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摇头:“云出大师也尝试过,但眼前的份量是最为适宜的,若是再多些,便会沾染上露珠水的生味。”
女官缓缓叹气,却见葳蕤一笑:“姑姑,大红袍香高味浓,经久耐泡,用高冲的手法确实能让香气迸发,但最适合大红袍的手法,还另有其法。”
见女官呆愣在原地,葳蕤执起再次烧沸的紫砂壶,找准了角度将水流注下,明明同女官差不多的手法,但水流入杯的瞬间,仿佛在杯中旋起一道龙卷风,将所有茶叶席卷其间,瞬间茶香四溢。
盖碗等待四息后,葳蕤将第二泡茶倒入杯中,恭敬地递给女官。
女官深深看了她一眼,闻香品鉴,茶入口那一瞬,她对葳蕤同云出大师交谈过这一事深信不疑。
她起身,将茶壶茶碗茶杯茶叶一一备好:“若是皇上问起来……”
“姑姑想了一夜,终于找到了露珠水去涩的方法,且配着露珠水新学了一道冲泡法子,能使大红袍挥发出最大的香气。”
葳蕤识趣,女官满意:“今日的茶就由你奉上吧,皇上如今正在朝上,你切莫多余动作,否则我可救不了你。”
葳蕤笑着点头:“多谢姑姑提点,我谨记心中。”
葳蕤由首领太监领出御茶房,迈着步伐来到太极宫前殿。
狩元帝勤勉政务,尽瘁事国,除初五、十五、二十五大朝外,几乎每日都要在太极前殿召开小朝,若无要事,五品以上官员必须参加,也就每十日官员旬休与重大节日能歇息几日。
郑重阳正在小门候着,见到她一挑眉毛,心想这姑娘倒是有本事。
他一甩拂尘,葳蕤跟着他入了殿,太极殿极其恢弘,葳蕤不敢望天,只望着地,被璀璨而又闪烁的镶金地砖吓了一跳,她一步步踩上通往最高处的台阶,心醉神迷。
“启禀皇上,突厥在我朝边境屡屡烧杀抢掠,祸及平民,实在是可恨至极,若是置之不理,他们定会变本加厉,后果不堪设想呐!”
“孙大人,不是置之不理,而是如今天寒地冻,如今调兵前去,十分不利于战事,若是延后三月,待春暖花开,士兵们也施展得开啊。”
“等不及啊,你看看那突厥是多么猖狂,将和田县县令斩首挂于城墙之上,残酷至极,这是赤裸裸的宣战!”
“他们宣战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们不能上当,边境百姓的命是命,士兵的命也是命!要打,就要打必胜的仗!”
葳蕤脚步一顿,面色微发白,后宫花开富贵,却没想到前朝竟是如此暗潮汹涌,数万人的性命,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罢了。
她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放下茶盘,将茶汤倒入狩元帝常用的黑釉银豪盏。
幽幽茶香渐弥漫开,狩元帝蹙紧的眉头微松,随手拿起那杯茶一饮而尽,谁知舌尖泛起别样的香气,倒让他怔了一瞬。
他放下空空如也的茶盏,葳蕤悠悠又添一杯,直至三杯后,一整碗饮尽,狩元帝这才直起身,冲身边低着头的小宫女示意:“再去取一盏来。”
“是。”葳蕤收起茶盘后退,匆匆前去取茶。
踏下台阶的途中,她只听狩元帝掷地有声道:“莫连山,朕封你为镇国大将军,集漠北、西北、疆北十万大军,即刻赶往疆西,卫将、李将随莫将一同出征,务必要将丢失的县城夺回来,将蛮厥赶出百里之外。胡尚书,莫将军所需的军需粮草务必在三日内备好,三日后,与几位将军一同前往疆西,龚尚书……”
待葳蕤带着茶回来时,此事暂时告一段落,已有他人正在禀报个别县遭遇寒冬,死伤无数,请求减税。
她眼观鼻鼻观心,继续为狩元帝上茶,只是今日所见种种,怕是轻易忘不掉。
一个时辰后,早朝散,比以往提前了两刻,倒不是事少,单纯狩元帝一个没注意,喝多了。
他雷厉风行下了台阶,见到奉茶的宫女垂头跟在一旁,随口问道:“今日这茶泡的不错,是谁的手艺。”
