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绑住的女子没有说话,但那年轻帝王似乎习以为常,毫不在意,仍然自顾自地说着,
“那些老臣都劝谏孤给你个体面的死法,留你个全尸,但孤偏不,孤就是要告诉天下人,跟孤作对、跟王权作对会是个什么下场!”
戚衍深吸一口气,迈开脚走上前,来到那个始终一语不发的女子逐渐展露在他眼前。
那般样貌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出入极大,没有什么高冷强大的气场,也没有凛冽傲然的眼神,那是一张看起来极其脆弱又温柔的少女的脸。
似乎还不到二十岁,脸蛋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胶原蛋白。
她的五官不是最精致的,但组合到一起却给人极为舒服的感觉,如沐春风般,让人心中安定。
尤其她的眉眼十分的温柔,带着淡淡的悲哀,却不是小女儿家的忧伤作态,而是一种慈悲,一种心怀天下、感念众生的悲悯。
只消一眼便能肯定,这,便是真正的大祭司。
但是,戚衍和死货却又迟疑了。
这和他们熟悉的那个她,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这......不是宿主大人吧?】
戚衍皱着眉,没说话。
这位大祭司的身体十分孱弱,肤色很白没有一丝血色,一头及地长发凌乱地披散着,中间夹杂了不少花白之色,竟是少年白头。
山顶上的风很大,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连嘴唇都泛着青白之色。
哪怕只是这么瞧着,外人都能感觉到,她一定是冷极了。
“孤听先皇说过,传说历任大祭司因窥天理、泄天机,所以被天道降下诅咒,终生不能开口说话,且寿命减半,尤其,最忌死无全尸、不得善终。
若非寿终正寝、不受百姓信仰之力庇护,便会遭天道反噬,从此神魂将被拖入无间地狱之中,永生永世饱受痛苦折磨,无穷无尽。”
年轻帝王俯下身子,凝视着女子安静的眼眸,“孤倒要看看,这诅咒到底是不是真的。”
女子的脸色此刻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到底还是少女年纪,那慈悲的眼眸中终究泄露了几分恐惧。
“大祭司,你也会怕?哈哈哈哈!”
帝王说罢便退后几步,抬手一挥,周围士兵们便立即扔出火把,被烈酒浇灌的稻草和木柴沾上一点火花便立刻被引燃,不过片刻便蔓延出熊熊大火。
戚衍蓦地浑身一震:“无间地狱?真的有无间地狱?”
无间地狱,只存在他们古籍中记载的空间,那是源自远古时代的惩罚之地,是游离在世俗位面之外的恐怖地界,非人力所能妄加干预。
如果这是真的,那也怪不得他们总部费尽心力追查也毫无进展。
被绑女子站在大火之中,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接着便咳出了一大口血,如此虚弱的身体,叫旁人看了都心中不忍。
火光越来越大,顷刻间便蔓延至她的身上,透着疯狂扭曲的大火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能隐隐瞧见,她张大了嘴,似是痛苦的想要叫喊,但她却叫不出声。
就在这无声地痛苦之中,她的身体一点点被火焰蚕食,失去生机,变得焦黑。
在这一刻,天地间突然风云变幻,明朗的天空瞬间被滚滚乌云所覆盖,天一下子暗了下来,像是回到了鸡鸣前的黑夜。
骤然狂风大作,风卷起了一簇簇火焰瞬间化作数条火龙,向着四周张牙舞爪。
大火一下子沸腾了,像是岩浆喷发一般,以山顶为中心向外无限扩张,不少离得近些的士兵眨眼间便被火龙吞噬,成为一具焦尸。
就连年轻的帝王也躲闪不及,面部和胸前遭到无数火苗迸溅和灼烧,幸而被身边侍卫拼死保护以身扑火才得以捡回一条命,而后被迅速护送下山。
大火蔓延之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吞噬了这座巨大又宏伟的建筑,在远处一面高墙轰然倒塌之时,戚衍终于看到了这座建筑的名字。
