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方至初秋,周遭树干已干枯地仿若深冬,残存的叶子都被兵马残风席卷,无人看得出太平盛世时这里曾是一番沃土,育养着数百岁的古树。
都道埋人枯骨的地方树生得最好,阿翠却不信,她一边盯着树,一边低声答道:“又有何处可去?哪里都是刀和兵,说不准哪一日那疯子不高兴了,把我们这些楚人全都宰了,谁能说半个不字?”
耶律盛在阿翠心目中的印象已经变成了一个实打实的疯子,疯子的举动更是难以捉摸,不免让人胆战心惊。
“是啊,像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能活一日就算赚了,只是可惜他们……”老妇看着人群里三四个七八岁的少年,眼眶也不禁红了,这些虽并非她的孩子,与她有着血缘上的羁绊,但在此时此刻,一种诡异又万分坚牢的情感将他们死死包裹在了一处,在每一次的呼吸与脉搏跳动之中。
青衣女子不再说话,人群中也无半点声音传来,这股死寂又紧张的气氛令众人再一次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玉兰柔情殿,这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给蕲州人留下了无比惨痛的回忆。
只让招惹了他们的人,无论你身在大楚还是大燕,家财万贯还是一贫如洗,只要不是逃到了京城,柔情殿的人都有一百万种法子将人捉回,折磨至死。
其手段之多,刑罚之全,让慎刑司的人都叹为观止,甚至可以说是官场中人的灵感之源。
青衣女子的目光扫视过每一个人,人人看到他的目光皆低下了头,个个如遇死期般地闭上了眼,她的这个举动让在场众人更是紧张了十分。
青衣女子终于开口:“你们先随我走,我有法子将你们送回大楚,只是莫要多言多问,否则就将你们丢下。”
无人出声应答,老妇与阿翠皆将眼睛瞪大,似乎没想到玉兰柔情殿的殿主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们,还要好心将他们送回大楚。
“想回去的就随我走。”青衣女子也不等人回复,与旁边的灰衣女子直直向山中走去。
起初无人跟在她们身后,直到二人快走得没影时,阿翠也心一横,拖着大肚子向她们背影跑去。
无论经历什么,总不能比现在更糟了!
如果赐加胍律盛去而复返……阿翠不敢想象。
“如果她要杀我们,怎不在方才直接动手?”阿翠临跑前与傻站在原地犹豫的村民们道,她并未因方才无人搭救而心存芥蒂,如今只有他们相互之间是可以依靠之人。
“将军,他们跟上来了。”灰衣女子扯下了自己的面纱,一张男性特征十足的脸展露在了外面,此人正是铁向褴。
相较于离京之时,铁向褴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了不少,左眼多出一道刀疤,整个人看上去成熟不少。
“将军身子如何,可有不适?”铁向褴道。
萧小河回首望了一眼,脚步放慢道:“凑合,能跑能跳,应当是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铁向褴担心方才萧小河发力过猛将好不容易调养好的身子再次打入深渊,“将军真是福大命大,看耶律盛那个嚣张样,定是觉得将军时日无多了。”
“耶律盛算个什么东西。”萧小河呸了一声,她想起耶律盛的笑容都作呕,看了就让人犯恶心。
“是啊他算个屁,哪里有将军足智多谋。”铁向褴笑道,“未曾想到那个大鼻子与小眼睛的东西还有点作用,还正好能不让耶律盛起疑。”
“只是玉兰柔情殿到底不过一个江湖组织,耶律盛怕人少讨不得好如今是走了,可莫要等他回过味来,带兵真打上玉兰柔情殿。”铁向褴停顿了一下道。
纵然耶律盛的脑子里一个正常的帝王所应该拥有的智慧与威严,可被一个江湖中人到底是奇耻大辱。
“别担心。“萧小河笑道,”又不是来打咱们,怕什么?”
