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同志挺有文化,还知道西北风呢?”
童言童语逗笑了同桌的几个女老师,其中扎马尾的女同志笑着打趣起来。
施书文一本正经地冲她点头:“我奶奶经常说,西北风涨死饿死鬼。”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小同志以后不能学。”马尾女老师笑。
“我知道不是好话。”施书文声音越说越小,偷偷瞄了瞄施向明:“我和妹妹才不是饿死鬼。”
“现在我们是饱死鬼啦。”施宛忽然说了句,摇头晃脑地高兴得很。
“你们是小机灵鬼。”王念抬手将施书文脑袋拨正:“再不吃饭,今晚连西北风都没得喝。”
“今晚电影院要演游击队打仗的电影,去晚可真就只能站门口喝西北风了。”马尾辫女老师只当是孩子奶奶的随口一句话,根本没放在心上,反而顺着调侃了句。
茄子又干又老,嚼半天茄子皮还在牙齿间辗转,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王念用了点力才把茄子吞下去,顺着女老师的话说笑了几句。
一来一回的两人聊了起来,连对方叫李晓娟都顺带着打听出来。
“李老师是省城人?”
“这么些年就没出过省城,师范毕业之后又分配回技术学校教书。”李晓娟说。
“那李老师对省城应该很熟。”王念突然看看四周,声音放轻:“我听邻居大姐说省城有个跛子巷能买到不要票的雪花膏,你晓得怎么去吗?”
“跛子巷?”李老师下意识看了眼刚一起说悄悄话的同事,摇头:“这个地名听着,耳生……耳生。”说完自己耳尖瞬间涌上抹红色。
“没事!”王念笑,不动声色地给施向明碗里夹了块茄子,状似无意地又继续说道:“等会儿我问问招待所的服务员。”
“姨姨,不好吃。”
王念都嚼不动的茄子,施宛更咬不动,嘴巴动来动去半天苦着脸又吐了出来。
“那就吃肉,你爸喜欢吃老茄子。”王念低头。
施书文扒了口白饭,眉头皱得紧紧的:“肉也不好吃,没有你炒的好吃。”
“才吃几天饱饭就开始挑嘴。”施向明沉声教育两个娃娃,同时夹出茄子的动作那是相当没有说服力。
“可是……可是就是不好吃。”施宛委屈巴巴的争辩。
施书文默默瞥眼饭盒盖子上的茄子:“妹妹,我们快吃吧。”
跟大人们讲道理,小心屁股开花。
对面几个女老师没再搭腔,很快默默地把饭吃完,几人起身时王念冲她们笑了笑。
看来黑市这个话题在省城比在长生坡要忌讳得多。
当然她更不会傻到去问招待服务员,心里还可惜此行应该是成不了行。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
“李老师?”
李晓娟气单手叉腰使劲大喘气,而后凑到王念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话。
“要去的话尽量早点。”
最后,李晓娟笑着挥了挥手才转身离开。
……真是善良的女同志。
默默记下李晓娟说的方向,王念感激地冲她挥挥手。
***
清晨的朝阳升起来,霞光渐渐晕染到技术学校的大门口。
王念领着孩子们朝施向明挥挥手。
“加油!”
施向明背着军用挎包的身影逐渐走远,很快消失在茂密树林之后,王念这才收回目光。
“哼!假惺惺地唱戏呢。”
大门口就这么点地方,送行的家属难免会碰到一起,昨天那401厂工程师的家属也在其中。
这句讽刺对象是谁显然易见。
不过王念今天心情好,因为接下来还有要紧的事去做,她没空和人耍嘴皮子。
“走!你爸今天让咱们逛商店下馆子。”
“我想喝柚子糖水。”
“一会儿给你们买汽水。”
“汽水没有柚子糖水好喝。”施宛撇嘴,又想起今早吃的早点:“包子也没有家里的好吃,咱家包子有肉。”
眼下汽水可不是后世出现的碳酸饮料,其实说白了就是瓶没有气的糖精水。
“嘴巴还挺灵敏。”
左手牵施宛,右手牵施书文,母子三人在一众各异的神色中高高兴兴地走远。
昨天李晓娟跑回来特意告诉王念去跛子巷的路线。
顺着正东街一直往前,途径各种大型商店和各类经营部。
省城物资供应肯定要比厂里要丰富得多,但人民群众的精神面貌反倒是比不上厂子里。
厂子虽然在深山,但各家都能额外种点田地养些鸡鸭,反倒是城里人什么都得花钱。
十多分钟后,一座灰白色两层木楼出现王念就知道该往左小巷子进去了。
这里就像是条分界线,老旧巷子里更显破败,头顶到处是穿家过户的电线。
宽度就够一辆人力车经过,只要有车经过就得站到某户院子敞开的大门里避让。
“姨姨。”施宛忽然摇了摇王念的手,捂着嘴小声说道:“我还是觉得咱们家好。”
小小的人儿经过半天时间,觉着省城哪都没有家里好。
施书文也同意地点头:“刘姨还说省城人吃的好穿的好,我觉得一点都不好。”
想了想,随即又着重补充:“爷爷奶奶家就是这种院子,隔壁的黄叔放屁我都听得到。”
“爷爷奶奶家也住大杂院?”