葳蕤今日特意将腰身扎的紧了些,发丝也没有平日那么一丝不苟,随着行礼的动作,散发出柔媚的气息:“回皇上,是唐女官新学的手艺。”
她将说给女官的话复述了一遍,却迟迟没听到叫起的声音。
狩元帝本只是随口一问,可是那宫女回答的不疾不徐,声音如潺潺流水,让他莫名感觉到熟悉。
“抬起头来。”他看着那宫女。
葳蕤咬了咬唇,显出几份自然的血色,缓缓抬头,一缕微风袭来,将她发丝恰到好处地吹起,那双极美的星眸善睐生辉,极少有人能从中逃脱。
她盼望着帝王能为她折服,然而狩元帝只静静地看着她,葳蕤努力与他对视,却只见到黑眸中深不见底的漩涡,令她心凉了一瞬。
不会又要失败了吧?
这次若是不成,她会怎么样,会死吗?葳蕤有些后悔了,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不如好好珍惜呢,对这等帝王来说,她的命是如此的不值钱。
狩元帝的眼神极具压迫感,向来没几个人能顶住如此压力,但他却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开始发愣,或许其中夹杂了一丝懊悔,但不多。
……一个小女子罢了。
狩元帝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于是警告地看了郑重阳一眼,他明白,没有郑重阳的许可,眼前这个女子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就在他刚想说什么的时候,生理需求汹涌而来,他脸色微变,哪还管得了什么宫女,匆匆拂袖而去,走之前只惦记:“让人通知几位将军和尚书去御书房等着。”
“嗻。”
葳蕤没想到自己竟能全身而退,就狩元帝那可怖的眼神,她还以为自己今天真要丧命于此,她看向郑总管:“郑公公……”
郑重阳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葳蕤姑娘,赶紧回去吧,皇上觉得今日茶不错呢。”
葳蕤连忙行了大礼,感激不尽,回御茶房的路上还有些恍然如梦,她没事,皇上没罚她,她也还能在御茶房上值。
她深吸一口气,看来还是有些高估自己,这狩元帝比传闻中还要可怕,只一个眼神,自己从小学的那些勾栏做派,一点都施展不出。
往后……要不还是明哲保身吧,以她的本事,在御茶房安安稳稳做一个奉茶宫女,也不是什么难事。
今日皇上饮了五碗茶,还特意给每人赏了五两银子,喜得唐女官险些找不着北,她笑眯眯看向葳蕤:“这几日便由你去奉茶吧。”
谁知葳蕤抿了抿唇,竟拒绝了:“姑姑,皇上龙威甚重,我、我还是算了吧。”她真怕明日皇上一见到她就把她咔嚓了。
唐女官奇怪地看了她两眼,忽地笑了出来:“你啊,明白就好,咱们皇上眼光高的很呢,可看不上我们这种身份。”
“不过,”她还是安抚道,“皇上又不是洪水猛兽,没那么可怕,你看今日这银子,只要服侍的好,皇上不会亏待我们,你身在御茶房,总要面见圣上的,这几日你先休息一下,待什么时候休息好了,我再安排你去。”
葳蕤感激不尽:“多谢姑姑。”
唐女官拍拍她的肩:“这是我该做的,若是你还从云出大师那里听到了些什么,只管来告诉我。”
葳蕤点头:“那是一定的,只是都怪我年少贪玩,忘了许多,有姑姑这句话,我一定好好回想。”
她心下立马冒出了许多种技艺,有从云出大师那里听来的,也有她自己钻研的,既然打算在御茶房好好待着,那就得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
第6章 第六谋 天子之怒
朝后,狩元帝在御书房同几位大人继续探讨大战事宜,朝上说的简单,但实则涉及十万余人的性命,内里盘根错节,大到战略布策,小到吃喝拉撒,都需要朝中无数人协调。
这事若是搁几年前,国库亏空,奸臣当道,必定是要吃突厥的亏了。
