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的汉语水平并不好。
成语里只有“教子无方”,哪里来的“教妻无方”?而且,严格按照中原话语来说,她是他的“妾”,不是“妻”。二者之间,天差地别。
没文化,瞎说话。
但此时,她一颗心全在控制绝影上,没心思跟他普及中原文化知识。
今天不知赫连煊撞了什么邪,先要教她用刀,现在又是骑马。
她说自己学东西快,是嘴硬撑面子。其实,她每每学习新东西,全靠下苦笨工夫,慢吞吞地磨。
方才在王帐,赫连煊教她切肉,她不慎把手划开个口子。最终,以他看不下去,亲自代劳切完为结局。
现在又要教她骑马。
她真怕他教着教着,失去耐心后,一脚将她从马上踹飞。
绝影这么高,跌下去百分百骨折。
阏氏选秀那会儿,她就发现赫连煊耐心不多。这段时间在他帐中伺候,她都安静少言,保持乖巧,尽力降低存在感。
然而,赫连煊不容拒绝,说教就教。
出乎她意料,他教起人并不急躁,反倒很有一套。又因他拿汉语指导,她听起来顺畅,竟学得格外轻松。
不出半个时辰,她就能骑着绝影慢走,稳稳当当。
赫连煊倚着白桦树干,姿势悠哉,道:“你用腿轻踢马腹,试着跑起来。”
见她犹豫,他走到马旁,又道:“怕什么,孤在这里,摔不着你。”
穆凝姝试着慢跑起来,进步飞速。
从前她一直羡慕骑马飞奔的人,那种自由洒脱,她只能靠想象获得。
她眼神望向赫连煊。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
若当年,他也是这样悉心教导玛茹,难怪小表妹会对这位大表哥神魂颠倒。十个女孩子里,恐怕有九个扛不住。
她扬起下巴,学着赫连煊惯有的英气模样,稳稳跑圈。
练习许久后,她想下马歇会儿。踩着马镫下马时,竟直愣愣往地上栽去,腿软如豆腐。
失算,骑马太久,腿麻到失去知觉。
预想中的疼痛和冰冷却并未来临。
她身子一轻,稳稳落在他双臂间。
“都说过,有孤在,摔不到你。”
朔北冬季寒冷,白桦林洁白如玉,他却好似浑然不怕冷,只穿着单薄红袍,热意源源不断透到她身上。
穆凝姝心中刚融出一丝感动来,却见他唇角挑起点揶揄笑意:
“公主又投怀送抱……登徒子。”
她怦怦怦的小心脏停跳,顿时变回冷酷毒妇。
惯会颠倒是非的漂亮鬼,迷惑性太强。
上天赐赫连煊这么副好容貌,助纣为虐。
******
回到赫连部时,落日西沉,天空茫茫昏黄。
札木尔一看到二人,急切上前,找赫连煊禀报军政大事。
穆凝姝独自回到单于王帐中,找了纸笔,将今日赫连煊讲解的马术要点一一记下。
他说,草原春夏之交时,野花盛开。还说,秋季的白桦林最漂亮,金黄璀璨。
到时候,他带她去远处跑马。
待写完笔记,天已大黑,侍女们送来沐浴用的热水。
穆凝姝不习惯沐浴时旁边有人,屏退所有侍女后,除去衣裳,步入浴桶中。骑马出了一身汗,困倦疲乏,打算好好泡个热水澡。
才刚浸到水中,她骤然剧痛,惨叫出声。
恰逢赫连煊处理完政事回来,听到帐中动静,立即冲进去。
穆凝姝泡在浴桶中,未着寸缕,同突然出现的人,四目相对。
第9章 9贴住
水汽腾腾间,穆凝姝肤白胜雪,衬得脸庞和耳尖的绯红越发凸显。
赫连煊走上前,一手揽腰,一手抄在膝后,将人从水里捞出来。
穆凝姝突然失衡,顾不上遮掩,双手本能环住他的脖子。
意识到现在是何场面后,她连忙伸出一只手,遮住他双眼。
“不、不准看!”
掌心中,似有羽毛扫过。
他眨了下眼,虚心求教道:“你这样遮住孤视线,孤无法走路。还是说,公主有意为之,想让孤就这般多抱抱你?倒是……好办法。”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胡说——”
穆凝姝哽住,放开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时之间,僵直发愣。
平时看大家骑马挺轻松,她不知道初学时,大腿内侧肌肤容易磨破。下水前,亦没察觉皮肤有破损。
她怕冷,喜欢用偏烫的水泡澡,刚才跟往常一样,直接泡进热水里。谁料破皮遇烫水,痛得她几乎原地升天。
亏她平日里自诩为一个兽医外加半个人医,今晚却犯蠢犯得没眼看。
偏偏赫连煊回来得不是时候,被他撞上。
身上都是水,水凉了,冷得她一哆嗦。
赫连煊提示道:“屏风上有件睡袍。”
她闻言,慌忙扯过那件赤色睡袍,按在身前。
赫连煊重见光明,不慌不忙将怀中之人打量一番,才送到床上安置。
一落床,她手忙脚乱裹上睡袍,低头抱膝自闭。
“不要裹那么紧。伤口浸过水,须得先晾干再上药。”赫连煊从怀中掏出只小盒子,“估计你新学骑马会有伤,孤回来前特意去取了药。没想到你是真莽,还将侍女都遣散出去,生怕烫不死。你照顾马是把好手,照顾自己却不太会。”
她丢了大脸面,脾气心性藏得不如平时稳当,反驳道:“我才没那么笨。但凡你再晚来一点点,我自己都能爬出来了,用不着你捞。至于说照顾自己,我从小都有侍女照顾,照顾马是来草原后新学的技能,不可以吗?”
