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脸离得及近,陆青钰一听,脸登时红彤彤,坐回凳子上,低头吃面,“赶紧喝,喝完了继续出发。”
许兰知轻嗯一声,侧头看向远处忽明忽暗的帆船,眸光暗沉。
他留在南顺的日子不多了。
粮秣齐备,舟楫焕然,巨舶再度扬帆。
第46章 民变
三日后晌午, 烈日忽蔽,如墨乌云滚滚而来。霎时,天神怒吼般的雷声响彻襄县, 随之而来的电光划破长空,登时照亮了整个苍穹。
林桑晚隐下心中不安, 陪了谢府祖母半盏茶后走出了碧云斋。
此时, 暴雨如注, 珠帘万丈, 天地间一片苍茫。
还有两日陆青钰就该到襄县了, 若是接下来天气也如今日这般恶劣,襄县要发不出粮来了。
然人算不如天算。
两日光景匆匆而过, 陆青钰没能如期而至, 嘉辰王那边也被山洪挡住了脚步。
县衙议事房内, 何敬身着陈旧整洁绿色官服, 衣服袖口处已有多处磨损。他看着外头暴雨,深陷的眼窝流出两滴热泪,摇摇欲坠道:“天要亡我襄县。”
县尉吴康忙起身扶住何敬, 颤抖道:“何大人......”
襄县本有两名县尉和一个县丞,另两人在疫病爆发后直接拿着细软,携妻儿朝东郡逃。
何敬痛心疾首道:“原本每日三顿粥,而今日只有一顿,过几日连一顿粥都没有, 百姓如何能熬得过去, 尤其是那些还在疠所的病人。”
沈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院中风雨飘摇的枇杷树, 沉声道:“三天, 最多三天。”
何敬等人转头看向沈辞,他静静坐在案桌前, 眉眼严肃,目光沉静,有种天塌下来他会第一个站出来顶着的错觉。
何敬叹了一声,自己不该自乱阵脚,只需安抚好民众,做好分内之事。
沈辞叮嘱完其他事后,何敬等人躬身一拜,退了出去。
雨势渐大,狂风裹挟雨水,卷起桌案上纸张。
席闫见状去关窗,见林桑晚撑着伞从雨雾中走来,温声道:“主子,林姑娘来了。”
沈辞抬眸,望向她。她上身着如淡墨般的暗花罗薄衫子,下着嫩蓝裙子,身姿聘婷。狂风吹过,面巾下的芳容若隐若现,明艳灼丽。
在她出现后,他那锋利眉眼在此刻微微舒展。
林桑晚将油纸伞递给门口守着的裴松,然后走进屋内,见沈辞朝她走来,温声道:“谢府今日炖了鸡汤,我盛了一些过来给你们尝尝。”
裴松登时跳了了进来,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我说怎么闻到了肉味。这一个多月不是喝白粥就是吃馍馍,我都快吐了。”
席闫咳嗽了两声,眼神示意裴松别再说话。如今襄县缺粮,主子生病时都不曾有有肉,他们更该以身作则。他彬彬有礼地朝林桑晚作了一揖,“多谢林姑娘。”
“林姑娘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说的。”裴松不理会席闫,忙着盛汤。
自林桑晚进屋,沈辞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对于裴松的话,也未像平日那般严肃指责,似乎对“自己人”三字表示默认。
林桑晚笑笑,看着裴松将装好的鸡汤递给沈辞,见他摆了摆手,问:“你不喝吗?”
“你们喝。”沈辞兀地想起什么,问:“谢府囤了多少粮食?”
“得回去问了谢长凛才能知晓。”林桑晚问:“是不是连粥都快发不出了?”
沈辞微微皱眉,轻嗯一声。
民不聊生时,谢府能不发国难财已是幸事,若想让谢府慷慨解囊,未免强人所难。
林桑晚抬手抚上他眉心,“我回去问问。”
“沈大人,城门口出事了,何大人被打晕了。”
林桑晚放下手,看向门外,一个小卒从雨中朝他们跑来,边跑边说。
沈辞闭了一下眼,“你留这,我去看看。”
林桑晚道:“一起去吧。”
黑云压城,城门口下聚集了数百流民,乌压压的,城门下拿着长枪的小兵被推挤得后背直贴掉了漆的朱色城门。
不知哪里得来襄县无粮的消息,难民情绪高涨,抗议声不绝于耳。
一人举手高呼:“快开城门,我们不要饿死在这里。”
“凭什么不放我们出城,我们要出城。”
有人哭喊着:“军爷,放我们出城吧,襄县没粮了,难道要我们饿死在这,我们还不想死!”
