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钻进绒毯中,胡乱拉起,把自己脑袋盖住。
唯有一睡解千愁。
明早起来,又是一条新好汉。
******
两天后的下午,天公作美,阳光温暖。
申时一刻,穆凝姝牵着绝影,准时到达王庭外,朝侍卫道:“我要见大单于,劳烦通传一声。”
侍卫笑道:“单于交代过,您来了直接进去,用不着通传。”
穆凝姝:“好,多谢。”
看来赫连煊记得约定,提前告诉了侍卫。
做事还挺妥帖。
她直接推门进去。
草原寒冷,秋末天气转凉后,王帐中会再加设一道厚皮草门,用以隔绝寒气。
两道门之间的空间很大,放有茶几和软垫,若是里头有人在,后来者可在此处休息,等候通传。
她听了听,里头很安静。
想来,赫连煊已处理完政事,等她过来。
她推开第二道门,笑道:“单于,我把绝影牵来了,还带了点心。你想先吃点东西再去玩儿呢,还是等去了草原边骑马边……吃……呢?”
后续的话,随着帐中画面展露,越说声音越小,微若蚊呐。
王庭中,刷刷刷,两排粗壮汉子齐齐回头。
穆凝姝愣住,心如擂鼓。
她从前没进过王帐,不知道这玩意儿隔音效果这么好。抑或是,他们议事的声音能这么小。
刚被赫连煊一顿追责训话的大臣们亦是愣住。
大单于心情不佳,帐中氛围胶着,大家连大气儿都不敢出,这人忽然闯进来,简直地狱无门偏来投。
竟还是个女人。看容貌,来自中原。
听说,单于近来颇宠爱一个中原公主。
作为后妃,擅自闯入朝堂,未免太恃宠而骄。
即使受宠,在单于这种事业狂魔面前,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几个熟识的臣子对下眼色,枯燥的挨骂盛宴上,难得有出好戏。
穆凝姝遥遥望着王座上的君王,他容貌虽年轻,气势却威严,睥睨群臣,冷冽凛然。
同夜里任她闹腾的人,不似同一个。
她默默往门那边挪,盘算着不动声色溜出去,却听他道:“现在什么时辰?”
札木尔回禀:“申时一刻。”
他朝她招手,“过来。”
穆凝姝不敢违抗,顶着众人目光,走到他身旁,默默腹诽。
她闯进朝堂,固然有错,但她是守时赴约,谁知里头是这般情况。若他要责罚,至少等回了后宫再罚,大庭广众之下,还都是男人,她也要点面子啊。
赫连煊抬手,她瑟缩闭眼。
当众家暴也太没品了!
却并未感到痛。
他拂开她乌发上纠缠的珠链饰物。
赫连煊指指身侧的软垫,道:“坐在这里等会儿。孤忘了时辰,事情还未议完。”
说罢,再没管她,又转向大臣们,让人继续禀报政务。
比起先前汇报、被批得狗血淋头的臣子们,后续臣子们的运气好得多。
不知是因这位阏氏来了的缘故,还是大单于急着结束,去陪她“玩儿”,总之,进程飞快,中途大单于甚至没再停下来骂人。
散会后,大臣们擦擦额汗,心态从看笑话转为期待凝姝阏氏下次还能过来。
最好是日日都来,陪着单于开会。骂人变少了,散会变早了。娶媳妇包治百病,尤其是暴躁症。这个理由很好,以后可以用于给小辈催婚。
王庭中,人已走光。
穆凝姝自觉认错,道:“侍卫让我直接进来,我以为是你特意交代的,以为你忙完了,在等我。早知如此,我该在外面候着。后宫妃嫔不准涉政,我不是故意的,以后会仔细些。”
赫连煊倒茶,顺手给她也递一杯,道:“很早之前跟他说过,不用拦你。你没来找过孤,所以不知道。小事罢了,不必在意。上朝感想如何?”
