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们被骂醒,连忙低眉垂眼,将护送的担架放下,匆匆离去。
穆凝姝迅速穿好衣裳,回来一看,赫连煊已被挪到床上。
他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左肩膀到左胸处,赫然一长条刀痕,血肉外翻。
军医和御医们齐聚此处,忙前忙后,紧锣密鼓救治,止血压伤口。
穆凝姝心绪紧张,“单于这是——”
札木尔速答道:“回来路上遇袭,幸亏单于反应快,侧身躲开致命一击,否则伤到心脏,恐怕——”
他闭口不言,不说丧气话,转话道:“我们医药用品已在战场上耗尽,好在离王庭近,赶了回来。”
见札木尔手臂和脸上好几处刀口,尚在流血,穆凝姝道:“你不是大夫,白白等在这里也没用,先去处理伤口。我在这儿看着单于,有什么事我会马上叫你。札木尔,你是单于的左膀右臂,得尽快养伤才能继续帮他做事。”
札木尔愣了下,“多谢阏氏。那……劳烦您。”没想到这公主平时娇里娇气,安排事情还挺有条理,也没一见血便哭哭啼啼。
他不多推辞,去一旁让御医处理伤处。
赫连煊忽然一阵猛咳,口中涌出鲜红。
穆凝姝怕他呛到,赶紧拿块干净白布铺在自己腿上,将他的头枕在上面,微微抬高些,单手轻轻扣住他双颊,让他张口,以便吐出淤血。
另一手拿起帕子,帮他擦去嘴角残血。
“阏氏竟会做这些?”老军医惊异于她的胆大心细和娴熟手法。
穆凝姝含含糊糊道:“唔,还好还好,只是略懂一二。”
都是在牧场动物们身上练出来的。
她不敢说,怕正规大夫们质疑她。
让个兽医看顾金贵的大单于,过分了啊。
老军医夸赞道:“阏氏谦虚啦,手法真不错。劳您再多辛苦会儿,清理单于口中血液。”
穆凝姝应下。
老军医又叫来两个大块头,一左一右压制住赫连煊,拿起一碗烈酒倒在他伤口上。
痛得赫连煊从昏迷中惊醒。
他缓缓睁开眼。
她的清丽面容,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赫连煊怔怔凝望她。
忽然叹口气,闭上眼。
好几次濒临死亡时,他都看到她的幻影。
是幻影,注定消散。
穆凝姝:“……”
毫不犹豫叹气闭眼是什么意思!
就这么不想看到她吗?
尊重一下正在照顾他的贴心……小兽医好不好。
兽医也是医。可以不爱,但请不要伤害。
老军医缝合伤口,见状急切道:“阏氏,您跟单于说说话,别让他昏过去。快弄醒他。”
可人家大单于完全一副不想跟她说话的样子嘛。
穆凝姝心中为难。
她怕碰到赫连煊痛处,双手小心翼翼,放在他两侧太阳穴,轻轻按揉摇晃,低声喊道:“单于……单于别睡,醒醒……赫连煊,你别睡,醒来跟我说说话——”
他猛然睁眼,眸光清冽,好似全然清醒了过来。
吓她一跳。
“穆凝姝。”他道。
她呆愣道:“啊?我是。”
忽然叫人全名干嘛,怪吓人的,像要骂人的前奏。
但凡她被人叫全名,从来没有好事。
印象中,赫连煊一直叫她公主,从没叫过名字。她还以为,他压根忘了她姓甚名谁。
他抬起没伤的右手,抚上她侧脸。
手掌冰凉湿冷,不是从前一惯的温暖干燥。
是因为失血过多,意识不清吗?
所以摸一摸确认环境?
防备心是真的重。
穆凝姝握住他的右手,道:“单于,这里是王帐,你回家了呀。”
回家。
他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
好多年没听到过。
“公主。”他再次出声。
穆凝姝:“嗯?”
怎么又叫她呢?
