几片落叶飞花, 也会瞟上几眼。
若是外头传来孩童的嬉闹之声,他更是恨不得马上扔下书本, 跑去和他们一同玩耍。
但后来年岁渐长, 又时常因为这些忽然冒出来的念头被侯夫人责罚, 他便渐渐成了个清心寡欲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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