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乱中,她从马车中探出头,风吹开她的赤红盖头,露出张极精巧的脸庞,红妆浓艳,却难掩其清丽绝尘。
他一时失神,手中弓箭偏转了方向。
擦着她耳畔,钉入横木中。
她望着那支箭,双眸惊恐无助,却倔强不肯落泪。
他鸣镝收队。
那是他刺杀任务中,唯一一次失败。
母亲重病垂危,每日需以秘药续命,赫连天雄以此为要挟,给他的任务件件艰难。刺杀不成,他必须深入涂丹窃取情报,立功换药。
草原宽广,涂丹王庭位置外人难以寻到。他跟在姜国和亲队伍后,快到达王庭时,抢先一步混入内部。
穆凝姝抵达时,他已是马奴莫勒钦,脸上易容烧伤,嗓子以烟熏哑。
他没想到,很快再次与她相见。
涂丹阏氏借口不祥发难,竟将穆凝姝扔在一众男奴中,随人肆意侮辱。
而这一切的起源,是他的刺杀。
她一无所知,还以为他是救了她的恩人,不断朝他靠近。
染上瘟疫病重时,痛苦中,他竟生出解脱之感。
人生十六年,除却幼时,余下皆艰难苦恨。
她却傻到以口渡药。
柔软的唇,苦涩的药,仿若枯水已久的荒原,忽逢雨露甘霖。
朦胧中,似乎听到她微带哭腔的乞求。
“莫勒钦,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是,他死了,她怎么办。
在这种群狼环伺之地,她的美丽成了原罪。
莫勒钦,丑陋,卑贱,弱小。
比起给她带来的无尽耻辱与苦难,那一点点保护和照顾,微不足道。
他配不上她。
无论是莫勒钦,还是徒有其名的赫连太子。
涂丹连连受挫,要烧死他和穆凝姝祭天。
当时赫连军队已在路上,押送去祭坛的路途偏远,他被捆住,无法逃走,趁着最后燃火时刻才反杀成功逃离。
他传讯赫连部,带领军队以最快速度杀回涂丹部。一路厮杀,不眠不休,刀砍到卷刃,终于在祭祀前一晚,杀回涂丹王庭,精疲力竭,身受重伤。
他知晓她习惯躲在马厩,赶去找她。
他要找到她,将她藏起来。
早在他是莫勒钦,带她月下策马之时,他满心满脑,想带她逃离。
但他做不到。
一旦逃走,赫连天雄必定派人追杀,况且母亲还在那人手中。
这一次,他要抢占先机,不让任何人夺走她。
赫连涛却紧随而来,带领亲兵,声势浩大,抢先一步抓住穆凝姝,为揽功劳,亲自看管她和一众涂丹阏氏,将她们押回赫连部。
明明是他先来,却与她失之交臂。
她是赫连天雄的阏氏,是他的庶母。
涂丹灭族,赫连全族欢庆不眠不休,他却得知母亲死讯。
他自小同母亲相依为命,她为他忍耐赫连天雄,吃过太多苦头。
他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连她的尸骨都无法亲自送葬,无法跪拜。
那晚,他只想跟赫连天雄同归于尽。
灌木丛中突然窜出只小狗崽,摇摇晃晃朝他跑来,啃他衣角。
是他在涂丹时,捡回去的小崽子,她很喜欢。
他猛然抬头,心心念念的人,赫然在目。
她看向他的眼神,警觉,害怕。连连道歉,说小狗崽不懂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赫连煊。
她以为的初见,却是他期待已久的重逢。
他压住满心冲动,朝她走过去,只蹲下摸那只小狗,一言不发。
这只狗崽很认生。想来是认出他的味道,才会跑出来。莫勒钦跟他外表完全不同。
她见他手背受伤,拿出帕子替他包扎止血。
还是同以前一样心软,总是这样心软。莫勒钦的事,连累她再度为奴,她自己都过不好,还去管旁人。
他身上没带钱,首饰也不多,便摘下母亲给他的耳坠,送给她。既给了她,她拿去变卖也可以,但私心里,他希望她能喜欢这只耳坠。
次日,他在自己毡帐门口,看见那只耳坠。
她不要他的东西。