“……这倒也是。”铁向褴讪笑道,看来自家将军全然没有祸及池鱼的愧疚之心。
“就许他四处败坏本将军的名声?本将军这是以牙还牙罢了。”萧小河想到了鹰钩鼻之前的话不住哼哼道。
“是是是,是他活该。”铁向褴回头望了一眼阿翠几人,他们正以一种不快不慢地速度跟在萧小河身后,又正好保持着一段距离,显然心存顾忌。
“这帮人也真是可怜,尤其是那个叫阿翠的姑娘,肚子里还怀着孩子。”铁向褴摇头道,他不信刘二虎既然有能耐跟着商队逃跑,就没余力将阿翠也一齐带上,大不了孩子流掉也总比把人抛弃在乡等死要好。
“商队那群人瞧着好欺负,心思最是活络,料他也活不了多久。”萧小河突然站在原地向下观望,山脚下驻扎的燕兵已尽数消失,耶律盛走的比他想象的还要果断。
难不成那个上下无影对他的吸引力真的那么大?
萧小河突然觉得好笑。
“王忆之那小子应该快到了。”铁向褴望着远处仆仆黄沙,盯着几个身影越行越近,为首的正是王忆之。
半年前王忆之受封蓝翎侍卫,本是个有七品官职,不低也不高,好在是常伴于天子左右,前途无量。
可惜他做事鲁莽,今日将贵妃娘娘的花瓶冲撞,明日把内阁大人的鞋踢飞,要不是王家根基深厚,王忆之小命都要交代在宫中。
好在皇帝开恩留他一命,只是这官位就别想要了,一道口谕遣返回乡。
乡是回了,气得王家夫人老爷险些没寻个白绫吊死,还未等找到白绫,一个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王忆之又收拾行李背着所有人参军去。
皇帝只是革了他的职,又没说让他当一辈子的白丁,王忆之哼着小曲儿就行至了蕲州,王家人有所察觉亦为时已晚,只好任由他去。
“他当时冒那么大风险也要来蕲州,这一步倒让他走对了。”铁向褴道。
王忆之武功高悟性好,这样的人就应该在战场厮杀。
“将军!”王忆之还未等到萧小河面前就翻身下马,他大着胆子看了萧小河好几眼,不禁称赞道,“将军这一身女装真是合贴!莫说是燕人了,就连属下也不敢认了!”
“能让你们认出来我不就白费心思了?”萧小河丝毫没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如今的她哪怕是披上一张狼皮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都准备好了?”
“嗯,属下已经把蔚县县中的鱼、村子里的鸟、河边的枯木枝都排成了大大的“燕”字,到时候耶律盛与阿伊看到肯定更为膨胀――”
“你那燕是用楚文写的还是燕文?”萧小河打断道。
“自然是燕文。”王忆之道,他不禁纳闷起来,自己在将军心中难道就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形象?
