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景色突变,他站在了山顶,极目远望,万家灯火,熠熠生辉,然而没有一盏灯是为他亮着的。
刹那间,林桑晚从身后取出一盏花灯递给他:“沈辞,今日中秋,恰好是你生辰,许个愿吧。”
他抬眸对上她的眼睛,她乌黑的瞳仁里映着跳跃的火苗,暗夜里流光溢彩。
十八年来,没人记得他生辰,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因为他的母亲死在了这日。
少年眼睫轻轻颤动,目光深沉,他没许愿,直接熄灭了蜡烛。
“沈辞,你还是如此无趣。”林桑晚收回花灯,“你就没有想要的东西?你若说出来,即便是天上的月亮,我都给你摘下来,送到你面前。”
他伸手拦过花灯,薄唇轻轻扬了一下,终是没有说出口。
族中兄弟姐妹,除了二房的两兄妹,要么怕他,要么念他是个不幸之人,见到他,都避而远之。
可她毫不在意,会对他笑,会每日给他带各种吃食,会送他各种稀奇玩意……
她是那么美好,他想让她离他远一点,他怕她变得不幸。
可他又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渴望,她的亲近和信任,像是会让人上瘾的毒药,让他无法克制地想要她。
每次产生这种念头,她就会变得不幸。
周围景色再次变换,火海中,她绝望地对着他笑了笑。
他生来不幸,所求所爱,皆得不到。
所以老天爷才会这么对她,阻止了他所有妄想。
他不该产生贪念,他一开始就该拒绝她的靠近。
或者,他离她远远的。
黑暗里,沈辞双眸空洞黯淡,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向火海。
“沈辞!”
“沈大公子。”
“沈哥哥。”
一阵风吹过,耳畔传来她熟稔的声音,他转头,看到黑暗的尽头出现了一扇门,那扇门在黑夜里遥遥亮着一点昏黄的光,乍暗乍明。
“我不是说了去去就回。”
“我回来了。”
“我没骗你。”
门后是她的声音,他望着那扇门,琥珀色的眼瞳渐渐凝聚起光亮,他说过要等她回来。
他要回去等她。
转身,他朝那扇门走去。
他推开门。
......
“有了!有气息了!”
屋子里,陡然发出一声喊声。
贾路欣喜如狂地放下搭在沈辞手上的手,对着身后众人喊道。
裴松抱着席闫喜极而泣:“呜呜呜呜......我还以为主子......”
席闫立即捂住他的嘴,往里头望去。
外头热闹纷杂,沈辞听到一道吆喝的男声,似乎在安排什么。
他慢慢睁开眼,看到床边的人影,与梦中之人一般无二。
她带着面巾,看不清面容,面巾外的一双眼睛红得惹人怜。
是谁惹她了?
“阿晚。”沈辞虚弱地伸手,摸向他的眼睛:“哭什么?”
他轻声问,声音沙哑,语调温文低沉。
下一刻,林桑晚俯身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前,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许许多多的人,她不能再失去沈辞了。
他感到对方的身体竟然在发抖,抱着他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
他便任由她抱着,没有说话。
胸前沉重,泪水泅湿了他的衣裳。
她很少哭。
四年前,她才十六岁,被刺客追杀,深受重伤时,她都不吭一声。被庭杖时,她也没掉眼泪。
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
现在她却趴在他身上,泪如雨下。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回抱了她。
他平时寡言少语,不知该怎么哄人,小声道:“阿晚,我没事。”
阿晚,你看,我回来了,因为你,我回来了。
席闫捧着瓷碗进来:“主子,先喝点粥。”
听到这句,林桑晚立刻抬起脸,边收拾边接过碗。
“我喂你。”
看她终于不哭了,沈辞嗯一声,坐起身,拢起披散的长发。
......
