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疑之间,半年前在西海上空撞见的一幕匪夷所思的场景,不期浮现在她脑海――
那日,路蛮蛮依父亲嘱咐,将火琉璃带去渡仙泽,赠予虚妙仙君,是为答谢仙君曾出手医治她的大哥。
途中恰好经过西海。
飞不多时,原本平静的海面惊现一道巨大的漩涡,漩涡四周波涛汹涌。她好奇地眺望,就见一条黄龙从漩涡中央钻出来,腾飞在半空。
黄龙在海面上方不断盘旋,声嘶力竭地吼叫,听着格外痛苦。
她留心观察,竟看见龙头上立着个人,那人着一袭霜色长袍,不论黄龙如何扭头摆尾,他岿然不动。即便他身上的长袍也只像被微风拂过,衣袂轻盈地飘动几下。
她定睛细观,但那人始终背对着她,令她看不见面容。
可他身上的霜色衣裳太过熟悉――衣裳上有落霜雪梅的绣样,与西鹭同织女学习了织布手艺后,亲手为澜生制作的衣裳一模一样!
西鹭手艺不精,将雪梅绣成三分桃花七分梅花,被她戏称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雪梅。
衣裳虽像,她还是不敢相信那人是澜生。
因为黄龙贵为西海王族,成仙不久的澜生如何能将它轻而易举地踩在脚下?
况且,澜生当时还在八风岭闭关呢!
直到那人出声:“你是龙族后人,本该继承你先祖的仁德,却愚蠢愚昧!那日你若只嘲讽我,我便当你心智幼稚,尚未开窍。你却言语激怒她,害她负气离开,险丢性命。这身龙鳞你不配穿在身!”
这确确实实是澜生的声音,她断不会听错!
路蛮蛮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看着一片片硕大的龙鳞从黄龙身上剥落下来,噼里啪啦掉入海中。那些被剥离的龙鳞上,甚至连着带血的皮肉,将下方海水染成红色。
黄龙拼命地摆尾求饶,惨叫声不绝于耳。但他无动于衷,铁了心要剥光龙鳞。
如此狠绝,真是她所认识的那位良善道士吗?
她想飞下去确认他的身份,奈何一道巨浪陡然掀起,阻隔了她的去路。等到浪涛落下,海面风平浪静,四下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她那日需赶去渡仙泽,即便心有疑惑,也不便逗留。
将父亲叮嘱的事情办妥之后,她便匆忙赶到八风岭,想确认澜生是否还在闭关,不期撞见刚巧在八风岭的妖帝。
妖帝说来拿些西鹭随身之物,有助于唤醒她的意识。还称澜生就在东头闭关,方才他已去询问其伤势恢复的进展。
路蛮蛮听罢,愈发糊涂,遂将西海所见说与妖帝。
“澜生将西海黄龙的龙鳞给刮了?哈哈哈哈!”妖王说她定是看错了,以澜生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接近龙身,怎可能刮对方的龙鳞,又指出:“西海距离八风岭有六千里之遥,他尚未练成瞬息移动之术,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两天,怎可能赶在今早之前就回到了八风岭?”
路蛮蛮亲眼见证澜生从心智不全的小道士一步步得道成仙,岂会不了解他的能耐。
又经妖帝一番推敲和作证,她一度认定自己认错了人。
*
今日,就在刚才,澜生眨眼间就能麻痹她四肢,且将西鹭从她怀里抢走。又能在她毫无觉察之际,对她设下禁制……
西海上空,那道立于龙头之上的挺拔身姿渐渐清晰――那分明就是澜生啊!
路蛮蛮又想起前几日,她将澜生坠崖的情况告知妖帝后,妖帝不仅面无异色,甚至叮嘱:“从今往后,你姐夫吩咐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莫要像鹭儿那样逆着他,待他好些。”
他说的是‘姐夫’,便默认他们二人并未离婚。
她想不明白,以往嚷嚷着要把澜生扔去冥界重新投胎的妖帝,为何态度大变,言语之间多有维护之意。
难不成见澜生失忆,妖帝于心不忍?
路蛮蛮盯着木屋,这个姐夫身上……似乎藏着她和西鹭所不知道的秘密。
***
屋内。
澜生将西鹭安放在床榻上,掀开她的衣领,便看见她胸口残余的黑色印记。
他将手掌贴在她心口的位置,口中念咒,不住施法。
眼见西鹭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弛下来,他刚要松口气,怎料她陡然睁开眼,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天尊果然厉害,竟想出借抽取情丝把我逼出来的办法!”
澜生面色骤然一沉,这是素舒!
素舒狠狠捏住他的手腕,红彤彤的眼眸宛若被血染过,“你杀了我,杀了陆吾,我会一步步绞杀她对你的感情,这辈子也别想如愿得到她!”
他纵然愤怒至极,却无可奈何。为了保住西鹭的心脏,他根本伤不了她分毫。
“你有办法将我彻底杀灭,可你敢下手吗?”素舒指了指胸口,呵呵冷笑:“一个妖物,没了自己的心脏,死期不远。你曾试图用自己的龙精替代她的心脏,险些让她命丧巫山,忘了吗?”