“行。公主说是就是。”
他坐到床边,伸手去掀她遮身的睡袍。手指才触碰到她腿根,她连连往床里边儿缩。
冬天寒冷,药膏凝固坚硬。
赫连煊将盒子捂在掌中,道:“露出来,晾干后上药。尽快弄完,孤要睡了。”
他语气正经平淡,她不好再扭扭捏捏,侧卧着,掀开衣袍,让患处通风。
大腿内侧破皮发红,遭热水泡过,粉白一片,惨不忍睹。
待伤口晾干后,赫连煊的药膏也捂化,吩咐她道:“腿张开。”
穆凝姝浑身写满拒绝,磕巴道:“我自己来吧。这、这个,我自己来!”
赫连煊语气淡然,“你有两个选项。自己分开,或者孤替你掰开。”
顺着他的逻辑,穆凝姝愣愣问道:“为什么不能有第三个选项,我自己来。以及第四个选项,让侍女来?”
赫连煊没再说话,伸手实行方才说的第二个选项。
穆凝姝慌忙阻拦,“住手英雄!我来!我自己来!”
她侧过身坐着,尽力用睡袍遮挡住身子,只露出下边儿那条腿的内侧。
赫连煊指尖蘸上药膏,涂抹在她大腿内侧伤处。
他的手,长得极漂亮。
骨节修长,指甲干净圆润,肤色均匀细腻。
他动作放得很轻,指尖却免不得接触到她的肌肤。
长期习武动刀剑,他指腹长了层薄薄的茧子。
她感到轻微的粗砺扫过,忍不住发出极轻的嘶气声。
“疼?”他问。
穆凝姝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
这点儿疼痛,于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但她忽然想到,娇养长大的公主,应当是很怕疼的,便违心道:“有、有一点疼。”
他指尖动作更轻了。
帐中灯火融融,给他镀上层暖黄,他黑如鸦羽的睫毛半遮住眼眸,不似平日那样锋利,整个人气质温和许多。
她想起从前在宫里听过的典狱奇事。
说是,有个男犯容貌俊美非凡,因劫了官家财物要斩首,当地妇人纷纷替他求情,泪洒官府。后来,动静闹太大,连当地富绅的小姐都赶去凑热闹,竟对男犯一见钟情。
劫财并非谋反之类的重罪,可花金银消灾,小姐便让她老爹花钱赎人,将男犯买回家为奴。至于后续是哪种奴,并不重要,总归是靠脸活了下来。
由此可见,坏人长得过分好看,是件极可怕的事。
幸亏赫连煊是帝王将相,造反祸害男人。若他是个游手好闲之徒,天天上街骗女人吃软饭,恐怕这世上得多出无数颗人财两空的破碎芳心。
他这双眼睛生得极美,不露锋芒时,看狗都深情。
她玩心忽起,又轻声吟哦一下。
赫连煊顿住,动作越发缓慢。
反反复复玩过几次后,他似是发现她的耍弄,停手抬眼,朝她看来。
穆凝姝稳住心神,蹙眉继续装,“是真的很疼呀。要是换作你表妹,她都哭上几轮了。还好我这个公主比较坚强。”
“嗯,是。公主最坚强。”他直视她眼睛,“其实,不需要太坚强。痛的话,哭几场也没什么。”
说罢,他再度低头上药。
这个回复,把穆凝姝整不会了。
听上去,并不像反讽。
她随口说句玩笑话,赫连煊竟能表示认同。他对女人,不知是有所误解,还是格外宽厚。或者说,跟他身旁真正贵族出身的女孩子相比,她不哭,都算坚强。
他垂眸上药,神态认真。
好似在抛光一件极其珍稀的珠宝,又似在勾勒一副绝世名画,容不得一丝丝失误。
她再是演不下去,绽出个笑来,“单于,你不用这么仔细,我又不是琉璃瓶子,一碰就碎。这种小伤,放几天不管,都能自愈,用不着涂药麻烦。”
赫连煊完成一侧上药,却未理会她的话,只道:“好了,换另一边。”
不知怎地,他嗓音不如方才清亮,有些沙哑。
他今晚帮她上药,对她这么好,她自然而然对他多出几分柔软关切:“你嗓子怎么哑了呀?难道是刚才我沾湿你,让你受凉了?您别管我了,先叫个御医来看看吧。”
她声音温柔悦耳,宛如莺啼,很是动听。
赫连煊言简意赅:“闭嘴。听话。”
她讪讪安静,照他话做。
这人真的很奇怪。
她觉得他会生气时,他总是意料外的宽宥。但当她觉得,他挺好、挺和气时,他又会冷不丁朝她发脾气。
须知,如她这般听话配合的好病患,难得一见。她婉拒过他帮忙,他自己非要,现在又嫌她麻烦,对她不耐烦。
好不讲道理。