沈辞撑着伞,看着前头泱泱灾民,握着伞的手骨节泛白。
真是一计不成,再使一计。
林桑晚拳头紧紧攥着,压下心头沸腾的杀意。这个恶毒的蒋礼,当真恶毒的有些手段。这些难民中,不乏有染病未痊愈的,出了城门,疫病扩散开来不说,他们自己也会死。
县衙巡检司留下的巡检及弓兵、机兵统共四十余人,他们齐齐站在沈辞身后。可想要靠武力镇压数百民众,是行不通的。
卫所与州县互不统属,一旦地方有事,州县无权调遣卫所兵,而卫所也只听从军事系统调遣,不干预地方之事。
林桑晚向前走了几步,正要开口,沈辞将她拉回身后,高大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
穷途末路之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沈辞一身浅蓝色衣袍,长发以骨簪冠起,黑发明目,风韵清俊。
他往前走了几步,颔首抬眸,面露凶狠,目光锐利威严,声音冷淡肃厉,洪亮如钟:“大家莫要轻信谣言!本官在襄县一日,绝不会让你们饿死。”
流民纷纷转身,循着声音看向沈辞。人群中一人先开口,“凭什么相信你!你们这些狗官平日里中饱私囊就算了,如今还要挡我们活路。”
“之前便有朝廷官员来过,可他们做了什么?吃了县衙粮就跑了。你们又能好到哪里去,莫要再诓骗我们。”
林桑晚被巡检司的兵卒互在中间,看着义愤填膺的人群几乎要将沈辞淹没。
他费力地在人群中转圜,呼声却被一波波声浪盖过,仅剩徒劳。
他向来沉默寡言,可为了百姓,还是耐心细致地一一解释,可那些愚民却充耳不闻,将他的真心踩在脚下,肆意践踏,一如四年前的林府。
林桑晚内心升起一种深深无力感,可这些流民,即使听风就是雨,她也不能有任何怨恨。因为他们大字都不认得几个,想让他们辨别是非,好比铁树开花。
倾盆大雨泼洒在青竹油纸伞上,溅起朵朵水花。
一声声,一更更。
外周的喧闹声沸反盈天,林桑晚闭了闭眼,而后轻轻放开握着的伞柄,转身解下身后机兵背后长弓,取出三支羽箭,飞身至路边原先以床凳搭建的柜台上,动作行云流水。
她的手细腻如春日之柳,却也坚韧如松柏,此刻紧扣着弓弦弯弓引箭,几将一张弓绷成满月。狂风暴雨砸在她身上,她的身形依然稳如磐石,未曾晃动一下。
狂风呼啸而过,吹走她脸上面巾,露出一张平静而明艳的脸庞。一双漆黑眼眸,泛着深寂而冷酷的杀意!
巡检司的兵卒脸色突变,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出手,是为大罪。
林桑晚的手没有半分发抖,神色冰冷地望向前方拥挤喧闹人群。
“嗡!”
弓弦一声震响,三支箭矢如电飞去!
席闫等人只听得“嗖”一声响。
破空而去的箭矢迅雷般掠过他们头顶,径直射向了他们前方的三名百姓。
被一箭贯穿心脏的三人登时倒地不起。
场中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人群安静了片刻,明白了什么后旋即离那三人远远的,然后抬头看向林桑晚,眼中满是绝望。
她那冷酷的一箭,显然灭绝了他们所有的希望。
“杀人了,杀人了......”
“老天爷,睁开眼看看吧,官府只知道欺压百姓了......”
沈辞转身,看到了她冷漠的神情下格外悲伤的眼睛时,心蓦地一紧,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
她又想抛弃自己,独自扛起所有重担。
“林桑晚!”声音荒凉寂寥。沈辞边喊边朝她走去。
她没有像以往那般,笑着回应他“我在。”而是摇了摇头,示意他停住。
眼睫轻颤,雨珠顺势落下,滑进轻启的朱唇。
她抬眸,眼神坚定地望向众人:“吾乃永安郡主,刚刚三人乃是奸佞小人,妄图制造混乱,离间民心。”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奸佞小人还不是凭你们一张嘴说的。我们凭什么信你?”