穆凝姝捧着茶杯,诚实道:“不如何。听不懂,挺无聊,帐中人多,闷闷的……他们不好闻。”
全是草原糙汉子,人员密集,热烘烘的人味。
不像赫连煊,清淡松香。
倒也不是大臣们臭,贵族再脏也脏不过马场奴隶。
只是她被赫连煊养刁了,对味道格外敏感,由奢入俭难。
赫连煊微表遗憾,道:“可惜,孤还想着,以后带你上朝。你头发摸着挺舒服。”
穆凝姝:“……”
方才她坐在他下首,他有一搭没一搭摸她头发,跟摸狗似的。
按照他上朝的频率和时长,她要是陪着,迟早被他薅秃。
穆凝姝十动然拒,道:“感谢单于厚爱,但为了我美丽的头发,还是免了吧。”
两人走出帐门。
穆凝姝上马执缰,赫连煊坐到她身后,没跑几步,玛茹策马出现,停在两人身旁。
玛茹笑道:“表哥,凝姝阏氏,你们也来骑马?好巧,我也是,一起玩儿吧。”
未等赫连煊发话,穆凝姝好脾气道:“好啊。既是巧遇,公主一起玩,人多热闹。”
巧才有鬼。
玛茹的侍女神出鬼没,暗中盯着她和赫连煊的毡帐。
今日她来王庭前,特意牵着绝影慢悠悠晃了一圈,保证让玛茹知晓此事。
玛茹鼻头都冻红了,显然在王庭外等了许久,制造这场偶遇。
到马场后,见穆凝姝只会最基本的跑步,玛茹得意显摆马术,誓要将她比下去,衬得她格外笨拙。
穆凝姝脾气依旧软绵,顺着玛茹说话,再暗戳戳提几句绝影,“绝影太高大,若是换其他正常马匹,我定能骑得更好些。”
鱼儿果然上勾。
玛茹要换马。
一旁的赫连煊兴致寡淡,玛茹来后喧宾夺主,没他什么事。
听到换马,他才开口说话:“绝影暴躁,你骑不了。”
玛茹不服气,使出老一套撒泼耍赖,“我什么马没骑过?表哥你就是偏心,穆凝姝初学都能骑,我骑术比她强得多……”
申时那会儿,侍女跟她说,穆凝姝取了绝影朝王庭走,她便连忙赶过去,正好看到穆凝姝跟侍卫说话。
王庭为军机重地,她等着看穆凝姝碰钉子,侍卫却笑脸相迎放行。她也过去,侍卫竟拦住不放,害得她在帐外等候许久,天寒地冻,越等越憋屈。
闹上一阵后,玛茹直接翻身上马,策马远奔,力证自己骑术碾压。
忽然,绝影嘶鸣不止,胡乱跃动。
“啊——”
一声惨叫后,玛茹在空中划出条弧线,坠马落地。
赫连煊骑马前去查看。
穆凝姝跟在后面,慢悠悠走过去。
途径她常常晒太阳的小土坡。
寒冬将过,春日将至,小土坡上冒出几根极短的狗尾巴草苗苗,青翠稚嫩。
莫勒钦不知所踪。
他留给她的小奶狗,她包在怀里,一路带到赫连部。被玛茹摔过后,没过两天就死了,埋在这个土坡下。
她受玛茹欺负,她的朋友受欺负,连狗都逃不过。
今天风水轮流转。
玛茹嘴唇惨白,趴在地上,前所未有的狼狈。
第14章 14“以后还能更乖。”……
右手摔脱臼,左脚崴伤。
玛茹运气真好,伤得不重。
不过,从小没吃过苦头的姑娘,仍旧痛得翻来滚去,嚎啕大哭。
痛就对了。
凭什么玛茹每次肆意凌辱别人后,哭一哭,就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管犯下什么错,父母护着她,赫连煊纵着她。自家人的惩罚,永远和稀泥,最重也不过是关关禁闭,扣扣月钱。
不痛不痒,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这不公平。
受惩罚,应该亲自痛。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玛茹仗着赫连煊压人,那便只能由他本人来破局。
今日穆凝姝带的几个荷包,装满了甜奶块。
其中有几块,涂有银霜的马尿。喂绝影吃下之前,她还特意在它鼻子里抹了一圈,确保引得绝影兴奋。
普通马弄伤宝贝表妹,会遭无妄之灾。绝影是赫连煊的爱骑,性子出了名的暴躁,旁人骑不得。
是玛茹非要跟过来,是玛茹非要骑绝影。
众目睽睽,赫连煊亲眼见证,每一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性子又蠢又坏,两面三刀。
关旁人何事?
坑人,就这么简单。
一切顺利,穆凝姝站在稍远处,静默看戏。
表哥替表妹处理着伤处,表妹哭得抽抽噎噎,尚且健全的那只手,试图攀附表哥的脖颈,脑袋直往他怀里凑。
……这还不得爽死她!
复仇计划意料外的失策——赫连煊对玛茹强大的心理疗愈作用。
干脆她也来崴个脚,再哭一哭。
这几天,她专门安排过哭哭练习,能控制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依据乌琪点评,她假哭效果不错,梨花带雨的,惹人心疼。
就是不知乌琪有没有亲友加分,也不知道这招对赫连煊是否奏效。
穆凝姝思来想去,决意放弃。
玛茹崴脚,她也崴脚,太假。平地走路崴脚,假上加假。当心画蛇添足,暴露真凶。
况且,在哭哭啼啼这件事上,她着实有些为难。上回她哭,得追溯到五六岁那会儿。现在这么大个人,让她哭唧唧,莫名羞耻。
若是待她辛苦假哭一番,赫连煊不理会,仍旧以玛茹为重,她不要面子的吗?玛茹加倍爽翻天。
罢了罢了,心理不重要,今天能让玛茹在生理层面吃上苦头,已是巨大胜利。
肚子咕咕叫唤,穆凝姝从腰间取下只干净荷包,掏出甜奶块吃。
沾过母马尿的那些奶块,她都喂给了绝影,毁尸灭迹彻底。
赫连煊朝她走来。
未等他吩咐,她将准备好的措辞抛出,道:“玛茹情况可还好?单于先送她回去吧,不必顾及我,这里我常来,又有侍卫们陪护,我慢慢走回去便是。”
赫连煊道:“公主甚是体贴。”
穆凝姝微笑,谦虚道:“还好啦。咱们为妃为嫔,总少不了一些不得已的贤惠嘛。”
“你还真当孤在夸你?”不等她反应作答,赫连煊吹声口哨,绝影跑到二人身旁打转,“孤让人送她回去了。”
穆凝姝愣住下,“你不亲自送她?”
