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接风宴,赫连煊亲自给穆凝姝切肉,当时哈察只觉,男人得到漂亮新宠,新鲜劲儿正上头,难免这德行。
今日一看,再加上这段时日的情况,怕是不能再用一时新鲜解释。
赫连煊这般一打岔,饭桌上刚才的热闹氛围消失无踪,呈现出一股诡异的安静。
舅母见状,热场笑道:“大家都别干坐着,趁热吃菜。阿煊,今天的菜都是我亲手做的,快尝尝是不是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样。”
“有劳舅母。”赫连煊跟平日别无二样,跟穆凝姝道,“家宴罢了,不必拘束。”
穆凝姝礼貌道:“是,菜色都很漂亮。多谢耶律夫人款待。”
“夫人?”赫连煊纠正她,“公主,你应当随孤称舅母。”
耶律哈察听不下去,按捺不住,道:“凝姝阏氏这声‘舅母’,先别着急。今日请单于和阏氏过来,是有些话想说。大家就这么几个人,都是自家的,没必要绕圈子。阿煊,这个女人跟你在一起,不妥。”
耶律哈察对穆凝姝甚是厌恶。
这女人看似清纯淡泊,背地里绝不是省油的灯。最近竟敢跟去王庭,恨不得时时刻刻紧盯赫连煊,生怕其他女人见缝插针。
哈察非常清楚赫连煊在夺权路上的狠厉决绝,可这种事,他竟然也允了穆凝姝。简直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违背本性。
此事暂且不论,毕竟时间不长。
但巫祝的谶语,哈察必须说:“阿煊,你这次伤情凶险,前几日竟再度遇刺,你从未有过这么高的受伤频率。穆凝姝不祥,你不可再同她纠缠。巫祝早说过,这种跟下贱马奴厮混的女人身带晦气。你选妃那会儿,不该选她。”
赫连煊手指在桌上轻扣,眸光晦暗,缓缓道:“舅舅,马奴之事,孤说过不准再提。您当时不在赫连部,大概不知道。”
哈察不接台阶,继续道:“提不提都不妨碍这件事的存在。外人或许迫于你的单于身份,但我是你舅舅,我更担心你安危。你别迷恋她迷恋得自欺欺人。让这女人自己说。穆凝姝,你跟那马奴当真清白吗?若敢有半句假话,死后魂魄下无间地狱,来世投生畜生道。”
穆凝姝无语得差点笑出来。这誓言内容,对她毫无威胁。
她根本不信鬼神,也不指望来世。
不过,哈察的问题,是个好问题。
***
无数个寒冬深夜,她和莫勒钦相拥而眠。确切说,是她发现莫勒钦不会伤害自己后,主动抱着他,依偎求暖。
塞北那么冷,若没有他,或许她早已冻死在某个夜晚。
涂丹部闹过一次瘟疫,死了很多人,尤其是底层奴隶。他们根本弄不到任何药物抵抗疫疠,居住环境拥挤脏乱,传染迅速。
她和莫勒钦都染上此病。
她小时候得过这病,侥幸扛过,抵抗力稍强,莫勒钦病情比她重。
迫于无奈,她去找雅曼做交易。
在姜宫时,太医院每年都要整理抄写大量杂乱药方和药谱,这事本该由新晋御医们做,但宫里的御医,哪怕再末等,也是出身于医药世家。
富家公子们不肯老老实实当苦力,就花点儿银子包出去,找些是识文断字的宫女太监们做。
穆凝姝就是其中之一,因字写得好,态度又勤勉,人家年年都愿意找她。
自然而然,她记住一些药方。
恰好包括对付此种疫疠的方子。
那时雅曼染了疫疠,遭涂丹单于嫌弃。
穆凝姝表示愿意给她治病良方,作为报酬,她必须提供足够的药物。这药方不仅可以救雅曼自己的命,还能献给涂丹单于,让她立下大功,重新获宠。
雅曼果然立刻答应。穆凝姝要药去救莫勒钦,愿意跟那马奴继续纠缠,她喜闻乐见。
穆凝姝顺利拿到药剂,但莫勒钦病得太重。
她将汤药含在口中,对上他的嘴,一口一口喂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涂丹接连遭难,前有瘟疫,后连连吃败仗。
民心焦躁,涂丹单于无能狂怒。
敕加族一遇到事,就喜欢生祭活人,以示诚心,求上苍神明垂怜。
莫勒钦和她,被选为那次祭祀的人牲。
他们被关押在一起,捆手绑脚,口中塞堵,狱卒日夜看守,以防自尽。因活祭极为残忍,人牲会被绑在木架上,活活烧死,痛苦至极。
男子先祭,三天后,女子随之。
大祭司派人来取莫勒钦,他奋力挣扎。
“公主,我会救你——无论多难,我一定回来救你——”
