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阿织,这本来就是我该还给你的,我没有权力把它夺走。”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般地在我耳边轻轻拂过,可却又透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深的绝望。
什么本该还给我的东西?什么意思?我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睫毛从秦裕的掌心划过,视线里只有一片漆黑。
药剂很快顺着我的血管流向了我的全身,那种微凉的感觉拉着我缓缓向水底沉去,我的力气又像是被剥离出了身体般,连带着我的意识都变得昏昏沉沉。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我面前闪过,色彩斑斓,冲击得我的脑仁儿阵阵发疼,我痛苦地在水中摆动起了我的触足,妄图用这种方式来缓解这份难受,可我很快就发现,那种痛苦其实并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情绪上的。
我迷蒙间也终于明白了秦裕所说的,本就该还给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要还给我的......是我的记忆啊......
因为他曾夺走过我有关于死亡和过去的所有记忆......
我茫然间看到了久违的阳光,滨城大多数时候都是阴天,灰沉沉的天幕也总飘着酸雨。
在这座城市生活久了,总忍不住疑心阳光也许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阴郁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我看到阳光被树叶切割,投下一片绿茵,身着白衬衫的少年靠在石廊的柱子上,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我从他身后跳出,轻拍了一下他的背,他就回头看了过来,隽秀的脸庞露出了我熟悉的冷淡神情。
我在他旁边坐下,歪头看他:“秦裕,你怎么了?你都被常笙公司录取了,他们还选你去当首席研究员,你一脸愁色的干什么?”
少年沉默了片刻才突然道:“我不想去。”
“啊?”我吃了一惊,“你为什么不想去?常笙公司福利很好的,我毕业也想去,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呢。”
秦裕垂下眼眸,额前的碎发就也跟着垂了下来:“你明知道常笙公司一直都......”
“一直都什么?”我反问他,“一直都不是好人?一直都不做好事?”
他沉默了,算是默认了我的话。
“那又能怎样呢?”我无奈地笑了起来,“我的父母死于一场连环车祸,我们都知道,那场车祸是常笙公司为了做生物实验人为制造的,可我又做得了什么呢?没有证据,证人都被收买了,我甚至连指认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我抬起手分开五指,透过指缝去看石廊外阳光:“秦裕,你要知道,我们都是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的浮萍,什么都做不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常笙公司,可推翻它又有什么用?推翻了一个公司,就会有另一个公司出现,而动荡的时局只会让更多人流血流泪。”
我苦笑道:“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那个位置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呢?倒不如让这座腐朽的城市一直处在这种稳态里,反倒能有更多的人活下来......”
秦裕怔怔地看着我,像是在思考我的话。
我看着这些过往,恍然明白,在佣兵团的基地里,秦裕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竟是我曾跟他说的。
原来......是这样的吗?
原来他一直都在按照我的话去做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支持我进公司?”少年问我。
我连忙摆手:“我没这个意思呀,选择在你嘛,你实在不想进就算了。”
我满脸无辜,秦裕就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想进公司是为了去谈恋爱。”
我“啊”了一声,突然就红了脸,我小声道:“你都在说什么呢?我有那么肤浅吗?”
“不对,”我狐疑起来,“你怎么知道、知道我喜欢聂淮的?”
秦裕没吭声,他望着我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复杂苦涩,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很快就再也无法捕捉了。
“一定是秦霜跟你说的吧,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算了,”我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就说了吧,反正已经结束了,人家又不喜欢我。”
是啊,聂淮并不喜欢我,因为在不久前,他刚刚拒绝了我的表白......