林桑晚冷厉道:“你们在场所有人要不衣不蔽体,要不蓬头垢面,无一例外,各个满面沧桑,脸色灰黄。而他们三人,中气十足,脸色红润。”
人群瞬时安静下来,纷纷望着她,思索着她的话。
突然有一个少年背着老娘,从众人中站了出来,朝她吐了口浓痰,激愤道:“我记得你,你是卖国贼林慕峰之女,朝廷发给襄县的粮食肯定被你这贱人私吞了。”
卖国贼。
贱人。
林桑晚脸色煞白,紧紧攥着长弓,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
她不是罪人,可她的存在却是千夫所指。她爱世人,可世人多愚昧。
那名少年放下背上老母亲,悲愤道:“众乡亲们,可还记得四年前石堰之耻,就是她林家通敌叛国,才导致我爹死在了战场上,导致我爹被人唾骂,尸骨无存,死后还不得入族谱。”
一个流民立即站了出来,应和道:“粮食铁定在她那,杀了她,我们就有粮了。”
人声鼎沸。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中的灾民愈发失控了。
无人注意的街角,一个带着面巾的红衣女子静静地望着前方发生的一切。
第47章 王妃
难民如失控的野兽, 奋力夺过巡检司士兵手中兵器,朝着林桑晚而去。
沈辞越至她身前,仰头望去, 见她神色异乎寻常得平静,他心里难受极了。
越冷静, 就说明她独自吞下的情绪越多。
她总是这般, 无坚不摧地往前走, 像以前一样, 把所有可能的圆满都抛下。独自一人, 穿上厚厚铠甲,走向黑魆魆的长夜。
沈辞收回目光, 眼眸幽寂, 道:“这里不安全, 你先回去。”
修如青竹的手一伸, 腰间玉尘剑出鞘。他的二师父曾问:“你为了天下苍生拿剑,可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黎民百姓对你刀剑相向呢?”
他回:“舍我一人而全万民也算死得其所。”
看着越来越近的刁民,他选择握紧玉尘剑。
他素来不爱表达, 现下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竭力守护想守护的人。
林桑晚没有回答沈辞,她颔首看着面目狰狞、失去理智的灾民,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快快离去, 黎庶之命与她何干?
然祖父敦敦教诲犹言在耳:“民为贵, 君为轻, 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子民。”
她闭了下眼, 风雨吹打得她眼睛生疼。
再睁开眼时,她腰间放着玉印的囊袋扯下, 拿出玉印,上头雕刻着萧逾白三字以及龙纹样式。
这枚玉印是嘉辰王府独有的令牌,世间只此一枚。
她垂眸,最后望了沈辞一眼,忽然间,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凄苦溢满胸膛。
在大堰时,曾有一位穿着道袍的算命先生对她说:“天生将星,福祸难测;南遇妙善前种姻,奈何姻缘不到头。”
她自幼不驯,也不信命,只觉地算命先生想诓钱财。后来报应不爽,至亲离世,她受尽折辱,背负骂名,于淤泥中苦苦挣扎,难得圆满。
天生将星,明明是天煞孤星。
前半句已经一一应验。
而后半句......她不该心生贪念。
沈辞也不该染上无辜之人的鲜血,他本可位列三公,他本可成为世代传颂的贤相。
南遇妙善前种姻,奈何姻缘不到头。
她与沈辞,命定无法白头。若是强求,只会令他一而再,再而三破戒,最后难得善终,遭万万人永世唾骂。
玉印入手冰凉,一如她整个人,冰冷彻骨。
她知道,一旦她选择了这一步,就会和姑姑一样,注定要成为笼中鸟,池中鱼,也有可能还没成功复仇,就惨死于未来某一天。
其实这个选择,早在四年前就已注定。四年前,她还会挣扎,还会反抗。如今,她既不会后悔,也决不会逃避。
只是在夜阑人静时,心中难免期盼,那时身边之人平安喜乐,顺利扫清了蒋礼一党,林家满门忠烈和四万神勇军魂归故土,洗清冤屈,南顺海晏河清。而她和沈辞,喜结连理,过上牧马放羊的快过日子。然而这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浮梦一场。
她朝他背影微微一笑,她终是做不了他的新娘,她食言了,低喃道:“沈辞,愿你岁岁长乐。”
沈辞背对着她,神色肃厉,雨声盖过了她低喃声,他没有听见。只是身后之人迟迟未有动作,他示意裴松直接将她带走。
裴松领命,正要脱身时,一道声音响起。
“吾乃嘉辰王妃,信物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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