走路无聊,王念也就顺着两小只的话问了起来。
“房子好破!”施宛的唯一印象,其他已经渐渐忘记,现在就记得屋顶破了个大洞。
施书文要记得清楚些,努力地边比划边描述。
毕竟是小孩儿,再怎么描述也只是从他的视角出发,反倒是无形间说了爷爷奶奶不少坏话。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说,巷子里的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烂。
换做常人走到这肯定会怀疑走错,可王念一看那满地的脚印就肯定走对了路。
“一会儿姨姨说话你们就静静听着就成,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咱们姓什么住在哪。”
王念停下来,把两人抱上石阶,又卷起自己的裤脚。
两人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地点头。
“里面有抱小孩儿的坏人,要是被抢走姨姨都救不回来。”
施宛吓得捂紧嘴巴,只剩下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王念的话能吓到三岁孩子,对七岁孩子来说,就是明显的哄小孩儿了。
施书文悠悠地叹气,就算无奈也并没有拆穿。
“走吧,我们去看看到底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走到巷子尽头,墙上写着四个黑色大字――公共厕所。
王念记得这就是李晓娟说的暗号,只要朝公共厕所箭头所指的方向继续走。
新定市租赁门市部。
顺着楼梯爬到二楼从另一头楼梯下去,跛子巷终于出现。
跛子巷是条很正常的巷子,而人们所说的黑市其实是巷子头的废旧公共汽车厂。
汽车厂的几个停车库就是所谓黑市。
这应该是……倒爷的天堂。
第37章 跛子巷
里面琳琅满目的东西比在大街国营商店还要多,车场门口的桂花树甚至连树杈都挂满了衣服。
树底下一群年轻女同志围着,瞧着热闹但一点都不喧闹。
大家声音都自觉压得很低,亦或是讨价还价,亦或是纯来凑热闹。
王念在卖衣服的摊位前驻足观看了会儿,又领着孩子们转去了车库。
一走进车库,仿佛又瞬间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整齐四排摊位,规模和前世赶集的露天集市都有一拼,这哪像是偷偷摸摸的黑市,说是市场还更贴切些。
卖货的人多,买的人也不少。
王念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哪里看起,站门口茫然地四处环顾起来。
忽然,花露水的香气先一步飘了过来,随后王念才看清缓缓走过来的人影。
“王同志,你真的来了啊?”
“李老师。”
藏篮色棉袄搭配灰色毛巾,头上也是个藏蓝色棉帽子,就剩下双眼睛露在外边。
要不是王念听力好,肯定没法将今天这位朴素女同志和昨天青春靓丽的女老师联系到一起。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李晓娟拉下围巾,高兴地摸摸施宛的脑袋:“雪花膏在对面,我带你去。”
王念:“……”
昨天她好像说要买雪花膏来着。
“我钱带得不多,先看看其他,紧着要紧的买。”王念笑,话锋一转反而问起李晓娟:“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同事们呢?”
“突然有工作走不开,今天就我一个人。”李晓娟笑,打完招呼原本想就想离开,没想到王念竟然会主动邀请:“那咱t们搭伴儿一起逛逛,初来乍到又领着孩子,我还有些害怕。”
“那成,我领你逛逛。”
从李晓娟昨天折回来告诉位置起,王念就知道这姑娘心善。
摊子上吃穿用都有,甚至还能瞧见些老东西和些洋玩意儿。
王念边扫摊上东西边好奇地问起为什么跛子巷的黑市规模这么大,而且大家瞧着都挺光明正大,但又瞧着很小心翼翼。
总感觉这里的气氛……互相矛盾得很。
“上半年跛子巷都没这么多人,没熟人带的话肯定进不来,下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一下来了好些人。”随便往摊子上一指,就能点出好几个不是本地口音的摊主:“这些都不是新定人。”
听口音,和付芳很像,应该都是广北那边的人。
“开始我们也害怕……后来听人说连市政府都在这里采购,来得人多做买卖的人就更多……”
也就是说跛子巷其实已经是明面上的“黑市”,只不过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大家说话才会不自觉压低声音,以至于形成了这副有些怪异的画面。
“不管什么原因,对咱们老百姓是好事。”王念小声说道。
李晓娟点头,对此分外有感触:“以前想买鸽子给家里老人炖汤补补,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好歹攒攒钱还能买一只半只的。”
“家里老人身子骨不好?”