中原人的规矩繁杂严苛,他的耳坠伴随他已久,是他的贴身之物。他去找她,她礼貌疏离,若从远处看到他,便立即改路,避免遇上他。
她是他名义上的庶母,或许在她看来,这只耳坠甚是不妥,两人来往更是不妥,好似庶母同太子私下苟且。
他作为莫勒钦潜入涂丹部,是军事机密,唯有几个赫连高层知晓。
这个马奴已累她身败名裂,而今若再来个太子,她一个女孩子,处境会更加艰难。
况且,若让赫连天雄知晓他对她有意,她会成为下一个把柄,如母亲一样悲惨。
他不要她重蹈覆辙。
去祯跶部当质子,虽然危险,却有峰回路转的机会。与其留在赫连部等候赫连天雄对付,不如背水一战,去往祯跶。
待下一次再与她相见时,他要她当他名正言顺的阏氏。
公主,这个称呼,他不喜欢。
草原上有数不清的公主,玛茹从小闹着要他喊自己公主,他烦不胜烦。
当这个称呼用在穆凝姝身上时,他第一次觉得,竟然很好听。
公主,就该享受天下人供奉,享受他的供奉。
他要将世间最好的一切,全部献给她。
***
窗外明月高悬,月光洒在她脸上。
赫连煊捧住她的脸,眸色深沉,低声道:“公主,你总说我和你的姻缘,皆是阴差阳错,换个人也一样。怎会一样……你的三任丈夫全死在我手中。这一切,明明是我强求来的。”
他早说过,爱是贪欲,沉溺,嫉妒,愚蠢和失控。
她是他融入骨血的渴望。
他贪求她的一切。
第47章 47莲心
赫连部虽顺利占领塞月城,祯跶部残余势力仍旧不肯放弃,草原上其他庞杂势力,各怀心思,希冀趁乱捞好处。
战事频繁,赫连煊天天忙不胜忙,人影难觅,偶尔得空,就到穆凝姝宫中用膳,清静片刻。
宫殿住着比毡帐舒服得多。
赫连煊想起姜国皇宫,问道:“塞月城跟你家相比,如何?”
当然是天壤之别。
她家那小茅草屋,破得四面漏风。
穆凝姝差点脱口而出,顿了一会儿才想起,他口中的“家”,指的是姜宫。
她据实道:“差距恐怕有些大。塞月城五年前才建起来,很多地方还不够完善,宫里头却不缺贵重物品,搭配装饰却不细致,显得杂乱。姜国建国定都已逾百年,宫殿经过历任皇帝修缮扩建,广阔华丽,处处布置的精细。宫里很多花园莲池,景致漂亮。”
赫连煊道:“这倒是,咱们草原人过得不比你们讲究,文化也粗放。那些东西好说,等日后闲下来,孤让人打理,再给你种几池莲花。”
穆凝姝道:“江南温暖,遍植莲花。但这里的气候,不知种不种得活。”
赫连煊道:“试试看。种不活就换别的花,总能有你喜欢的。”
穆凝姝柔声道:“好呀。”
他揽过她的肩,道:“公主还喜欢什么?以后,孤都给你弄来。你们姜国的女孩子最是娇生惯养,你不告诉孤,孤不知道该怎么养你。”
穆凝姝道:“我、我也没有很娇气吧。现在就挺好,我什么都不缺。”
“行。你想起什么,随时告诉孤。”赫连煊躺到床上,将她搂在怀里,闭上双眼,哑声道,“好累。陪我睡会儿,下午还有事。”
穆凝姝乖乖躺着,手搭在他腰间,“好。你安心睡,到了时辰我让宫女叫我们。”
他很快睡着,呼吸均匀,身上暖呼呼。
窗外白雪纷纷,她看向庭院空地,打个呵欠,迷迷糊糊想着,以后可以在这里砌个莲池。
***
宫中收拾顺畅后,穆凝姝同从前一样,常在马场和太医院走动,听太医和军医们说了不少前线的事。大夫不够用,将士们受伤后,得不到及时医治,伤口容易溃烂,加剧病情。
她想起自己背过的姜国药方,里头有一些针对发炎溃烂的膏药。她从中了解到一些常用消炎草药,之前常常用在动物身上,没有专门细致研究过。
穆凝姝拿纸笔,将记忆里的相关药方写出来。
五张药方中,有几味药出现几率特别高,应该是主要起效成分,旁的配药变化较多。她将每种都做一点出来,去马场拿受伤的战马试药,跟张奉景讨论后,挑出三张最好用的方子,再次进行试药和筛选。
乌琪伤好后常来药房里找她玩儿,帮忙捣捣药,今日越捣越心烦意乱,道:“凝姝,我说,你怎么总能这么有闲情逸致?”