而不久之后,秦裕正式进了公司,成了常笙公司最年轻的首席研究员,他的大学是跳级毕业的,那段时间我和秦霜还是在校生。
那个周末,秦霜突然兴起,非要带我去公司找秦裕玩,那也是我第一次进入到这座庞然大物的内部,它的冰冷和肃穆令我胆寒,我也更坚定了我当初的想法。
我深深地明白,与其将常笙公司推翻,不如让它好好活着,因为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巧的是,我和秦霜去找秦裕玩的那天,竟然遇上了聂淮,我没想到他还记得我,甚至主动和我打了招呼。
再后来,聂淮突然开始主动追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上我这个才刚刚被他拒绝过的人。
我很难形容聂淮给我的感觉,我接触得最多的同龄异性就是秦裕,可聂淮和秦裕的完全不一样。
秦裕总是冷冰冰的,像一副清清淡淡的水墨画,仿佛从不带烟火气,即使和他很熟的我,也偶尔会觉得他难以靠近。
而聂淮却是浓墨重彩的、是强烈的,他的身上总带着一种不可控的危险感,令我着迷,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带着我做了很多我曾经从未尝试过的事,他教我抽烟,教我喝酒,告诉我该怎么接吻,甚至教我做。爱。
和他在一起的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激烈和刺激,我有时甚至并不觉得他对我的是爱,比起爱,更像是一种欲。望,可我就是甘愿沉沦于其中,谁让我喜欢他呢。
他给我的,是一种我从没体会过的刻骨铭心。
等我毕业后,我们就结婚了,我也成功进入了常笙公司,我原本以为我这一生是幸福的,我有朋友,也有爱人,我甚至开始备孕,打算和聂淮生个孩子。
而一切的意外就发生在我怀孕的第三个月,那天我无意间路过公司的六楼,听到了吴老板和其他几位公司高层的对话。
“寄生种是来自深海的污染和变异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谎言......”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会寄生在人身上的寄生种,有的只是会令人发生异变的寄生病毒......”
“那些被消灭的寄生种只是感染了寄生病毒、生了病的人......”
“这种病毒从一开始就是由常笙公司制造而出,是为了兜售机械义肢的骗局......”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更加令我无法接受的是,参与这个研究项目的研究员之一竟然是秦裕!
这个巨大的秘密令我无比震惊,那天晚上,我和秦裕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我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秦裕,我没想到你会助纣为孽,我没想到那个害死了那么多人的寄生病毒就是你研究出来了!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你连底线都没有了吗?”
秦裕却只是慌乱地拉着我,他根本没想跟我解释,只反反复复地祈求我,祈求我千万不要把这些说出去,千万不能让公司知道,我发现了这个秘密。
我从没见过他那么慌乱又那么恐惧的模样,我不敢相信当初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少年竟会变得这么贪生怕死,我对他失望透顶,唾弃着他的懦弱无能,甚至不愿多听他说一句话。
我那时不知道他的害怕和担忧其实都是为了我,我不知道他根本从没在乎过自己的死活,他真正害怕的是,公司会杀我灭口。
事实上,也真的被他猜对了,公司很快在监控里看到了那天在办公室门外听到一切秘密的我,公司的高层甚至为了保险起见,决定将和我同组的其他同事也一起清除掉。
在外人眼中,我们都死于一场意外的实验爆炸,可事实上,这只是公司有意为之的一场清除计划,他们先假意将活性寄生病毒放出,使得我们整间实验室的研究员都变成了感染者,再打着为了别人的安全着想的名号,将我们这些感染者连带着实验室一同炸毁。
而这场清除计划的执行人......正是我的丈夫,是我的至爱之人,聂淮。
爆炸发生后,我全身都被烧毁了,可我却没有马上死,在摇晃的火光中,我颤巍巍地向我的丈夫伸出手,我哭着告诉他,我的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我期盼着他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救救我,也救救我们可怜的孩子。
聂淮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他将我抱在怀中,近乎崩溃,可他没有救我,他只是不停地向我道歉:“阿织,阿织,对不起,可是这是公司的命令,我不能违抗公司的命令......”
他紧紧地抱着我,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他的手掌很快捂上了我的眼睛,冰冷的枪口也抵在了我的额头上。
他对我说:“阿织,你放心,你死之后,我会为你守节,终身不再另娶......”
“......我聂淮这辈子,只爱宋织一个人。”
他向我承诺着,可我不想要他的承诺,我只想活着,我只想和我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活下去,我不想死。
伴随着“砰”的一声枪响,我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漆黑,我短暂的人生也在这一天画上了句号。
聂淮杀了我,他亲手杀了我。
那年我二十二岁,死在了最爱的人手里。
第36章 [VIP] 秦裕饿饿
我死了, 原来我是这么死的,杀我的人不是秦裕,是聂淮。
我看着那一幕幕闪过的画面, 伸手想将它们抓住,可我知道, 我什么都抓不住,正如此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找回那时的情感一样。
我看到秦裕不顾安保人员的阻拦,疯了般地冲进了烧焦的废墟, 徒手将我挖出,他失魂落魄地紧紧抱着我不愿放手。
我看到他抢走了我的尸体,将我藏到了家里。为了复活我,他甚至从公司的实验室偷来了未经检验的、变异的寄生病毒。
他把病毒注射进了我早已凉透了的身体中, 三天之后,我竟然真的奇迹般地重新有了呼吸。
他守了我一个月,我也终于恢复了意识,可我睁开眼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秦裕,求求你, 救救我的孩子,我怀着孩子......”