那里有一个八九米长的纯黑色木雕牌匾,上面用远古文字撰写着几个浑厚有力的大字——祈泽神殿。
神殿之外跪满了许多信徒,被士兵死死拦着,此时他们望着山顶烈焰,嚎啕痛哭。
呼天抢地之音响彻天地,但此时能回应他们的,只有那目空一切、摧毁万物的火龙。
有的人哭晕过去,还有的人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火海里,与神殿的人死在一处。
第289章 最后缺席的颂歌(二十)
火势太大,扩张面积越来越广,王城内所有人不得已收拾行囊,连夜举家搬迁。
这与传说里的有些相似,却又不太一样。
这不是大祭司的诅咒,她在死前都说不了话,甚至她那慈悲的眼神也从未变过。
戚衍和死货一直站在山顶上默默地看着,看着这场生灵涂炭持续了整整七日,整座王城沦为一片废墟。
这七日仿佛是上苍留给大祭司神魂回门的时间,因为七日过后,这座峰峦之下,突然裂开了个洞。
像是有一个猛兽从地底撕开了地面,扩张出一个黑暗的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只是朝那撇去一眼,便只觉得一阵眩晕,不自觉地就想要朝那深渊跳下去,内心是抑制不住的恐惧和压抑。
明明是身在幻觉,那幻觉中的深渊威力竟也如此令人胆战心惊。
深渊之下,黑气弥漫,其中夹杂着密密麻麻的声音,有的是呢喃低语,有的是痛苦怒号,还有的是辨不出悲喜的尖笑,令人毛骨悚然。
还有腥臭的鲜血自下而上缓缓流淌而出,像是触手一般,有目的性地攀着山峰而上,延伸到了山顶的祭坛中。
而后,“啊——”
一声尖叫,让戚衍和死货大脑霎那间空白。
这声音极其的熟悉,在他们的印象中一向都是高冷的、清淡的、甚至是嚣张的,可从来都没听过这样的,如此恐惧、如此绝望!
戚衍和死货下意识就往祭坛中央跑去,但抬头便见一个透明的、微微泛着圣洁白光的灵魂体被扯了出来,她身上被无数条血液缠绕着,绞得扭曲且畸形。
在她惊恐的尖叫声中,以加倍的速度被拖入了万丈深渊之下。
那一刻,他们仿佛听到了地狱中传来了更欢腾雀跃的诡异笑声。
死货颤颤巍巍道:【真、真的是她......】
那可是它心里认定的最无所畏惧、最无比强大的人啊!
在那圣洁的灵魂体彻底消失在深渊中后,这场幻境也慢慢变得虚无,直至消失。
天地又恢复了那昏黄无力的颜色。
外界攻击的武器已在死货的控制下逐渐返航,祭坛上的黑旋风也在冰封之后被轰炸成碎片,周围一片寂静。
连怨魂们也不知所踪,一丝风声也没有,安静极了。
而消失了许久的氾殷此刻正站在祭坛中央,那个当年被捆绑焚烧的地方,一语不发。
不过,她身上的黑气,似乎淡了许多。
戚衍好半天缓过神来,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传闻是假的,看来我们努力的方向是错的,这场灾难是天道惩罚,实非人力能够扭转。”
当初本以为这是大祭司的诅咒,他们只要找到大祭司的灵魂碎片就可以想办法解除,然而,全错了。
大祭司才是真正的被诅咒者,从头到尾最无辜的受害人。
“对了,你之前发现的那块石头上的刻字,已经被翻译出来,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那沉默的黑影似乎是抬了下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说说看。”
“这像是一首诗,又更像是一支唱词。”
戚衍打开怀表,又看了一遍那上面的信息,深吸一口气道:
“熠熠氾水清白愿,杳杳殷灵寄人间。
哀哀凄语听不见,煌煌星河血海边。”
氾殷嘴巴动了动,一声喟叹轻轻溢出:“煌煌星河血海边……”
话音落下,一阵沉默,而这空寂的祭坛却又微微颤动起来。
那表面浅浅的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熄灭过,此刻却仿佛得到某种共鸣,竟然越来越亮堂。
一阵浅唱低吟声自祭坛之底响起,先是极小声,很快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厚重。