但这六年来,狩元帝即位后无一日不兢兢业业为国事操劳,改新政、举贤人,让原本快要塌陷的越朝重新焕发生机,让越朝终于有能力反击那些蠢蠢欲动的边境蛮子。
国事一商讨就是个把时辰,眼看到了正午,狩元帝便留了几位臣子用膳,他想起今日非同寻常的大红袍,神清气爽道:“听闻胡爱卿对品茶颇有钻研,正巧唐女官近日钻研茶道,还请爱卿品鉴一番。”
郑重阳早就命人备着了,狩元帝一发话,便由数位奉茶侍女端上茶水,十分爱茶的胡尚书饮后赞叹不已,甚至还想同唐女官交谈一番。
狩元帝品着茶,看了看眼前这个宫女,不是熟悉的样子,再看看爱卿身边的几位,都不是早上那个宫女,有些淡淡的诧异,只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表情顿时阴沉了几个度。
胡尚书还在那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注意到皇上的表情,直到被右丞相踩了一脚,这才讪讪住口。
殿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午膳一道又一道摆上来,狩元帝这才将茶水一饮而尽,夹起一筷子珍馐:“这道水晶冻肉不错,爱卿们尝尝。”
于是殿内又开始新一轮的欢声笑语,倒是刚才话多的胡尚书默默闭上了嘴,心里十分无辜:皇上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又变本加厉了,夭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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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葳蕤姑娘怎么在这擦柜子,不去皇上跟前奉茶呀?”
“难不成是被皇上训斥,没脸再往前殿跑了吧,啊哈哈哈哈哈~”
奉完茶的几人从御书房回来,端着茶盘在葳蕤面前极尽嘲笑,期待着葳蕤从云端上狼狈坠下,露出不堪受辱的模样。
然而葳蕤只面无表情擦着柜子,淡淡道:“你们若是嫌这差事不好,我倒可以去和姑姑提议,给你们换个地方,你们也在这御茶房多年了吧,这么多年没得皇上青睐,是不是该换点新人,给皇上洗洗眼睛呐?”
“你!”五人团又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们屡挫屡败,却永不言败,不得不说,这坚持不懈的勇气还是十分令人佩服的。
看着葳蕤淡定自若的模样,其中最胆小的宫女忍不住问:“你不会真的要去同姑姑说换人吧……”
“小彤!”珍雨瞪了她一眼,这蠢货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葳蕤看她们五人之间暗流汹涌的官司,微微一笑:“那可说不准,若是让我不开心,也就一句话的事,至于先换谁……那就要看你们的态度了。”
葳蕤说的话不得不信,她刚刚为姑姑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还在皇上面前露了脸,想让姑姑换五个人可能有点难,但随便遣走一两个,那还不是立马的事,于是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成算。
“你们想什么呢,可别信她的话,她就是吓唬你们的!”珍雨没想到嘲讽人不成反被拆老家,顿时急了。
可谁知其他几人都不说话了,小彤心想,你从前总是在唐女官面前争着表现,唐女官是记着你了,可不记着她们呀,你倒好,唐女官定是护着,可是她们又有谁能护着?