“那就好。”萧小河指着身后一群人对王忆之道,“他们交给你了,想办法安顿好。”
王忆之看着这么一大群人也吓了一跳,为首的是个微挺着肚子的姑娘,那姑娘一双秀眉拧在一起,浑身破破烂烂,整个人都裹上了一层灰尘,手脚处还有绳子勒出的血痕,她正用一种看着就足以让人心碎的目光瞧着萧小河与自己,王忆之的眉头一挑,那双俊俏清明的双眼也跟着蒙上了水珠。
“真是造孽。”王忆之见过不少战争中人惨状,心中依旧是一阵刺痛,他连忙小跑着来到了阿翠身边,虚扶她道,“姑娘小心。”
第91章 萧小河记仇报复赐急┍卸……
阿翠见面前一个虚影朝自己跑来, 属实被吓了一跳,纵使面前少年生了副好皮相,有了耶律盛的例子在先, 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没有了嫩叶的阻挡,风十分容易地钻到了各人怀中心头。王忆之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看见阿翠战栗只当她身冷,想了想, 将身上披风拿下,轻轻搭覆在了阿翠身上。
阿翠看了一眼萧小河,又看了一眼在萧小河默许下的王忆之,牵强地露出了微笑, 一行人风尘仆仆, 家中厚皮衣裳全被卷走,边关的秋与冬留下的沟壑越发深重,搭在阿翠身上的披风并未让她察觉温暖, 反而是阵阵刺痛。
到底是人家一番好意, 阿翠将披风往身上扯了扯,轻声道:“多谢。”
王忆之往日话比萧小河还多, 如今却不知该说什么,呆呆地答道:“无事。”
二人沉默着,山头的风虎啸不止, 身披盔甲的王忆之与瘦弱不堪的阿翠皆站在山头眺望, 远处烽烟不断, 天都被黄沙与鲜血染变了颜色,如同末日将至。
枯数黄天,整个世界都褪了颜色,只有王忆之骑来得那匹白马在原地站立, 带着天地间唯一一抹白。
阿翠回首望了一眼这个世代依傍的矮山,这辈子应当无缘再归,祖辈留下的田耕、私藏的美酒、守护了一代又一代的古桐树,都将随着战乱一去不还。
而自己的前途一片未知。
阿翠低下了头,眼中藏着泪。
“我让你带一群人,不是她一个!”萧小河的骂声从身后传来,王忆之如梦初醒一般,小跑着奔向了身后的人群。
他瞧着就一身正气,众人倒也不怵他,只是警惕地目光时上时下,确认他全无恶心之后才放下心来。
“这么多人,还真不好弄。”王忆之又跑回萧小河身边道,“不过蕲州一带本就商队众多,若是能找个商队塞些银子把他们带上,倒也不是个难事。”
萧小河坐在石头上仰头看着他道:“如今人人自危,谁还肯做要钱不要命的买卖?”
“可是将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萧小河道:“那我给你十万白银,你把命给我罢。”
王忆之笑道:“将军哪里来的十万白银……哎呦……”
地上巴掌大的石头无情地向王忆之砸去,王忆之用双手捂住了嘴,自己真是胆子越发大了,竟敢和将军顶嘴。
“那将军打算怎么办呢,总不能我一个个把他们带回去罢。”王忆之道,他侧着身子正好与阿翠对上了目光,心中满不是滋味,如今燕军刚据,四处守卫不严,他自己倒可偷偷潜入,这么一帮子老弱可不行,一望向阿翠恳切的目光,他就浑身难受。
“让你想法子,最后又成了你问我。”萧小河白了王忆之一眼,“带他们去万俟家避一避,待我杀回蔚县,让他们回家就是。”
阿翠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敏锐地捕捉到了回家二字,她极为不舍地回望了一眼被铁马践踏的小村落,已看不见分毫踪迹。
“万俟家……倒也成。”王忆之点点头,万俟是燕人,是出身于大燕第一铸剑家族的燕人,他在楚燕境内地契无数,借用一处应该也不会介意,“若有人上门,就让他们伪装成万俟家的仆人,那些燕贼肯定不会为难。”
“那属下这就带他们去――”王忆之说着就要向阿翠跑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却被萧小河一嘴叫住。
“你就这样带他们走?”萧小河道,“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是被遗落的楚人?”
王忆之坠入那十几双疲惫的双目,他摸摸脑袋,的确不体面了些。
“这处暂且安全,属下先去给他们置办一些衣物。”王忆之道。
要不说自己聪明呢,有这么一个聪明的表舅,不聪明自己聪明谁?