像是寺庙中念佛经的众僧,无比虔诚敬仰。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那些围在神殿之外痛哭悲吟的信徒们。
与此同时,那莹莹浮光逐渐向氾殷包裹而去,如同一缕轻纱,温柔地披在她的身上,一点一点地将她周身黑气掩盖,衬得昏黄的天色仿佛也明亮了许多。
在场之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言语,默默等待了一盏茶的功夫,光芒散去,一个清晰可辨的人影展露在眼前。
身材高挑,一身玄色衣袍翻飞,衣领和袖口处缝制了一串远古经文,朴素而又不失庄严。
与幻境中的少女一模一样。
但还是有些许不同的,少女脸上的温柔与慈悲不见了。
依旧是苍白如雪的肌肤,但在幻境中是惹人怜爱的脆弱,但如今,只觉得那是不近人情的冷酷和冰寒。
尤其那双墨黑深沉的眸子里,氤氲着淡漠和邪气,没有曾经一抬眼的暖风细雨,只有如针刺骨的凛寒冰霜。
氾殷抬手仔细看了看自己根根分明的手指,挑眉道:“我都忘了有多久没看到自己的脸了。”
死货当即蹦到她身上,身体晃过几道波纹竟透出一面镜子来,狗腿地安慰道:【那宿主大人快好好瞧瞧,您长得真可爱!】
尚未褪去胶原蛋白的脸,确实可爱。
戚衍开口问道:“刚刚那是什么?”
氾殷看向地面,那失去光芒的祭坛在无声中裂开了数条裂缝,已经彻底损毁了。
面色复杂:“这是他们封存于此的信仰之力,可能是期望着我有朝一日会回来吧。”
“你的信徒从未放弃过你,哪怕成为了失去理智的怨魂,也仍然不忘执念,始终守护着这里。”
氾殷垂眸良久,眼底的冷漠也清减了两分:“罢了,既然来了,那便送你们一程吧。”
这话显然不是对戚衍说的,她随即又将死货那颗球抛出去,“有蜡烛吗,我要一万支。”
不等戚衍有所动作,死货自个儿漂浮在半空中,像个电灯泡似的闪烁了两下。
紧接着没过几分钟,便有两个带双翼的小型机器人从天外飞来,从那拳头大小的肚子里噼里啪啦吐出了一万根蜡烛。
氾殷冷冷瞥了死货一眼,死货当即讨好地飘过来蹭了蹭她胳膊,然后颐指气使地指挥着两小机器人,让他们分肢碎开化成一堆小碎片。
每一个碎片都抱着一支蜡烛满地跑,围着祭坛整整齐齐地铺了一圈。
【宿主大人,看看怎么样,伦家效率高不?】
氾殷懒得理它,拂袖一挥,万支蜡烛蹭蹭几下便齐齐点亮。
第290章 最后缺席的颂歌(二十一)
回忆起曾经的仪式内容,她伸出右手,在掌心召出小羽毛,而后小羽毛的寒气迅速喷涌,凝结成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冰钟。
轻轻一敲,便发出干净清透的声响,能使得人灵台清明。
“当年好像是有一个神器作为辅助的,现在没有神器了,就暂时用这个代替一下吧。”
在手里颠了颠,氾殷比较满意地点点头,便把羽毛和冰钟也抛到一边,“你来敲钟,别停下。”
临时接活的小羽毛立刻晃晃悠悠地拖住比它大十几倍的钟,浮在半空开始敲起来。
在这静谧无声中,格外清晰脆响,一下一下,传得很远很远。
死货到底还是忍不住插了句嘴:【那个......宿主大人,你不恨他们吗?没有什么想要报仇或者发泄的情绪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值得我去恨,况且,他们的下场也没好到哪儿去,有什么好报仇的。”
氾殷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踮起脚尖,在这残破的祭坛之上翩翩起舞。
似舞非舞,这是一种神圣且神秘的祈祷仪式,没有什么柔软细腻的美感,也毫无粗犷豪迈的气场,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
看着她起舞,心中生不出一丝或是观望或是打量的轻佻之意,只觉得内心一片安静且沉重,同时又忍不住紧张、忍不住希冀。
不敢妄言妄动,不敢心生旁骛,任何不庄重的举动仿佛都是对她的亵渎和侮辱,不需别人指责,自己内心就会凭空生出一种羞愧。
这是一种很神奇却又十分恐怖的感觉。
戚衍此刻也了然,这应该才是帝王忌惮大祭司的最根本所在。
同时也难免心疼,如此神仙般佑泽天下的人物,怎么能存在于凡尘中被尘俗之人所侮辱?
