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神色犹豫,撇嘴回:“一切都好。”
林桑晚道:“哦。”
屋内死寂。
林桑晚低头看着近日何敬一早拿过来的册子,其中详细记录了疫病刚爆发时情况。
疫病前连下一月大雨,又遇上河坝决堤,冲走了庄稼和农屋,自然连家禽也泡烂了。本该将这些泡了水的家禽掩埋或焚烧,但西市街的一卖猪肉屠夫偷偷将猪肉处理腌制,在闹饥荒时高价售卖,许多人买了他家肉。
刚卖的前半月是没有人吃出问题,但在沈辞到了襄县后便吃出了问题。
首先是屠夫起了红疹,高烧不退,请了大夫看以为是寻常毛病,没注意隔离。不过两日,屠夫妻儿、父母以及看诊大夫纷纷中招。
又过四日,屠夫死了,买了他家肉的人纷纷病倒,县府才觉察不对。再之后,便累及了全县。
细问屠夫妻子后才知,他们存放腌肉大坛子底部,不知何时破了洞,坛子里面爬满了老鼠、蟑螂等各种活的野物,底下腌制的猪肉早已发臭发烂。
而在屠夫病倒前,恰好有一个头戴斗笠男子来他们这买了腌肉。
林桑晚低喃着:“头戴斗笠。”
会是谁?
林桑晚想得认真,不知沈辞何时进了屋。
一道低磁声音自头顶传来。
“在想什么?”
她蓦地抬头,虽然她已做好准备,但突然听到他声音,还是会不自觉地心里发颤。
林桑晚镇定道:“疫病的起因,何人所为。”
沈辞在她身前坐下,将手上端着的热药汤放在她眼前。
林桑晚垂眸看着乌黑黑的汤药,微蹙眉道:“昨日喝过了。”
汤里没放糖,她不爱喝,况且疫病制止住了,不喝应该无碍吧。
沈辞幽静地看着她灼丽的五官变得痛苦,只道:“你今日说话时带了鼻音,不喝不行。这碗药汤是甜的,我亲自熬的。”
林桑晚狐疑地端起碗,抿了一口,尝了味道,才将剩下悉数饮下。
她将空碗移到他面前,说了句“好了”,又低头看着新整理的册子。
头顶那道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冰冷,沉静。
林桑晚颔首看他,“沈大人还有事吗?”
沈辞盯着她,目不转睛。他头戴玉冠,坐得端正笔直,挺拔屹立。
见他不再用骨簪,林桑晚愣了愣,像有无数根针直直刺进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沈辞道:“无事。”
语气清冷。
林桑晚心内一颤,可又安慰自己,求仁得仁,她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还未下逐客令,林桑晚莫名地感觉倦意涌了上来,眼皮合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被人轻柔抱起,放置床上。
耳边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阿晚,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第49章 出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如水的月辉倾洒满地。夜风徐徐吹来,带来一阵清凉,缓解了白日的酷热。
沈辞坐在光秃秃庭院中抚琴, 石桌上点了一盏灯,灯烛的光亮只能照着他半张脸。
他眉骨很高, 五官清隽凌厉, 抚着琴时脸上面无表情, 一双淡眸却晦暗不明, 不知在想什么。
琴音流转, 高时如鹰击长空,畅快淋漓, 低时似孤雁哀鸣, 风起残荷。
裴松在一旁静静听着。
今夜所弹奏的曲子皆是他从未听过的。
听了这么多年, 他也从来未像今日这般难受压抑。弦动悲凉, 如秋叶落寂,古道边独行。
静夜里阒无人声,只伴着草丛间凄厉的蝉鸣声。
席闫从昏暗中走了出来, 立在裴松旁边。
琴音骤歇,席闫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子,他们行动了。”
沈辞站起身,命人收好琴, 动身时, 情不自禁地看向林桑晚屋子。
静默许久, 他收回视线, 朝裴松吩咐几句,领着席闫走出了县衙。
城门前。
有些巡检司士兵手持火把, 火光照亮了半片夜空。
马蹄声渐近,他们齐齐看向黑夜中骑马而至的沈辞,而后纷纷行礼。
沈辞头戴官帽,一身绣锦鸡绯色官袍,面容严肃而又平静,周身透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强大气息。
他垂眸看向跪在地上、被麻绳绑着的九名男子,目光清冷凶厉。
巡检司巡检出列道:“如大人所料,这几名匪贼真的趁着守门小卒换岗期间偷摸摸想打开城门。”
沈辞在这九人身上打量了一眼,淡淡道:“都押回牢房,别死了。”
难道不即刻问下他们意图和有没有后手吗?