赫连煊道:“孤又不是御医,亲自送一趟是能治病吗?今日答应过陪你骑马。”
他语气略带烦躁,传到她耳中,却格外好听。
她忍不住笑出来。旋即抿唇,压住笑意,却压不住眸光中的亮晶晶。
这种时候,她不该笑的。
玛茹受伤,正常人都该表示焦急和关切。她作为犯人,更应把戏做全,以摆脱嫌疑。
但她只是个初上任的优伶,且自觉在演戏上天赋欠佳,没办法完美掩饰好情绪。
绝影闻到奶味,鼻子抵在穆凝姝腰间拱来拱去。
她顺势低头,将剩下的甜奶块全给喂它,抚摸它脖子上的鬃毛,侧过脸,避免同赫连煊迎面对上。
赫连煊道:“你方才的话。‘贤惠’好理解。‘不得已’怎么说?”
“唔,这个啊——”穆凝姝现编胡诌,“你前天答应陪我骑马,那这两天,我自然时时盼着,申时一到,准点去找你。突发意外,不能一起玩儿,事有轻重缓急,我能理解,但心里难免失落嘛。人之常情,单于不必在意。”
方才她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绕一圈才圆上。
她的“不得已”实为见不得玛茹爽到。
“上马。”赫连煊扶她坐好,“既是答应了你,孤没打算爽约。之前是慢步基础,今天教你快步和骑坐。”
绝影配合度极高,穆凝姝学得很顺利。
她说出一直以来的疑惑,“绝影挺温顺的。是因为我照顾过它吗?”
暴躁疯马,是对绝影的污蔑,人家明明是良驹好宝宝。
赫连煊道:“不是。揍一顿才管用。旁人喂东西,它不吃,也不准人骑。”
穆凝姝想起来,他刚回赫连部那会儿,给过绝影一大耳刮子。
它真惨。
而她真走运。
若非碰巧得此便利,她今日还坑不了玛茹。
天色渐黑,赫连煊坐到她身后,策马回程。
穆凝姝问了些不太明白的地方,他一一回答,言简意赅。
她由衷夸道:“你当真是个很好的老师。难怪玛茹对你当年教她马术的事,念念不忘。”
赫连煊莫名道:“念念不忘?孤教她时,骂得太凶,她常常哭,吵得孤头疼,就骂得更凶了,完全是相互折磨,怎么看都不值得念念不忘。”
穆凝姝:“是这样吗,你会骂她?我还以为你一直都……”
她停住,说他凶,不妥。
转而立即为他找好台阶,道:“大概那会儿单于您年岁太小吧。小孩子,难免急躁。”
赫连煊不置可否,既说起玛茹,问道:“她还跟你说过什么?”
穆凝姝道:“什么表哥跟她天下第一好,小时候你带她去套马等等。说了许多,记不太清了。”
赫连煊笑出声,道:“她竟会这样说。不过这种话,是她的风格。”
穆凝姝回过头看他,好奇下文。
赫连煊道:“小时候,孤因故常在舅舅家借住,承蒙他们照顾。那会儿玛茹年幼,喜欢跟着孤。她非说是天下第一好,也行,反正那会儿孤身边也没其他朋友。”
他垂眸看她一眼,继续看路,“你很在意玛茹?”
穆凝姝道:“这……很难不在意吧。她一出现,必成焦点。你们那会儿年幼,如今可不年幼了。单于,你看不出玛茹对你……”
赫连煊淡然接话:“喜欢?”
穆凝姝惊讶,“你知道啊?”
“只要她不说出来,孤可以当做不知道,充当一个……不知道算不算称职的兄长。”赫连煊回忆了下,“年岁渐长后,孤事务繁忙,跟玛茹来往不多。舅舅于孤有恩,对这个表妹,孤能照顾就照顾一二。”
穆凝姝好奇,“你那么多阏氏,多一个也没区别,完全没想过娶她吗?她应当是很喜欢你的。”
“怎么可能。她太麻烦。”赫连煊皱眉,不带犹疑,“至于说喜欢,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对方就必须喜欢她?世间没有这种道理。”
穆凝姝默了会儿,道:“嗯,也是。”
他这番话,很符合其君王身份。
以他一贯作风和谋反经历看,心思全在政事前途上。
10/43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