或许是多年的戏精生涯,让他对扮演温良太子有执念。所以,他时而习惯性表演和善,时而又忍不住流露出凶残本性。颠来倒去,整个人就显得特别阴晴不定。
此推测,很合理,很顺畅。
有句名言曰:要成功,先发疯。这句话的含金量,还在持续上升中。成功人士,多少得沾点儿精神方面的疾病。
像她这种精神状态良好的人,从世俗意义上讲,就挺失败。
她胡思乱想间,药已上完。
赫连煊收拾完残局,前去沐浴,待回来时,床榻上的姑娘趴在枕上,已沉沉睡去。昔日引以为傲的端正睡姿,早已不知被她抛到了何处。
他才躺下没一会儿,她就舍了枕头,一咕噜滚进他怀中,找个最舒服的位置,熟练而精准。
一只手拽住他衣襟,再抬起一条腿,搭在他腿上,紧紧同他贴住。
第10章 10心上人
穆凝姝做了一个梦。
久违的故人,猝不及防闯入梦中,回忆与现实交缠。
好似重新经历一次过往,又好似一个旁观者,静默凝望旧事。
******
当年,涂丹阏氏夺走穆凝姝嫁妆后,将她扔在马厩,任人凌辱。
她周身仅剩一支随身的梨花银簪,握在手中。武器不堪一击,敌人却是几十个粗壮男奴。
一个少年身形的人忽然窜出,挡在她身前。
穆凝姝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这人是救星。
奴隶的世界里,狼多肉少,想分一杯羹,全靠拳头硬。这个人,也是只想夺得先机。
少年虽勇猛,但男奴们多势众,轮番上场,他无法持续招架。在双方僵持的短暂空隙中,他一把抓住她,飞快扯进圈地旁的棚屋中,以重物抵住门。
外头的男人们抢不过人家,先是骂骂咧咧,而后又是阵阵嬉笑和口哨声。
她初来乍到,听不懂敕加语,但感觉得出,那些人在幸灾乐祸。
月光漏进棚屋,照在少年脸上。
烧伤遍布,血肉翻转,经刚才打斗,额头血流如注,淋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惨烈恐怖。
若非眼珠里还反射着月光,她都不敢确定,他是个活人。
她默默捏紧银簪,但凡他敢靠近,便殊死一搏。
他却调转方向,去到在另一角落里翻找东西。没一会儿,朝她扔去一床破毯子。自己则在角落里坐下,闭上双眼。恐怖暗沉的脸上,彻底没了半点儿光亮,像具濒临腐烂的尸身。
那是她嫁到涂丹部的第一晚。
即使经年已过,即使在梦中,她仍能感受到那份绝望,以及死里逃生的猛烈庆幸。
公主与马奴同宿一夜后,从云端跌入了污泥。
如涂丹阏氏所愿,涂丹单于对不详不贞的中原公主,不屑一顾。
她自此留在奴隶们的圈地中,连王帐都没进过。比起不怀好意对她笑的男奴们,她更愿意靠近昨夜那个少年。
大家都叫他莫勒钦,一个不久前才被抓到涂丹部,最低贱最丑陋的马奴。
莫勒钦住在马厩旁的破旧棚屋中,白日里干活儿不在。回来后,发现家中多出一个她来,视若无睹,没有驱赶,也没有任何话语。
这样的态度,让她心安,就此住在这破旧棚屋中。
其他奴隶路过马棚时,故意大笑,不怀好意吹口哨。
她不予理会,跟着莫勒钦一起喂马干活儿,渐渐学会刮毛、修蹄等事。
莫勒钦很擅长养马,无论多骄纵的马儿,到了他手上,都能喂养得肥肥壮壮。
纯血马儿吃的用的都比奴隶好,偶尔有贵人的马让他养,他偷偷带些马粮回来,给她吃。帮她涂修马蹄的膏药,治疗冻疮。
她不会说敕加语,不认识敕加文字,这些也都是莫勒钦教她的。
他的声音低哑得不正常,像风吹过砂砾。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残疾,或是像他恐怖的容颜一样,被火烧伤过而致残。
此时在梦中听见,她却觉得,他的声音胜过世间一切曲调。
最寒冷的严冬中,冰雪覆盖小棚屋。他们拿着树枝,在雪地上写字。很多奴隶不识字,莫勒钦认识的字也不多,一个慢慢教,一个慢慢学,雪地上布满字迹。
夜里,她缩在他身旁取暖,他静默着,任由她将双手伸进衣裳中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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