不过表舅两个字他只敢私下里和属下过过嘴瘾,人家到底不认他,没将他赶走就不错了。
王忆之又骄傲又惆怅地离开,阿翠看着飞扬而走的小白马,攥紧了身上的披风。
习惯了之后疼痛减轻了不少,还真是有些暖和。
“你在这里看着他们,我去去就回。”萧小河吩咐铁向褴道。
若是寻常,铁向褴自然应允,可如今萧小河大病初愈,他犹豫道:“将军要去何处?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属下可以代劳。”
“代劳代劳,你再代下去直接把本将军取代得了。”萧小河道,她是病了又不是废了,铁向褴年纪越大越墨迹,都快比上狄问蓝了。
“属下不敢。”铁向褴不敢再言语,恭恭敬敬地目送萧小河离去。
萧小河顺着耶律盛方才离去的道路在山中漫步,如今她的武功虽一切如常,只是到底留下了头疼的后遗症,好在问题不大,她晃晃悠悠也能顺利走到。
中毒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个迷一样的存在,是她活到现在鲜有不解之事,来了蕲州之后,她的吃穿用度都万分小心,铁向褴比她还心思,每顿饭前都派人试探检查,从未出过异样。
可自己还是中招。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自己的毒是在去蕲州之前所中,那萧小河的怀疑对象只落在了两人身上。
胡秋曼或是许凌。
许凌在她走后第三天就生了场大病,而就在她卧床之事,萧府走水,她在病中行动不变,生生葬在了火海之中,青燕救主心切,不顾阻拦直接冲了进去。
盆盆水浇落,冲得水流蔓延到了地底,叫喊与脚步声之后,屋内出现了两具面目模糊的尸体。
尸体身着与许凌青燕无异。
这道消息传到边关时已是半月之后,而那时许凌的丧事已在康贵妃亲自操办下完成,许是与
萧小河出征有关,这场丧事极致殊荣,堪比皇后。
萧小河难受了好几日,她怕许凌是因为自己离开生的病,又怕是萧天启作怪放的火,可府中心腹的传信中却说并无异样。
似乎就是一场天炽导致的涂炭,除了责怪天地无情之外,无法埋怨任何人。
按照常理来说,唯一的嫌疑人就只剩下胡秋曼了,但是萧小河总觉得哪里不对,或许是因为许凌身上的谜团还未解开,或许是胡秋曼本身在萧小河这里的危机已然消解,她总觉得其中有什么难以窥探的差错存在。
若非万俟问风觉得萧小河症状眼熟,背着所有人喂了萧小河怀中从鹰钩鼻处夺得的药丸,此刻的萧小河怕已经成了废人。
想到已逝的许凌,萧小心中还不是滋味,又转念想到差点不明不白冤死的自己,萧小河更是一口气憋在胸口,势必要好好发泄一番。
耶律盛不觉得自己是逃跑,离开的速度十分缓慢,他手捧着上下无影精心研究,丝毫不顾及上面还挂着赐嫉亩险萍拔圩堑难液。
“这东西做的真是精妙至极,早知方才就该好好与她探讨一番。”耶律盛频频赞叹不已,手一会儿默默隐藏的尖刺,一会儿摸摸勒紧的手铐,唯一不满的地方就是用在了赐忌砩希平白增了浊气。
“下次有机会见到,定要再去讨一个完好的来。”大燕尚武,其他一切都乃平平,这等做工精细的东西更是少中又少,耶律盛看得满心欢喜。
“若是没有机会,就让万俟家的人照着这个为孤从做一个。”耶律盛自言自语,周围无人搭话,侍卫们谨慎地围在耶律盛周围,生怕出了半点差错,而赐既绰慢掉了队,他的头顶全都是汗,断掌之处血流如注,寒风却不顾这些,依旧狠狠鞭笞着他的伤口,每一次都是如凌迟一般。
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断在这的前途对他来说已是身外之事,如今他只是想要活命,自认大燕好汉的赐即丝坦瞬坏枚人与狼狈,他打算用尽全部的力气向越行越远的耶律盛大部队呼救。
“救――”赐蓟案蘸俺鋈ヒ桓鲎郑一道狠厉之风带来一双刚劲双手,将他的嘴死死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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