澜生冷着脸,因为她字字掐住了他的命门。
“可这抽取情丝的办法实在冒险。”她忽而咧嘴一笑:“要不是攀附在她的情丝上,我又怎能侵入她的识海,进而窥见……她绝然与你离婚的真相。”
“被你强行封印的那段记忆,我可都看见了!”
第17章 澜生的魂魄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澜生瞳孔一震,怒然压着声:“素舒!”
见他发怒,素舒得意至极:“她应该已经察觉封印的存在,她若因好奇而解除封印,我就能与她的神识相见,将你不敢让她知道的实情告诉她!”
“她解除不了封印。”他笃定道。
“我会帮她啊。”素舒笑道:“你担心她承*受不了你的力量,所以设下封印时留了余地。而这余地足够我找出破绽,诱引她与我合力破除封印。你瞻前顾后,怕伤着她,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最终像我这般,抱憾终身!”
眼前这双属于西鹭的眼睛,本该是神采奕奕的,此刻却满含愤恨地瞪着自己。澜生从没像此刻这般,无比悔恨当初的决定――答应西王母,收素舒为徒。
其实他最痛恨的是自己……
恨自己那日没有追上西鹭,害她在巫山遭了暗算。
恨自己是素舒的师父,害西鹭受到牵连。
素舒趁他分神,抬手猛地往他胸前打出一掌,即刻将他推出半身距离。
她迅速跃出床榻,冲向门口。可刚跑两步,浑身突然僵硬,无法动弹。
听见身后轻慢的脚步声,她紧张得不由屏住呼吸。
澜生走到她面前,因受到禁制,她的视线只能落在他胸膛的位置。那里几乎瞧不出明显的起伏,就连呼吸声也十分轻微。
她深知他的手段和脾气,纵使揪住了他的软肋,并不代表她能全身而退。方才她一番言语刺激,不过是想伺机逃离。
激怒他的后果,她无暇也不愿去想……
直到澜生抬手掐了个诀,而后将手指抵在她心口。
素舒眼睫一颤,这是封魂术,他要加固封印?!
“你的力量势必会冲撞她的心脉,你就不怕她有一天承受不住,心脏爆裂?”
见他无动于衷,继续施法,她渐渐慌了,威胁道:“你强加给我的痛苦,我会悉数还与你身上!哪怕有一丝半毫的机会,我也会让她记起你藏匿的真相,我会让她恨你!恨不得杀了你!”
“孽徒!”澜生斥罢,指端骤然蓄力汇入她体内。
她惊慌地睁了睁眼,随即失去意识。
***
将封印加固完毕之后,澜生片刻未歇,以神念进入西鹭的识海。
素舒的威胁令他坐立难安,那段被他刻意隐藏的记忆,急需重新封印。
进入识海,四周飘荡着许多色彩斑斓的光带,一段接着一段飞逝而过,犹如置身五彩的汪洋。
每一缕飘荡的彩带皆为一忆,正是一段记忆。一忆呈现出的不同颜色,则代表喜怒哀乐各般复杂的情绪。
为了找到那段记忆,他需不断释放神力,将神力变作鱼钩,在茫茫识海中精准地捕捉到他曾置入封印的彩带。
但强大的神力会搅乱她的识海,很可能导致她深陷梦境。
果然,随着神力的释放,原本平缓飘动的彩带开始抖动起来,一段段彩带在他身边疾速闪过。
直到一截灰黑色的彩带掠过他面前,在五颜六色的彩带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迅速找准那段彩带,神念一动,遁入其内。
刚刚进入这段记忆,他就被西鹭用擒仙术束缚在榻上。
她将剑刃压向他的脖颈,睁着一双通红的泪眼,怒问:“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害我夫君!”
他虽丢失了三百年的记忆,但丢失的是婚后身为‘澜生’的那部分记忆。
而在这一段记忆所对应的时间,身为无夷的意识早已觉醒,所以他的神念进入后,自然与记忆中的自己融为一体。
当西鹭执剑压向他的刹那,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盛怒之下的极力忍耐,与那日的感受一样。
她太在乎‘澜生’,即便认定他与‘澜生’不是同一人,也会生怕自己因情绪激动而失手伤了‘澜生’的身子。
“难怪我夫君近年性情生变,原来是你这邪魔在作祟!”除却愤怒,西鹭的眼中还有无法掩饰的痛苦。
在这些难以承受的情绪捶打之下,蓄积的泪水涌出眼眶。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他从来都见不得她落泪,想要抹去脸颊的泪珠,奈何四肢被她束缚。纵然有挣脱的能力,他也不想一而再地刺激正被怒火吞没的西鹭。
“我本就是澜生,是你执意认为澜生已不在。”他回道。
“你不是!”西鹭恼道:“我方才入你梦境,我亲眼看见你的真身,你是兽!一头巨兽!你不是澜生!”
