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位阏氏递上台阶,态度和缓,或许事情有转机。使臣顺着穆凝姝的意思,体面行礼告退。
其他大臣们见此,纷纷自觉离去。
帐中仅余二人。
穆凝姝走到王座旁,道:“答应他们吧。我愿意去祯跶部。”
赫连煊骤然抬头看她。
穆凝姝冷静道:“如能顺利借到物资,一切难题迎刃而解,这是最简单可行的方法。刚才我在隔间中,都听到了。我觉得,祯跶部开出的价码还不错。没想到我身价能这么高。”
赫连煊站起来,盯着她,认真道:“公主,你没有身价。不管出多少,孤不会让你去。”
穆凝姝愣了下,道:“怎么会没有呢?世间的一切,都有价格。”
家乡饥荒时,她的爹娘即使知道卖掉她后,很可能她会被人吃掉,依然把她卖了,换了一袋黍米。
幸得她命大,买家是个戏班子的头头,见她长得好看,带着她到处乞讨杂耍。
她十二岁那年,他们在姜国都城的集市卖艺,一个青楼老鸨看上她,要买她。恰逢宫中的孙嬷嬷出来办事,见她乖巧可怜,将她给买了下来,托关系带进宫里当宫女。
再后来,孙嬷嬷生病,她经过挑选,以公主身份出塞和亲,将赏金留给孙嬷嬷治病,颐养天年。
她的前半生,在不断跟人做交易。
如果交易不成,一定是出价还不够高。
此番祯跶部给出的价码,着实高昂。
穆凝姝真心觉得很值。
一直以来,赫连煊都活得太辛苦。自小飘零无依,常与死亡相伴,当上单于后,也没享受过多少清闲。
雪灾之后,他劳神费力处理政务,夙兴夜寐。她在外奔走时,却听到无数人对他的谩骂。
谁都无法左右天灾,百姓却将牛羊冻死,流离失所的责任,全加诸于赫连煊一人,怨恨君王失德。
这对他不公平。
如果可以,她想让他得以喘息,过得稍稍不那么累。
穆凝姝轻松道:“单于,放我去吧。只要祯跶部送来物资,一切迎刃而解。或许你觉得挺丢人,拿堂堂单于宠妃交易怪不好听的。但你想想姜国,当年我父皇还不是咬牙受辱,让我和亲嘛。三年多过去,姜国状况改善许多,缓过劲儿来。赫连部亦是如此,谁还没个困难时刻呢……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把面子看得太重,其实面子压根——”
“公主,你把离去说得如此轻松,是我对你不够好吗?”赫连煊听不下去,打断她,望着她的双眸,“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穆凝姝顿住,望着他的眼睛。
金黄色的双眸,璀璨如太阳。
他就是她的太阳。
穆凝姝静默好一会儿,道:“家人……单于,你对我很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很珍惜这段恩情,也该报答你。”
在她的全部人生中,没有人比他更温暖,对她更好。
他是她在这世间最爱的人。
他感受到的爱是贪欲,沉溺,嫉妒,愚蠢和失控。
这一次,她想尽量给他更好一点的爱意,没有任何束缚和负担。
玛茹和芙缇娜认识他更早,爱他也更早,但她相信,她对他的爱,绝对不会少于任何人。
她知道,如果此刻说出她将他视为爱人,以他的责任感,越是难以放手,对她的愧疚会更深。因为他无法回应她这份爱意,却要利用她的爱意去牺牲她。
穆凝姝轻轻牵住他的双手,鼓起勇气,踮脚吻在他侧脸。
她紧张得不行,却极力表现出平静,笑道:“敕加族的习俗,告别前要亲吻下脸颊。赫连煊,你看,我如今行事作风都特别像赫连人啦。我是你的阏氏,既然享受了赫连部供奉,享受了你的荫蔽照顾,便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从前我对姜国如此,而今对你,亦是如此。让我去,否则我心意难安。”
赫连煊哑声道:“公主当真教养极好,知恩图报。你连为我牺牲都愿意,为何不能为我留下?”
为他留下?