巡检面露疑惑,却又不得不应声,摆了摆手,在地上挣扎的九个人纷纷被带走。
席闫朝他解释道:“我家主子都猜到了,一切照计进行。”
沈辞下马,提剑登上城墙,看着城外远处一片黑黢黢的茂密山林,里头人影攒动。
门外官道上传来了兵马行进声,他收回视线,见乌压压的人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须臾间,盗匪装扮的人马城门下停了下来。沈辞扫了一眼,约莫两千余人。
席闫一贯从容斯文,在扫了扫身后壮丁大汉组成的巡检司和前方严阵以待的贼匪后,皱起了眉头。
因灾情襄县中能使得上力的人所剩无几。
席闫心内嘀咕:今晚怕是九死一生。
虽然他的主子自小才傲永都,谋略堪比诸葛在世,可到底敌我悬殊,这点人马哪里能杀得过悍匪。
若是悍匪又还好,他们不懂作战技巧,可眼前城下的这些人排列整齐,身姿笔直,明显就是纪律严明的军队之人冒充贼匪的。
他们上方,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城上何人?”城门下的头领打马上前,不屑问道。
沈辞静默不语,眉头不展。
席闫上前,不回反问:“城下何人?”
头领身旁亲兵煞有其事道:“也不怕让你们知道,我们正是白鹿州威名赫赫的龙鸣寨悍匪,识趣的话就快开城门,否则等我们攻进城去,就是尸山血海。”
龙鸣寨位于隔壁县的龙鸣山,是当地有名的地痞流氓,素日里只会对富人家下手。像今日这般自爆身份,不在意事后诛九族重罪,只怕是龙鸣寨寨主换人了。
沈辞再仔细望了领头一眼,又环顾四周一圈,定阳侯府三公子蒋辰鸣没在此处。
这四年来,沈辞面上是德义有闻,清慎明着的文臣。可在暗中,他培植了不少暗卫。在他南下同时,大半暗卫早已经扮成农户,悄悄蛰伏在襄县四处,敌人暗中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监视之下,只有疫病一事,是他没提前觉察到的。
他一直隐忍不发,让敌方暗子在襄县肆意妄为,又故意让他们传出襄县消息,是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暴露身份。
蒋礼到底是久经沙场官场之人,行事小心谨慎,连这时候还找了个身份掩护。
不过这又如何?他们费尽心思布局,他便破他们的局。
狭路相逢勇者胜。
诡诈之人都是阴暗怕死之徒,最忌遇到不怕死的。
今夜,他要为她杀出一条血路。
他不想再等了。
更不想她日夜煎熬。
席闫此时也收起了斯文,大声喝道:“大言不惭。”
夜风拂过,城墙上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此时,所有人的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城下头领见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态度,抽出大刀,直指城门,怒啸道:“给我攻!”
随着声音落下,敌人来势汹汹。巨木猛烈地撞击着城门,声音震耳欲聋。云梯架上城墙,密密麻麻的人如潮水般攀爬而上。点燃的弩箭如同流星雨般划破夜空,射向城中,弩箭所过之处,火光冲天。
巡检司守卫兵在沈辞指挥下,一队起盾牌,躲箭雨、掩护二队,滚木礌石从城墙上抛下重重砸向攀爬而上的敌人。三队弓箭手躲在垛口下,严阵以待。
沈辞虽不懂兵法,但看过一两本兵书,过目不忘。
城内百姓被撕破天的战火声惊醒,心惊胆战地收拾细软,心里也不忘骂骂咧咧:今年是什么年头,真是什么破事都遇上了......