穆凝姝头都不抬,道:“胡说。我天天忙得团团转,都快在药房住下了,哪里闲情逸致?”
乌琪抱着药罐,叹气道:“你干的这都不是正经事。你的心思该放在赫连煊身上。”
穆凝姝道:“他比我还忙,天天半夜才回来,倒头就睡。过几天又要出征。心思放他身上干嘛。”
乌琪扔下捣药的石臼,凑到她身旁,神神秘秘道:“你啊,傻呆子一个。男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他天天在你面前忙,却有时间吩咐司衣、司珍那些人制作阏氏婚服。我偷偷看过,全是大婚用的。”
穆凝姝道:“是么……我没注意。”
乌琪气道:“你能注意个鬼啊,你平时心就大,这个事儿,是我好不容易跟司珍那边的小姐妹打听出来的。你说,大婚用的礼制衣裳首饰,还能给谁用?给你我这种早就嫁给他的人吗?况且是大婚,你是姜国人,怎么可能当敕加族的大阏氏。想想看,你们姜国的一国之母,能让敕加女人当?”
穆凝姝手中顿了下,旋即继续,道:“哦。那就是给芙缇娜用。看来芙缇娜愿意接受他了,挺好的。他追求她那么多年,得偿所愿不容易。”
乌琪颓然恨道:“我觉得赫连煊挺喜欢你,尤其是这回,你如此大义,如此有格局!他肯定特别感动,才冒险前来刺杀。要不是我亲自见证,话本子这么写,我高低得骂句作者是脑残。凝姝,你应该试着争一争。趁现在你们感情好,赶紧把芙缇娜排挤出去。你就学芙缇娜闹闹嘛,找赫连煊哭,说你也想要独宠,你受不了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穆凝姝道:“乌琪,感动和爱是两码事。他一向对我很好,这次之后,对我更好了。我对现状很满足,不想为难他,更不想为难我自己。你总说让我闹,有没有想过,如果结果不像预计中那么顺利,反而惹他心烦,该怎么办?”
乌琪思考一会儿,难得有文化道:“这个……正所谓,风险与利益同在。管他的,搏一搏再说。”
穆凝姝道:“风险太大,我承担不起。玛茹可以闹,大不了被遣送回娘家耶律部。芙缇娜也能要求独宠,大不了一拍两散,反正赫连煊将呼延部还给她了。即使她不给他当妃嫔,还可以当首领和大臣。她们都有闹腾的底气。我呢?乌琪,最坏的情况下,我可以回哪里去?”
她是姜国送出来的和亲公主,又几经辗转改嫁。
若赫连煊当真厌弃她,赶她走,她一个没有皇族血脉的赝品,连娘家都回不去。
她只有来路,没有归途。
乌琪思来想去,也发现其中难处,丧气道:“罢了罢了,现在的确还不错。万一惹赫连煊不高兴,即使不赶你,把你发配到冷宫,也不好受。还是你聪明,沉得住气,就这样吧,知足常乐。他爱芙缇娜热情如火。而你温柔似水,善解人意,他怎么都不至于讨厌。等芙缇娜当上阏氏,咱们乖顺些,希望她宽大为怀吧。”
乌琪忽然眼睛瞟向窗外,道:“啊,真是烦,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穆凝姝顺着她的目光瞥一眼,道:“别装。你又想去见那个小太医吧?”
乌琪惊讶道:“你、你发现了?”
穆凝姝道:“你养肋骨养出一身懒骨头,哪里肯帮我做事。天天朝这里跑,还不是冲着人家小太医来。佗佗早跟我说了,你跟照顾你的小太医眉来眼去,他瞅着不太正常。即使他不说,你的眼神也骗不了人。”
爱意和咳嗽一样,藏不住。
乌琪脸红,假哭卖惨道:“哎呀呀呀,人家还年轻,人家不想守活寡!全怪赫连煊,他不宠幸我,还打我!要不是小太医,我的心都要被赫连煊伤得死翘翘了啦——”
穆凝姝被她嚎得头痛,道:“我又没说不要你去找他……但是你得记得,你毕竟是赫连煊的阏氏,若闹得太大,你肯定没好果子吃。尤其是身孕……绝对绝对不能有啊。”
乌琪笑嘻嘻,捧脸娇羞,扭来扭去,“我才不会那么傻。我们就一起看看花,看看草……他可害羞了。哎呀不跟你说啦,他在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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