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撕心裂肺的沙哑嗓音,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她梦中重复再重复。
可是他没有回来。
她行刑前夜,赫连突袭,涂丹覆灭。
她再未见过莫勒钦。
应当是死了。
即使侥幸逃脱生祭,也无法逃过赫连部的围杀。
整个涂丹,被屠得只剩下女人。
只是,她始终不愿相信,无法释怀。
他已消逝。
夜夜同眠,相濡以沫,纵然没到男女间最后那一步,论起清白,她和莫勒钦之间,着实谈不上此二字。
至少她对他的心,不清白。
旁人口中低贱的马奴,是她梦寐以求却再也无法相见的爱人。
雅曼难产时,她出手相救,有自己的私心。
涂丹部的旧人越来越少,莫勒钦好似一粒沙尘,无人记得,只在旁人对她的嘲笑中充当谈资,那些人甚至根本不认识他。
雅曼却认识他,见过他。
她不觉得雅曼的添油加醋多难听,至少她能在其中找到莫勒钦存在过的痕迹。
这样也很好。
***
穆凝姝不喜欢沉浸在苦楚里,人生漫漫,总得朝前走。
偏偏有人一再翻出这段旧伤。
着实不怎么令人愉快。
哈察怒气滔天,让她费解。
鸿门宴是针对她的,审判是不讲道理的,罪名是莫须有的。
今天最该生气的人是她才对。
穆凝姝道:“耶律大人何必一口一个下贱马奴,人家有名字,莫勒钦。”
哈察脸色越发难看,居然还敢提名字,“你承认了?”
穆凝姝清冷道:“承认什么?莫勒钦确有其人,当年帮助过我,仅此而已。耶律大人别急着定罪。至于你口中的清白……我同他,当然清清白白。”
她向来厌恶解释所谓的“清白”,但赫连煊在这里,她得顾忌他的脸面。
况且,没必要在口舌之争上给自己惹麻烦。
“就知道你不敢认。”哈察冷笑,朝身旁侍卫道,“去把雅曼带过来。一问便知。”
穆凝姝扯唇笑了下,故意道:“看来舅舅今日准备得挺充分。”
“舅舅”称呼一出,哈察顿时变了脸色,仿佛吞了苍蝇。
要的就是恶心。
他先恶心她,她理当回报。
哈察和雅曼凑在一起,情况对她极为不利。
她不再出声,自斟自饮甜奶茶。
事已至此,后续取决于赫连煊态度,她说什么不重要。若他认同他们的说法,要惩处她,她也没二话,莫勒钦存在过,她不冤。她的一切皆由他赐予,他要收回,亦是他的权力。
雅曼很快带到。看她状况,产后恢复得不错,气血红润,身材丰腴得宜,昔日风采逐渐回归。
她行礼问安,礼节周到,笑容娇媚如旧。
哈察立即问话,要雅曼如实交代马奴之事。
雅曼笑道:“那个叫莫勒钦的马奴?涂丹部确有其人,凝姝阏氏应当跟他挺熟。”
哈察瞥一眼穆凝姝,得意道:“你继续说清楚,他们之间如何苟且,形同夫妻。”
雅曼满脸莫名其妙,道:“夫妻?有这种事吗?当初凝姝阏氏在马场做事,莫勒钦也是,两人同僚搭子,时常凑在一块儿,旁的……并没有什么啊。”
莫说哈察惊讶,穆凝姝也颇为惊讶,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雅曼极度利己,指望血参之恩彻底转性,难。
估计雅曼也听信了赫连煊宠爱她的传言,审时度势,判断靠得宠于赫连煊的路走不通,才干脆倒戈,站在她这边。
涂丹瘟疫时,穆凝姝找雅曼做交易,而非找涂丹大阏氏,也是看准了雅曼这点。
涂丹大阏氏对她的恨意中,夹杂着女子年华逝去后,担心爱人被夺走的嫉妒。而雅曼对涂丹单于没有任何爱意,她只迷恋荣华富贵,直白得没有道德底线。
哈察将雅曼当年说过的话一一重复。
雅曼故作惊讶道:“啊,那些浑话,我的确说过。女人嘛,争宠的小小手段,耶律大人见多识广,应当能理解。如今我深觉自己错得深远,改邪归正,自然不能再胡说八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若其他事,雅曼先行告退。”
说罢,雅曼看向赫连煊,得允后立即离开,一秒不多待。
她生孩子那会儿,差点被赫连煊折磨死,看将这阎王就怕。狗男人手段卑劣阴狠,难伺候得很,她不指望跟穆凝姝争这个宠。耶律哈察想拿她当刀子使,也不先掂量下自己的分量。她又不傻。
赫连煊冷眼看向耶律哈察,目光威压。
哈察事与愿违,仍旧不肯罢手,道:“好,马奴之事暂且不提。你前几日杏林遇刺,刺客活口由我和札木尔亲自审问,查出姜国在赫连部安插有细作,刺客依据细作提供的消息,制定行刺计划。阿煊,你活到十九岁,对花花草草哪有什么兴趣,偏偏她来了你就去看花,天底下这么多巧合?”