她的双眼忽然被他以手覆住。
“别看。小心又做噩梦。”
他声音异常沙哑虚弱,前所未有。
穆凝姝眨了眨眼,他居然还记得做噩梦的事,意识应当挺清醒。
清醒就好。
她拉下他的手,朝他道:“我才不会那么没用。上回是特殊情况。”
小气鬼,还在记仇,定是怕她又说梦话闹他。
老军医拿来针线,以烈酒泡过,缝合赫连煊皮开肉绽的伤处。
冷白银针穿过血肉,发生轻微的噗嗤声。
看得穆凝姝双腿发酸,皮肤幻疼。
上回是雅曼,这回是他,她什么好运气,总能离得最近,看得最清。
鲜红血液汩汩冒出,渗红她方才铺好的白布。
赫连煊却没什么动静,下颌处微微鼓起,硬是没哼一声。
性子真够倔。
她握住他的手,道:“你别强撑啊。太疼了就捏我的手吧,或者喊出声。”
他还是没动静,只是浅浅反握住她的手,并没用力。
是完全没力气了吗?
流过那么多血,手似乎比方才更凉了些。
穆凝姝想起来,道:“对了,我那里有千年血参,我现在就让札木尔去拿——”
话音未落,她笑容消失,望着腿上的赫连煊,心脏忽然一滞。
她轻声道:“对不起。”
赫连煊:“公主又没做错事,为何道歉?”
穆凝姝闷声道:“血参我给雅曼用掉了。”
一时之间,竟忘记此事。
伤口针线拉扯了下,赫连煊闷哼一声,道:“无所谓。孤好好的,用不上。”
“都伤成这样了,哪有好好的。你的血参……本来可以用。”她声音越说越小。
心底说不上后悔,毕竟雅曼当时的情况,容不得耽误。但看他现下模样,她难免难受。
那只血参,原本属于他。
赫连煊却不以为意,仿佛血参与己无关,语气同平日一样平淡自然,道:“孤既然赐予公主,就是公主的。你拿去喂马还是喂雅曼,都是你的自由。公主,这是你的原话,孤认同,也不觉得还有讨论血参归属的必要。”
他知道她向来怜弱,看到任何人或动物的惨状,便忍不住心软救助。
她平时害怕他。
他亦感觉得到。
春月节那晚,他没忍住。她的惊恐慌乱,显而易见。
他仍是放任了自我,变本加厉。
在她眼中,他同她才刚认识没多久。
还是太快了。
太唐突。
中原规矩多,他以为她必得气上一阵,不承想,今夜他还能有这番好待遇。
她终究是心太软。
赫连煊抬手,指尖轻抚过她微微发红的眼角,语气桀骜:“怕什么。孤死不了。一点小伤而已。从前受的伤比这更重,照样没事。”
穆凝姝没再应话,默默照着老军医的指示,帮他擦去嘴角血迹。
伤口缝合完毕。
老军医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全。
这还是他那寡言少语、暴躁干人的大单于吗?
他跟着赫连煊征战四方,就没见过他这副有问必答的和气模样。
近臣皆知,赫连煊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只论功绩不论人,哪有闲心跟人叽叽歪歪。
还摸人家小姑娘的脸……不久前,他才用这只手拧断了敌军主将的脖子。
老军医心里吐槽个遍,却很有职业素养地装聋作哑,贴心给穆凝姝示范如何换药。严谨提议:“大单于的伤口已处理好,之后只要注意养护即可。老臣看凝姝阏氏心灵手巧,比医帐中那些人细致得多,不如就劳烦阏氏照顾下大单于。您常伴左右,最知晓他的习惯。”
穆凝姝自是应下,认真跟老军医请教相关问题,拿纸笔一一记下。
末了,老军医清下嗓子,面带犹豫:“还有一事,阏氏务必注意……”
穆凝姝翻开小本本的新一页,捏好笔,学习态度端正,肃然道:“您请说。”
根据她多年学习经验,留到最后讲授的,必定是重中之重。
老军医叮嘱道:“这个……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但如今这情况,单于失血过多,得好好休养,最好暂时不要同您太亲近。单于正值壮年,阏氏素来受宠,懂的都懂。他若是忍不住,您且哄劝着些,不能由着他胡来。”
穆凝姝手里的笔一抖,掉在地上。
这、这些人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