“沈大人,滚木礌石和箭矢仅剩两成。”巡检看着沈辞,沉声道。
沈辞幽沉湛黑的眸子映着明晃晃的火光,越发显得眸色冷冽肃然。他沉吟片刻,道:“无妨,照旧。快用完时让四队上,二队三队去守城门口。”
时间一点点流逝,头领见城门迟迟攻克不下,面露焦急,情急之下开始瞎指挥。
藏在暗处的蒋辰鸣见他们逐渐乱了队形,面色愈发阴沉。今夜若不能让襄县乱,那么之后再也没机会让整个南顺乱。
他望着城墙上临危不乱的沈辞,毫不犹豫地提着长剑,骑着骏马行至头领身旁,冷冷道:“滚一旁去。”
头领是龙鸣寨二当家,蒋辰鸣为了不暴露身份,叮嘱他按照手札上做事,结果还是这么不中用。
蒋辰鸣没有废话,一直盯着沈辞,抬了抬手,号角声响起,乱哄哄的队伍重新集结。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沈辞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道:“放狼烟,活捉蒋辰鸣。”
话音甫落,城墙上空冒出了冲天的红色狼烟,
城内百姓一时间忘了逃亡,抬头望向那抹刺目的红。
城下蒋辰鸣嘴角沉了沉,眼睛微微一眯。他也看到了那抹猩红,理智告诉他,沈辞还有后手,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场恶战终是无可避免。
狼烟起,城外东边一座小山脚下突然杀出大量黑甲军,浩浩荡荡,庞大地望不到尽头。
为首一人一声号令,将士齐齐拔剑,人马未至,那凌厉的煞气已如同乌云翻滚,压顶而来。
城下众人同时往后方望去,有人反应过了,“是嘉辰王的黑甲军。”
嘉辰王亲兵是何时埋伏在襄县四周?连着一月都未曾发现端倪?
蒋辰鸣暗叹不好,展眼四望,皆是包围过来的黑影。
久攻不破的城门正缓缓打开。连西边黑森森山林也有黑影出动,那是沈辞养的暗卫。他们如同蝗虫一样从天而降,落在蒋辰鸣周围。
蒋辰鸣拔出腰间又重又长的铁剑,深深凝望了它一眼。这把剑是蒋辰豪在他动身去陵州时送他的礼物。
他是府中庶出公子,不得喜不得待见。蒋辰豪是嫡出,一出生就众星捧月,人人供着,可他却对自己极好。小时候,二哥得了什么好宝贝都先送到他屋里给他挑。每次出门,二哥都会带着他一道出去玩,若是遇上府中下人刁难,二哥会将人打得满地找牙。
虽然二哥在外头肆意妄为,作奸犯科,可勋贵子弟中,哪家公子不沾点坏毛病。他二哥不过是奸杀了两名青楼女子,他们就要二哥偿命,真是荒唐至极。
听闻父亲要对嘉辰王等人下手时,他主动请缨,从陵州赶回来,就是为了给二哥报仇雪恨。
视线从铁剑上移开,蒋辰鸣收回思绪,眸色阴沉地望着沈辞,嘴角笑得邪乎,道:“沈辞,别高兴太早,你的林姑娘只怕此刻已不在人世了。”
话落,他高举手中长剑,声音振聋发聩,“掩护我,杀出去。”
席闫旋即飞身下城,骑上马,指挥暗卫追了过去。
黑甲卫见蒋辰鸣改变阵型,他们随之变化。
城门外杀声震天。
沈辞站在城墙上,好似没听到蒋辰鸣的话般,静静看着。嘉辰王未进城前,他不会离开。
天色渐亮,朝阳初升,道旁古木林立,树冠遮天蔽日,知了藏于树冠中,声音聒噪。
林桑晚揉着额头坐起,晕沉沉道:“好吵。”
马车内的裴松没有接话,双手抱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林桑晚缓缓睁开眼睛,对上裴松眼周发黑的双眼,登时清醒,抬帘看着车外,想起自己最后喝的那碗药汤。
她一时不知该说沈辞好还是不好。他利用了自己对他的信任,但这份利用是出于她的安危。
第50章 与妻书
林桑晚啃了几口干粮, 喝了几口水就没了胃口。
马车内林桑晚与裴松大眼瞪小眼。
林桑晚问:“小裴,我们这是要回永都?”
裴松扭开脸,哼了一声, 再是嗯了一声,真是拧巴得很。
林桑晚若有所思点点头, 思索片刻道:“你之前不是话老多了嘛, 怎么这几日不说话了?”
裴松眯了眯眼, 道:“主子不准我说。”
“为何?”
“主子说林姑娘太聪慧了, 只要我一开口, 你就能猜到七七八八。因此特意叮嘱我不到永都不能开口,也不能中途把信交给你。”
裴松话落, 登时捂住了嘴巴, 疲倦的眼神变得惊愕万分。现在的他特别想念席闫, 席闫能立即想出各种点子圆回去。
林桑晚脸上笑意晏晏, 神色平静问:“什么信一定要到了永都才能给我?现在看不行吗?”
裴松不再说话了,坚定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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