沈辞醒来后整个县衙又似活了一般,不再一潭死水。
晕厥不起的何敬知道沈辞这边事后,把自家老底都搬出来,带着百年人参探望沈辞。
何敬一进门,便老泪纵横,声泪俱下:“沈大人高义,是下官太无用了,让大人受了大苦。”
站在一旁的裴松闻言哼了一声:“无用就算了,还敢来叨扰病人,烦不烦。”
沈辞微蹙眉道:“不得无礼。”
听他这么一说,何敬羞愧地老脸一红,讪讪退出屋门。
之后他一连好几日没来探望,有事就找林桑晚。何敬边跟林桑晚汇报灾情,边在心里思忖:沈大人果真魅力无限,永都的谢六娘子都追到这来了。
“......如今疫病控制住了,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了,接下来该好好查查往年发生在锦州的疫病怎么突然跑白鹿州来了。”林桑晚翻看贾路给的医案,缓缓道:“何大人,你再派几个心细之人好好整理疫病初起时的情况,事无巨细,最好细到最初染病之人的日常吃穿用度,常去之地,尤其是发病前去过的地方和所做之事。”
听此,何敬脸色骤变,问:“谢姑娘是怀疑这病来得不寻常?”
林桑晚放下医案,起身走至窗边,若有所思。
她本不确定,可看了医案才知此次疫病症状与往年不同,而与靠北的锦州疫病相似。
白鹿州与锦州在气候水土人文上天差地别,若非刻意为之,锦州疫病根本不可能在白鹿州爆发,而且这么巧,在沈辞到后就爆发了。
林桑晚缓缓道:“我也只是猜测,先不要外传,让去查的那几人嘴严实些,小心些。”
“本官明白了,多谢谢姑娘提醒。”何敬站起身,看着眼前女子,心中对她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屋门掩上,屏风后传来一阵咳嗽声,林桑晚快步走了进去。
连日昏睡的沈辞半睁着眼,她轻声地坐在床榻边,注视着他。
床上,他裹在薄衾被里,乌黑长发散在枕头上,脸色苍白,眼角微微泛青,薄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记得他出发时,可是如青松翠竹,旺盛茂密,生机勃勃,这才过一月,他就成了苍松瘦竹,枯索冷寂。
林桑晚鼻子一酸,伸手抚上他的眉眼。
沈辞虚虚地抓住她的手,想拿开,发现移不动,于是无措又无奈,低声道:“会传染给你。”
“我不怕。”
林桑晚握紧了他的手,一双杏眼湿漉漉的,哑声笑:“沈辞,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死板。”
床上的青年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她,目光暗沉而柔和,锋利的眉眼不见平日里一贯的锐利疏离,道:“听话。”
林桑晚摇了摇头,眉眼弯弯,慢慢道:“医官们研制出了新药,而且颇有效果,能治愈。再说了,我每日都有喝稍温和的汤药,你放心,不会染上的。”
感到手上的力道更紧了,他不由失笑:“你也跟以前一样。”
“嗯?”林桑晚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杏眼里亮起神来,问:“我以前是什么样?”
沈辞一贯端正守礼,端庄大方,少有这般打趣人的时候。
他从被中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隙,蛊惑地问:“要不要上来?”
第44章 春宫图
要不要上来?
林桑晚愣了半刻, 低头浅笑,连连乖巧地点头。
她没看过女德女戒,也不是个窈窕淑女, 更不懂矜持,这次沈辞开了口, 她怎么都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而且这几日来她没睡多久, 天不亮就去疠所看一圈, 看看有何地方需要改进, 中途要去看看之前水患损害的房屋河堤修缮、道路疏通等情况, 回到县衙还得看账本、信笺,顺带守着沈辞。
沈辞前些日虽然醒了过来, 烧也退了, 可人却昏昏沉沉的, 如蒙云雾。尤其半夜, 喂进去的药都会吐出来,吐到后面就只能吐酸水。于是一到晚上,她就抱着沈辞。她靠着雕花床栏, 沈辞面朝她趴在肩头或胸前,他一想吐,她就给揉后心。
溶溶风月,银汉长空。
沈辞呼吸微沉,偶有稍醒时, 全身都是她温暖好闻的气息, 半睁开眼, 迷茫间看到一个人。
她戴着面巾, 双眼闭着,眼角带着倦意, 抱着他的手却紧紧地。
他回抱着她,轻轻地将她平放于床上,然后静静地注视着她。
晨光熹微,他一伸手,床边空空如也,又只剩他一人。
连睡了十来日,沈辞现下醒得彻彻底底,一双淡眸幽幽地盯着她。
日头西沉,金红色晚霞似一把腾腾燃烧的烈火,泼洒在整个县衙,也透过窗户,落在他俊美无双的脸上。
林桑晚脱下绣鞋,和衣躺上凉簟,小心翼翼问:“我以前是什么模样?”