她早前察觉到‘澜生’的变化,其实归咎于他身为无夷的意识觉醒后,性情上与‘澜生’不可规避地有些许不同。
通过一次次的试探,她暗自猜测‘澜生’的魂魄早已易主。
所以趁他熟睡之际,西鹭潜入他的梦境。只因他那时觉醒不久,需要常常入梦修炼神魂,期间还须关闭五识。怎料被西鹭钻了空,最终窥见他的本体。
他无话可辩,只能如实告知:“你看到的是冰龙,我的神躯。澜生是我如今的名字,我昔日的名字是……”
“满口胡言!”西鹭厉声打断:“我夫君原本是个凡界的道士,哪来的神躯?你霸占了我夫君的肉身,就来编排这些连篇的鬼话!说,澜生的魂魄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他的意识觉醒后,始终没有坦白,便是担心西鹭一时无法接受。见她如今这等抵触,甚至连解释都变成了开脱的借口,他已然不知该如何让她信服。
而她对‘澜生’的护持和执着也令他颇不是滋味,便不清不楚地回了句:“这副肉身只能存在一个魂魄。”
这话彻底瓦解西鹭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握剑的手掌气得颤抖,导致偏了半寸,锋利的剑刃瞬间割破他的肌肤,泱出鲜红的血。
西鹭愕了一刹,赶忙将剑从他身上移开。
他身子顺势一动,轻易破了擒仙术,看得西鹭目瞪口呆,也崩溃至极。
她不住摇头,自言自语:“凭澜生的能力,怎么可能挣脱我的法术。”
他站在西鹭面前,一步步迫使她后退,最终跌坐在椅子上。
他弯下身,握住她发颤的肩膀:“你是在乎这副皮囊,还是皮囊之下的魂魄?”
她睁着一双光彩尽失的眼,讷讷地说:“我在乎的,是我的夫君。”
“我不是?”你的夫君吗?
“你不是!”西鹭颤颤地喘了两口气,语气骤然软下来:“澜生在哪儿?你告诉我好吗?他的魂魄在哪儿呢?”
她问得格外小心,带着几分乞求。
他无力地垂下肩头,反问道:“我说我就是澜生,你要如何?”
西鹭失神地望着他,咬了咬牙:“你这掠夺他人肉身的邪魔……我要休了你!”
当初面对濒临崩溃的西鹭,他自私地封印了这一忆。本想着日后与她感情渐深,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将来龙去脉详尽说与她。
怎料随即而来的西海之行和素舒的出现,将他的计划彻底打乱……
*
澜生将这段记忆重新封印后,神念便离开这一忆,回到她的识海中。
因他神力的作用,西鹭的识海变得混乱,一道道彩色光带在他面前杂乱无序地掠过。倘若不尽快出去,便要耗损她的心神。
恰时,一道莹莹白光猝然从他眼前掠过。刹那间,他的神念与之呼应,闪现一段十分久远的记忆。
这段记忆发生在他执掌九天之时,可那时西鹭尚未出生,她的识海中怎么会存在万年前的记忆片段?
澜生来不及多想,急忙追向那缕光带,并进入那一段记忆。
***
放眼远处,紫辉烁烁罩灵山。神鸟齐振彩羽,舞作七彩霞光;端看近处,金光晃晃叠宝殿。清泉汇成玉池,滋养剔透琼花。
这是万年前,仙云缭绕的九天神宫。
他掌管神霄九司,居住的云光殿便坐落在九天神宫的顶巅,与斑驳陆离的天河遥遥相望。
此刻,他就坐在与九天灵气化作的云雾融为一体的云光殿内。
时隔多年的景致重现眼前,令他恍惚了片刻。
“师父。”前方一人阔步走来,是他的大弟子玄章,正是如今的阎王。
玄章跪坐在对面,瞧了眼他身旁之物,问道:“师父当真要护着这枚蛋?”
他微侧身,抬手轻轻抚过蛋壳:“我答应过钦原族的族王,保他一脉。”
“钦原族的族王虽以投靠九天换取族内一脉留存,但他们曾是陆吾麾下得力将士,也参与了四海水祸。他这一脉,即便师父要留,师祖也定会要求师父除尽其神力。沦为凡兽后,孵不出来,照样是死。”玄章顾虑道:“师父何必为了这枚终成死胎的蛋,与师祖争执?不若将它丢到下界,生死由天。”
正说着,蛋壳通体泛起橙红色光芒,一闪一闪的,如一呼一吸。
玄章不禁稀奇:“这鸟蛋还会发光?”
澜生将蛋抱在掌中观察,一边道:“它有些灵性,应是不满你的话。”
“灵性?”尚未育成胎体的蛋,哪儿来的灵性?玄章忽想起什么,诧道:“师父该不会用神力将它育成胎体了吧!”
澜生眼中含笑,静静端详。
蛋壳透出的橙光将他手掌烘得暖暖的,随着光芒逐渐收敛,蛋壳的温度也降下来。他掌心徐徐聚力,将神力渡入蛋壳,原本隐没的橙色光芒复绽,且较方才更为明亮。
随着橙光愈亮,蛋壳也变得透明许多,依稀可见里面的小小胎体。它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唯独心脏的位置正扑通扑通跳得急促,是在拼命吸收他的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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