在这片静谧中,又起风了。
风不小,但也不重,只是在这山崖之上不停徘徊。
烛光在风中闪烁,却诡异地越来越亮。
而天,却渐渐暗了。
长达数不清多少年月的黄昏,此时居然开始落幕了。
虽然惊异,但这夜幕的降临却没有给人恐惧害怕的感觉,仿佛在氾殷的仪式中让他们忘记了这些情绪,内心平静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彻底的黑暗下,万支蜡烛的点点烛光恍若璀璨的星河,氾殷踏着星光起舞,在烛光明明灭灭的映衬下,清冷的面容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柔和。
她仿佛又恢复了曾经的神态,温柔而又慈悲。
远处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接近,动静极轻,却没有上山,而是停顿在山崖下,井然有序地围了一圈又一圈。
那些都是被困在位面中的怨魂们。
这场面,似乎回到了当年万人朝拜的盛况,直叫人心生震撼,在无声中震撼。
这场仪式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万支蜡烛一齐燃烧熄灭,氾殷才停下来,站在原地望着天空,没有出声,像是在等待什么。
然后,眼瞧着,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戚衍震惊了:“天......亮了?!”
天道的诅咒解除了?
随着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大地,山崖之下无数个怨魂魂体逐渐清澈、透明,最后化作颗颗流星,迎着光,划向天际。
怨气在一点点减少,而整个位面的空间也奇迹般得在一点点缩小。
戚衍立刻联系总部检测情况:“位面在自我紧缩,将坍塌的破坏力降到了最低!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惊喜地抬头望向氾殷,突然神情凝固,“你怎么了?”
只见祭坛中央的玄衣姑娘,身体亦如那些怨魂一般,越来越透明,甚至还散发出淡淡的圣洁光芒。
像是马上就要羽化升仙。
无人知道,她在这场仪式中耗费了多少能量。
死货立马扑过来想抱住她,却居然扑了个空,当即慌了:【宿主大人!你怎么了!】
氾殷却只是低头瞥了眼自己,毫不在意:“刚刚做的是超度仪式,我这个怨魂自然首当其冲会被净化,这很正常。”
【这这这、这正常?!那你会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就是……以后可以投胎转世了吧。”
【那——】
戚衍一愣:“你要投胎?”
“我没打算重新做人。”看着自己越加透明且发着光的身体,氾殷蹙了蹙眉,“我得走了。”
“去哪里?”
“累了,要回去睡一觉。”说着,她伸手向虚空一划,一道裂缝便在空间扭曲中裂开。
裂缝后是无尽的黑暗,压抑恐怖的气场埋在底下,和幻境中给人的感觉一样。
但不同的是,此刻它并不张扬凶猛,而是处在一个被束缚的状态,一切都在氾殷的掌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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