十五岁以前,她在大堰长大,常日与军中士卒打成一片。她不是都城中的贵女,可以时时做到举止文雅,仪态端庄。对于女红、琴棋书画等等,她只会下棋,根本弹不出高山流水的琴音来,也作不出赞不绝口的诗词佳画。
一朝满门倾覆,她不得不在外头表现得举止文雅,端庄温婉,可这不是她。
床上只有一只枕头,她极端正地躺平,心跳如鼓,她突然不敢侧头看他。
沈辞伸长胳膊,将她头枕在上面,然后盯着她的侧脸,道:“是我意中人的模样。”
林桑晚捏着自己手,还是不敢看他,小声问:“那现在呢?四年已过,我会变的。若是有一天,我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成了众人口诛笔伐的模样,你还会心悦我吗?”
她自己知道,她不似以前了,她变了。
以前贩夫走卒、布衣黔首的每一条性命,对她来说都金贵得很。
可现在为了复仇,她可以牺牲一些人,也可以做出很残忍的决定。她有想过不来襄县,有想过不顾几城百姓的死活,在永都暗中收集证据会比亲自来襄县的风险要小。
当她有这种念头时,她就已经变了。
沈辞静默片刻,声音沉静清冷,“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只心悦于你,也只是你。往后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与你一同承担。”
话音甫落,林桑晚瞳孔放大,侧头看着他。
四目相望,他一双淡眸平静温柔,闪着一点细碎的、灿烂的霞光,里头映着一个惊愕的她。
万籁俱静里,彩霞将床上两人染得红彤彤的。
林桑晚忽然用手盖住沈辞的眼睛,笑的不怀好意:“你这样看我,有点不是时候吧。”
沈辞嘴角噙着笑意,握住她手往下移:“阿晚,我今年二十三岁,不是十八岁。”
手心发烫,她的脸更烫。
沈辞十八岁那年夏日,她正坐在沈府凉亭中等他回来。身边的竹心不知哪里搞来一本厚厚画册,递给她,天真无邪道:“等今晚沈大公子睡着后,大姑娘照着画册摆姿势,就能一举拿下他。”
她信了竹心的话,忘了竹心是一个比自己还不靠谱之人,于是翻开一页,是各式不堪入目的春宫图。
她又羞又惊,连将画册藏进衣襟里。恰巧沈辞走进亭子,见她神色诡异,问:“怎么了?”
她尴尬笑道:“无事无事......”
沈辞见她胸前隐隐映着书册形状,也没在意,只当她突然好学了。
到了夜晚,竹心提醒道:“大姑娘,你不动手吗?”
“动什么手?”
“俾子去打听了,沈大公子亥时初就寝,您快带着册子去。”竹心一副别怕的模样。
“谁告诉你的?”
“沈大公子的纪师父。”
“画册也是他给的?”
竹心点了点头,一脸无辜。
“你看过里头的内容吗?”
竹心摇了摇头。
很好,这个纪无刚,可太上道了。为了不辜负他一片心意,她带着画册悄悄溜进沈辞屋中。可画册的内容实在是太多了,她一时不知该用哪个姿势会更容易,于是坐在门槛上,就着外头皎洁月光,疯狂翻书。
倏然间,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背脊慢慢地爬上来。
仿佛有人站在她身后,低头看着。
热息似有若无地擦过耳畔,她陡然一惊,转头,对上沈辞双目猩红的目光。
往日里清冷淡漠的眸子,变得波涛汹涌,渴望中带着理智,悔恨中带着炽热,兼具隐忍和疯狂,仿佛住着一只怪兽。
林桑晚赶忙将书扔到外头,觉得又不对,又慌忙去捡,沈辞快了她一步,将书震得稀碎,咬牙切齿道:“林桑晚——”
“我在。”她乖巧地立定站直,书册碎末纷纷扬扬地落在她身上。
沈辞痛斥道:“你知不知羞?”
若不是觉得她今日古怪,定要作妖,他不会半夜装睡,就等着她。
结果她在干嘛?坐自己门口光明正大看那东西。
见他又要教训人,林桑晚不满了,反驳道:“什么羞不羞的,沈大公子,你都十八了,别告诉我,你没看过,看一看怎么了?”
沈辞确实没看过,想回“没看过”,可寻常男子,十八岁都成亲结婚生子了,憋了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桑晚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大笑出声:“你不会真没看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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