第27章 27珠玉
杏林刺客同姜国有关,穆凝姝亦是现在才知道,赫连煊从未对她说过。
她一去国离家多年的假公主,跟姜国毫无联系,在赫连朝中更无任何势力,连消息来源都找不到。
说她参与刺杀计划,未必太抬举她。
至于赏花,若赫连煊本人不肯,她还能强绑过去吗?
就不许大单于兴趣变文雅点,非得一直打打杀杀?
哈察斜眼瞧下穆凝姝,朝赫连煊道:“姜国如今喘过气来,说不定人家就等着你出事,好趁机回她的姜国。这女人对你毫无情义,全是虚伪。你受重伤,她又何曾为你掉过一滴泪。”
这些话甚为荒谬,听得穆凝姝怒极反笑。
在她过往人生中,遇到的每个人都告诉她,坚强是种美德。
来草原后,敕加人惯爱取笑中原女子哭哭啼啼,娇弱没用。
如今在哈察口中,不掉眼泪竟成了她冷血无情的罪证。
若当下受此委屈的人是玛茹,的确能哭得翻江倒海,惹一众人心疼娇哄。
但,又不是每个人伤心难受时,都靠哭来解决问题。
五岁那年,她哭得撕心裂肺,求爹娘不要卖掉她,还不是卖了。
在那之后,她再没哭过。
穆凝姝静默深吸一口气。
她余光忽然瞥到玛茹。
刚才玛茹一直低着头喝奶茶,现在抬起脸,才看出憔悴许多,眼中饱含怨恨。
恨她横插一脚,抢走了本该属于耶律家的赫连煊?
从前藏着掖着,是因为还能以表妹自居,赖在他身边,如今到了婚龄却始终心愿未成,终于按捺不住。
所以一家人,铁了心要置她这外来者于死地。
一罪不成,就再来一罪,何患无辞。
她哪有本事左右大单于?
一个又一个,搞不定男人,就来搞她,殃及池鱼。
刺杀之事重大,她绝不能背锅。
穆凝姝正要说话,赫连煊却先她一步,命令道:“玛茹出去。”
玛茹愣住,“为何?”
赫连煊面色不耐,未给解释,直接吩咐札木尔将人带出去。
厅内只余四人。
赫连煊面如寒冰,语气冷冽,道:“闹剧到此为止。舅舅口口声声关切,究竟是为了孤,还是为了玛茹,你心里有数。你想孤娶玛茹,不妨直说,不必反复刁难一个弱女子。”
哈察脸色僵住,明言道:“行,话已至此,直说。玛茹满心喜欢你,我的确为她,但也是为你。阿煊,从前你大业未成,心无旁骛,我不好同你提及。现在你有成家意愿,何不跟我们亲上加亲。穆凝姝哪里是弱女子,你鬼迷心窍才遭她迷惑。玛茹爱你的心,胜过这等外人千百倍。她为你忧思成疾,天天以泪洗面,舅舅就这一个女儿,你让我如何袖手旁观?”
说到后面,哈察满脸痛苦,为女忧伤。
舅母亦是哭得不能自已,求赫连煊怜悯下玛茹,道:“我们老两口不奢求你娶她为正室阏氏,仅仅当个妾室也行,阿煊,你有那么多妾室,多一个并无所谓,何苦伤玛茹的心?”
赫连煊却毫无退让,道:“敕加好男儿数不尽,玛茹有很多选择,不必委屈当妾。你们若真心疼她,就该好好管教她,而非溺爱得她为所欲为。今日你们既然挑明,孤便说清楚,孤绝不会娶她,即使没有公主,也不会。你不必再白费心思。”
哈察不料赫连煊决绝至此,道:“敕加人祖祖辈辈顾念恩情。阿煊,你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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