葳蕤见几人面上煞是好看,平静地添了把火:“我这里还有一个从云出大师那里得来的方子,正巧需要一个人帮我,刚还想着是再添一个宫女,还是说,从你们中间……”
“葳蕤姐姐,我在御茶房两年了,什么活都干过,你只管吩咐我。”
“葳蕤姑娘,我最听话了,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来,葳蕤姑娘,赶紧把抹布给我,这些杂事,我来就好,怎么能劳烦您呢,您就安安心心地研究方子,其他事,都我来。”
御茶房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方才还在珍雨身边的小姑娘们,一下子都围到了葳蕤身边,珍雨倒成了那个孤家寡人。
珍雨看着眼前与她无关的热闹,气得脸都快歪了,但又无计可施,只能转身狼狈而走。那可是云出大师的方子,再不走,她都要忍不住上去献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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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碧空如洗,再过几日就是二公主周岁宴,原本是大好的日子,这节骨眼上就是有人不长眼,在今日早朝上,先是说二公主的周岁宴不符合礼制,又扯到后宫后位虚空多年,不利于国家安定,最后还明里暗里说狩元帝登基多年无子,提议今年再增加一届选秀。
虽说狩元帝当场就把人拖出去打了,但这些臣子事不好好办,反倒管起他后宫了,让他十分恼火。
不过他也知道这人只是一枚棋子罢了,背后不知道是哪家勋贵想要皇后的位置,才在朝上兴风作浪。
朝中官员还有待调整。虽说这几年科举考上来不少才学出众的学子,但毕竟年纪尚小,如今朝中还有一半是盘根错节的勋贵,这些勋贵不打下去,永远有人在那尸位素餐。
他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奏折,他想起自己曾立下的宏图大志,想起呕心沥血的日日年年,可那些臣子,却从来只顾着自己的家族利益。
他堂堂天子,竟也成了臣子眼中的棋子!
“来人,上茶。”狩元帝声音格外低沉,有如雷前征兆,就连常年侍奉左右的郑重阳都不由有些冒冷汗。
今日上的依旧是大红袍,前两日这茶还令狩元帝爱不释手,但今日他一尝,就哐当的一声扔回桌上:“御茶房里是只有一种茶了吗?”
郑重阳连忙让人去御茶房通报,不多时,各种名贵茶汤便被一一呈上,茶香飘满了整个御书房。
而狩元帝只尝了几口,便置之不理,半晌后摆手:“都给朕撤下。”
茶撤下后,郑重阳以及近身伺候的太监宫女也被赶了出来,郑重阳的徒弟小得子弓腰靠近:“师傅,您说这该如何是好,这这外面好几个大人求见呢。”
“就说皇上忙着批奏折,没空见他们,要是嫌命太长,倒可以闯进来。”郑重阳哼了声,唬的小得子擦冷汗。
“哎呦,只盼着皇上早日息怒,可别伤了龙体呦。”
每年总有这么几次,狩元帝被那群蠢蛋气得肝火旺盛,茶饭不思,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皇上一生气,他们下面的人也没好日子过,整日里战战兢兢的,就怕皇上看不顺眼把他们打发出去。
“再过几日便是二公主生辰,皇上怎么都会给二公主面子。”郑重阳气定神闲,只是有一事令他不由多想,“你说,方才皇上怎么就同茶较上劲了呢,这大红袍,他前两日还夸着呢。”
小得子眯起眼:“您是说,这大红袍今日做的不对味?”
“咚”的一声,小得子头上冒了个大包,小得子捂着头委屈不已:“师傅您打我干嘛呀?”
郑重阳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了下,里面传来狩元帝的声音:“都给朕滚远些。”
“嗻。”郑重阳连忙带着徒弟滚远了,他原本的气定神闲立马就消失了,气急败坏给了徒弟三个栗子,“蠢货,嚷嚷这么大声作什么!”
这回小得子啥话都不敢说,只睁着一双认错的眼睛看着师傅。
郑重阳拧起了眉毛,这回皇上的气看起来可不是一般的大啊,这么下去,别说是二公主的生辰宴,看起来皇上他自己生辰都不一定能让他息怒。
他拍了拍徒弟的肩膀:“你给我守在这啊,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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