寄生病毒会使得感染者出现情感障碍,而变异的寄生病毒的这个副作用尤为明显。
情感障碍会有的临床表现,除开像现在的我这样的认知扭曲外,还有一种就是, 无限放大所有负面情绪。
我被挚爱之人所杀,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寄生病毒复活出的我是个被仇恨填满的疯子。
身体的畸形变异令我自我厌弃, 又自我恐惧。
那段日子里,我总是折磨着自己, 也折磨着秦裕。
我曾用水果刀一颗一颗地将我腿上长出的复眼剜出去......
也曾用过最恶毒的语言去羞辱秦裕,甚至嘲讽他对我感情让我恶心......
可秦裕始终没有放弃我,他一遍遍地告诉我,我只是生病了而已,我只是因为生病了才会变得这么丑陋异常......
再后来,我偷偷跑出了秦裕的家,在天桥下的洞子里割了腕,妄图用这种方式再一次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那一次让秦裕彻底崩溃了,他将我抱了回去,为我注射了镇定剂,又将我送上了手术台。
那场手术是魏赫和他一起完成的,他取走了我全部的记忆,又对我的基因进行了二次编辑,令我从此以后都迷恋上了他的血液,再也无法离开他......
等我再次睁开眼时,世界在我眼中都变成了另一种色彩,我不再拥有属于人的任何感情,只对着眼前这个穿着白大褂的少年有着不可抑制的兴趣,他实在是太香了,那种香味令我垂涎,甚至令我失控。
我看着他,好奇地问他:“你是谁?”
他告诉我,他是秦裕,是我的爱人。
我不懂爱人是什么意思,只好又问他我是谁,他就轻轻抓住我的手腕,在我掌心写下了“宋织”两个字就。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好香,他真的好香,我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住我对他的食欲。
我紧盯着他散发着甜香气息的、红润的唇,总觉得其中似蕴含着更浓郁的气息,令我想要去触碰。
于是我贴近他,冲着他的嘴唇咬了下去。
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我咬破了他的唇,尝到了浓重鲜甜的血腥气,或者在我的认知里,那其实不算是吻,而是单纯地咀嚼吞吃。
他没有阻止我,只是当我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他时,他的耳朵红了,望着我的双眸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
他垂下视线,不敢看我,只小心翼翼地将我搂进怀里,在我耳旁对我道:“阿织,从今往后,我会照顾你、陪伴你,对你不离不弃,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守护你。”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了,我对他几乎有着一种上瘾般的着迷,我根本离不开他。
我爱他,我想吃掉他,我想和他融为一体,再也不分离......
那些过往的记忆在我眼前不停破碎,我终于从中抽身而出,意识也慢慢回笼。
我猛地从水里探出,努力睁开眼睛,就见秦裕安静地坐在浴缸边,目光柔柔地望着我。
他的眼神太温柔了,温柔到没有任何棱角,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散,哀伤又悲婉。
“秦裕......”
我唤着他的名字,眼泪止不住地从我的眼角涌出,我的心脏处传来了针扎般的酸涩刺痛,即使回忆起了那些过往,我也再也无法去触碰那些情感,我不再拥有人类的情感,那些爱和恨都已经与我无关了。不管我怎么努力回头去看,都只是雾里看花,无法真正去体会。
可我不懂,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的我会那样一心一意地喜欢聂淮,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爱我如命的少年......
“宋织,对不起,我一直都在骗你。”少年似乎是想伸手为我拭去眼泪,可他的手只微微抬起,就停下了,没有真正触上我的脸颊。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叫我“阿织”,他唤了我的全名,语气郑重又认真。
“对不起,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也从不是我的女朋友......”
“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谎言,是我自私又卑劣地妄图占有你、妄图将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秦裕垂着眼帘,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着自己的罪行,他长长的睫毛轻。颤着,上面挂着的水珠慢慢滚下,仿佛他真的在无声地落泪。
“我会治好你的伤,到那时,离开或者留下,你可以自己选择。”少年的声音在发抖,当提起“离开”两字时,他的尾音里甚至带上了细不可闻的哽咽。
好疼,我又开始疼,却分不清楚是心脏在疼,还是伤口在疼,那种疼痛让我一阵阵窒息,我的眼前又开始发黑。
我想伸出我的触足去缠住他,可我却使不出丝毫力气,纠。缠成一团的身体变得更加沉重,拖着我再次缓缓沉入冰冷的水底。
28/31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