她和赫连煊压根就没有过。
即使有,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跟他做这种事。
真把她视为祸水妖姬了,她若有这等本事,何至于在两任前夫手下当那么久女奴。
她连忙捡起笔,除了连声说“好”,也不知还能回应什么。干脆抵上脸皮,一通顺从敷衍,将老军医送走了事。
帐中人员陆陆续续散去,王帐外的值班帐中,留有御医看守。
王帐入口处有个小小的隔间,专供小阏氏值夜用。因赫连煊从未让小阏氏进来,那隔间一直空闲着。
穆凝姝让侍女们把隔间里的小榻搬到床边。
赫连煊身上有伤,她睡相不好,怕碰到他伤处。
见她忙着整理小榻,赫连煊道:“这张床足够睡下七八个人,用不着费事。”
穆凝姝道:“还是稳妥些好。我夜里胡乱滚,别说七八人的床,恐怕大通铺我都能滚过去。”她低声喃喃自语,“好可惜,多少年练出的规矩,说废就废……”
赫连煊心知肚明自己做的事,转而道:“孤有点冷。”
穆凝姝铺好小榻,坐到他床旁,给他加床被子,道:“我让侍女去拿汤婆子了,等会儿就来。”
“她们做事太慢。”赫连煊想起方才缝针时,她一直握住他的手。他抬起手,朝向她,明示她该做什么。
他的手苍白修长。
灯火映照下,在墙上投出道影子,恰好将她拢在掌中。
这双手给过她不同触感。
温暖的,干燥的。以及这一次罕见的,冰凉与潮湿。
但她的手,总是冰冰的,算不得暖手佳品。
穆凝姝下榻,哒哒跑向床尾狗窝,抱起呼呼大睡的小可爱,盖在赫连煊手上,朝他热情推荐持久发热暖手宝:“小可爱超级暖和,软乎乎。大单于,现在好点儿吗?”
赫连煊:“……好像又不冷了。”
穆凝姝塞狗进他被窝,大方道:“没事,暖一暖促进血液流通,总没坏处。小可爱跟我睡惯了,可乖啦,不吵不闹,超好摸。”
赫连煊:“……”
***
传说女娲抟土造人,起初亲手捏小人儿,后来嫌效率太低,捡起个藤条往泥水池子中飞舞,溅出来的泥点子就能化作人形。
穆凝姝认为,此故事必有缺失。
女娲造人时,应当还使用了不同材料。不然她无法理解,赫连煊在受这么重的伤后,仅仅躺了两天,第三天起,就能开始处理政务。
泥点子绝对不行,他至少得是烧成铁水的钢铁点子溅出来的。
此时此刻,钢铁点子正在听属下汇报各项事务,时不时吩咐或点评几句,话语简洁,语气也平平淡淡,却难掩其威压。
来禀报的草原猛男,脑门儿上细细密密全是汗,待奏事完毕,迫不及待退场。下一个候在外面的臣子进来,继续重演这一出。
等全部臣子奏事结束,赫连煊阖上眼,靠在躺椅中休憩。
穆凝姝掩在屏风后看他。
平时赫连煊常穿箭袖衣袍,以皮质护腕拢袖口。现在因伤口在身,穿衣不易,他便松松垮垮披上件衣裳,宽袍阔袖,款式接近中原意味。
头上也省去了红珊瑚珠链,茶褐色长发随意披散着,垂落在胸前。
皮肤因失血而略显苍白,唇色不如先前红润,身上肌肤,亦是白得能看到青蓝色经脉,左肩到胸膛的伤痕颇为骇人。因此时闭着眼,锋芒不显。整个人透着股脆弱。
但再往下,腹肌块状分明,轮廓清晰。
一看就知,这人跟文弱无关。
他只是长了张骗人的脸。
“公主还要偷看到几时?”赫连煊忽然开口,眼睛仍然阖着。
穆凝姝状若无事,从屏风后走出来,道:“我哪有偷看,明明是光明正大地看。你要是醒了,我得给你换药。再说,你要是没偷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随便找个歪理支持下嘴硬。
赫连煊抬眼朝她看去,“你说得对,孤的确在偷看。”
她没想到他会直白承认。
赫连煊道:“公主一直躲在屏风后,孤不明白为何。”
穆凝姝吩咐侍女取来药膏和棉纱,道:“避嫌啊。那些人是外臣,我身为妃嫔,自然要避着些。”
他微微勾出点笑意,“哦,公主的意思是,你只给孤看。”
穆凝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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