穆凝姝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说。
他拥有了芙缇娜,拥有了梦寐以求的月亮,何必还需要她这颗星星呢。
或许在过往那段短暂时光中,她带给了他些许快乐的微光,现在又这么善解人意,所以他也会舍不得吧。
但她却舍得。
甚至觉得,这是她这段单相思最好的出口。
他眼中的善解人意,对她而言,有点残忍。
只有不爱的人,才能一直善解人意。
其实她远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道理她都懂,却也无法一直在他身旁,看他同芙缇娜恩爱情长。
“没有我,你还可以有很多其他人嘛。”穆凝姝想到那次送炖品,在帐外听到的话,“我们之间……凑巧你当了单于,我是你庶母,便在一起罢了。换个人来当姜国公主,亦是一样。你最会权衡利弊,该知道此事轻重。”
赫连煊闷声道:“在你身上,我从未有过权衡利弊。”
穆凝姝很不适应这种悲切。
人和人之间,只能拥有一段关系,而不能完全拥有另一个人。
这是她在无数次离别中,学会的道理。
她总是在离别。
儿时和父母,少时和待她还不错的戏班子老头,再后来跟孙嬷嬷,跟姜国,跟莫勒钦。
她习惯了这种一段又一段的关系。
在与赫连煊最快乐的时光里,她都没想过会与他长长久久,会彻底拥有他这个人,因此,她格外珍惜跟他共度的每一刻,想着若有一天同他分开,她也不虚此行。
穆凝姝看向他,挠挠额头,轻快道:“欸——你别这种表情,我愿意去,你该高兴才是。我长得美,性子又好,无论跟着谁,都能过得很好。使臣也说了,祯跶单于对我一见钟情。等我到了那边,一定多为赫连部美言。”
她再度踮起脚,亲吻在他另一侧脸颊,轻声道:“就这样吧。再见,赫连煊。”
***
阏氏本人主动请行,赫连部与祯跶部的交易很快谈妥。大家虽知道不该表现出欣喜,但王庭中凝重紧张的氛围,放松许多。
侍女们替穆凝姝梳妆。
她指尖划过浅粉芍药纹床幔,心绪飘然。
敕加人喜欢芍药,认为它美丽动人,象征荣华富贵和真诚不变的爱情。在姜国文化中,芍药却意味着“将离”。
之前她一直遗憾未有身孕,而今看来,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让她在离去时,可以不要牵挂太深,太难过。
侍女捧着托盘进来,道:“阏氏,使臣送来祯跶部的衣裳首饰,请您换上。”
穆凝姝依言换上,缓缓走出毡帐。
王庭前的空地处,已有马车等候,祯跶使臣和军队,等候她一同离去。
穆凝姝望着高台的赫连煊,他今日亦穿着红衣,白雪纷飞中,他俊美如画。
脑海中涌现出无数同他在一起的碎片。
她朝他笑笑,挥手道别,掀开马车车帘,落座。
“既然享受了赫连部供奉,享受了你的荫蔽照顾,便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话说得好听,其实,她哪有那么高风亮节。
她满心满眼,全是他。
赫连煊最看中他的江山,她就想成全他。
她的爱人,就该居于高台之上,永远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
车队抵达祯跶部。
祯跶部不同于草原其他部族,他们占据了最好的一片土地,建立城墙宫殿,规模和精细程度虽不能同中原相比,却比毡帐华丽雄伟许多。
穆凝姝跟随使臣,前往大殿拜见祯跶单于。
大殿王座上,中年男子身形魁梧,贵气逼人。
穆凝姝看清他的脸,想起来,她确实见过他。
她在赫连部分发药草救助流民时,这人在路旁袖手旁观,还说她多事,不该浪费药草,应当趁机抬价云云。
穆凝姝跟他吵了一架,见他衣着华贵,器宇不凡,以为他是蠹虫官员。灾情严重,各个附属部族都有官员来协助做事。她质问他来自哪个附属部落,官职几何,要惩治他。
第46章 46贪求
“凝姝阏氏说要惩处孤,孤说过,孤等着。”祯跶单于望着大殿下的女子,眼神倨傲,在她身上从上到下扫过,直白粗野,“今晚,阏氏可以尽情惩处孤。”
此话一出,殿上哄笑。
穆凝姝不卑不亢行礼。她对这位单于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既来之,则早有心理准备。至少,这场无意间的得罪,还挺值钱。
礼官让她上前为单于敬酒。
穆凝姝接过酒樽,朝殿上高台走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掠过她的掩面红纱,直直钉向王座。
她惊愣刹那。
这熟悉的操作……她反应极快,头都没回,酒樽一扔,往身旁的长桌下钻去。
殿中顿时大乱,刀剑声起。
她心跳得极快。
伸出手,缓缓掀起长桌上坠地的赤红桌布。
缝隙中,预感般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持刀横眉,厮杀缠斗。
刀刃的碰撞,人群的呐喊嚎叫,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猩红血流,缓缓蔓延开,沾湿她的裙摆。
她却不怕。
纵然大乱当前,他在这里,她什么都不怕。
厮杀逐渐沉寂。
桌布被人掀开,一只血淋淋的手,掌心朝上,出现在她面前。
穆凝姝手刚放上去,立即被紧紧握住,整个人腾跃而上,跌入一个怀抱中。
满殿血腥,尸骨零落。
赫连煊紧紧抱住她。
她摸到一阵温热,低头一看,手中全是他的血。眼泪瞬间掉下来。
赫连煊咳嗽两声,抬手擦去唇边血迹,再次将她搂入怀中,笑道:“有这么感动吗?前几日被人卖了不知道哭,现在却哭得起劲。没出息。”
“就要哭。就要没出息。”穆凝姝哭得越发厉害。
她以为此生再难看见他。
他竟不顾生死追来。
祯跶城守卫森严,也不知他如何做到。
他太好,对她也太好,她一路上费尽心思放下他,而今全然白费。
这样的人,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赫连煊只是笑,低头吻在她额上。
感动也好,恩情也罢,她为他哭,这就够了。
只要还在他身边,足够。
要他放开她,拱手于人,绝无可能。
赫连煊轻抚她的背,挑眉道,“你夫君是草原上最好的刺客,生平未有败绩。”
神情桀骜不驯,不可一世。
配上旁边扑地的祯跶单于,越发狂傲。
穆凝姝:“……”完了,又被他装到。
她破涕为笑,压不住内心狂喜。她伸手捂住他血淋淋的伤处,脑袋轻轻抵在他胸口,怕弄疼他。
后续赫连精锐赶来,赫连煊放开她,命死士将她带走,找个偏殿先行藏匿。
刺杀突袭只是开端,之后才是硬仗。
***
草原三大部落中,祯跶部占据最好位置,得以定居建城,国家富庶,兵力强盛。
赫连煊决意突袭后,对外教唆联合须卜部共同攻打祯跶部,派出使臣瓦解祯跶部附属部落。对内则祸水东引,引导赫连流民迁向祯跶部,发起军功爵制,无论出身,无论男女老少,一律论功行赏。
一群饿疯了的流民,打起仗来,根本不顾死活。
突袭中,祯跶单于和能臣抵住皆死于赫连煊刀下,即使拥有兵力,群龙无首,也难以抵抗赫连煊的进攻。祯跶主力死伤无数,附属部族见此,一些改投赫连煊,另一些大族不甘屈居,带兵出逃。
战事虽未完全结束,但大局已定,赫连煊入主祯跶城。
全族上下欢欣鼓舞,大臣们纷纷给祯跶城改名。
赫连煊却未采纳“赫连城”一名,而是将其改为“塞月城”。
搬进塞月王宫后,他忙碌更胜从前。
回到寝殿时,穆凝姝已沉沉睡去。
他坐到床边,手轻轻抚过她的额间。
塞月城,这个名字,很适合当送给她的礼物。
在他还是莫勒钦时,在涂丹无数个寒夜里,月光从破损的屋顶漏入,映照在她脸上。他也如今晚这样,凝望着她的睡颜,彻夜无眠。
他朝她吹嘘,他是草原上最好的刺客,生平未有败绩。
其实不然,他败过。
穆凝姝嫁去涂丹那时,他奉赫连天雄之命刺杀公主,破坏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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