昨天几个老师聊天中就听到李晓娟说要买点药材炖汤给奶奶补身体。
“前头霜冻,我奶奶出屋滑了跤,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大夫说要买点补身体的药材炖汤。”
“老人家天天躺着是伤气。”王念用为数不多的药补知识想到一道合适的汤:“黄芪党参鸽子汤补气血不错。”
“大夫也让我买黄芪炖汤。”李晓娟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笑了笑:“今天卖药材的土郎中应该在对面摆摊。”
王念的穿着打扮很朴素,可说话气质却不像是乡下的姑娘。
李晓娟有点拿不准她到底什么来头。
施宛忽然摇了摇王念的手:“姨姨。”接着指向不远处一个很窄的摊子:“给爸爸买支钢笔,爸爸的钢笔帽坏了。”
“还有墨水,墨水也没有啦。”施书文也跟着道。
自从进来,两人就非常听话的一句话没说,就算看到许多孩子们喜欢的玩具和连环画都没提出要买,倒是把施向明记在了头一位。
“我刚才看到那边有裙子,买完钢笔再去买条好看的裙子。”施书文又说,手在裤兜里掏出把毛票来:“给你买裙子。”
这孩子偶尔会叫姨,更多的时候都用你字来代替,平时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可今天这个你字特别悦耳,让王念心口瞬间涌起股说不出来的柔软。
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关心,来自小朋友的还是头一回。
“这钱?”掌心里有一把施书文塞过来的毛票,其中还夹杂着张大团结,王念笑着摸了摸他头:“是不是你爸给的?”
“这张是爸爸昨晚让我给你的,其他是我和妹妹攒的压岁钱,大姑和表哥让我们饿肚子就去买饼吃。”施书文特意解释。
“爸爸说这是专门给你买裙子的钱,不能买其他。”施宛摆着小手还重复了遍。
王念笑,把钱装进兜里:“我回去要问问你们爸,工资都上交了哪来的私房钱。”
理工男丈夫除工资外肯定还有其他赚零花钱的途径。
李晓娟被母子几人的对话逗得捂住嘴笑了起来。
“先买钢笔再买裙子,我都带你们去。”
王念也被逗笑,特意着重强调:“那我就收下施书文和施宛小同志的孝心,过年咱们都穿新衣服去走亲戚。”
施书文不好意思地挠脸,施宛捂着嘴笑眯了眼。
“钢笔你们选,到时候就由你们送。”
走到卖钢笔的小摊前,王念把选择权交给了两个孩子,就站一边等他们做决定。
其实现在的钢笔款式就一两种,白色鼻帽,黑色或者蓝色笔身。
摊主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同志,摊子上四只钢笔,几乎没什么选择性。
“同志要买钢笔?”男青年用手背推了推眼镜:“左边两支是旧钢笔,右边两支是新钢笔。”
几人视线齐齐往右边移去,两支黑色一模一样的钢笔。
连选择都可以直接省略了……
也许是看王念的表情有些意兴阑珊,男青年连忙又说道:“我可以给钢笔刻字。”
刻字?
王念看向男青年,这才发现原来他刚才其实就是在给一支钢笔的笔身刻字。
“刻什么字都可以,只是字多的话可能得等几天再来取。”
王念看了看男青年正在刻的字,一些激励话语,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小半笔身。
王念把钢笔递给施书文:“你决定。”
“刻字多少钱,不刻字又要多少钱?”施书文自觉责任重大,斟酌后非常认真地询问起来。
“刻字不要钱。”男青年笑笑:“旧钢笔一元,新钢笔两元五毛一支。”
商店里一支新钢笔也就一元二毛左右,跛子巷虽然不要票,价格贵了一倍多。
王念默不作声,等着看施书文接下来怎么说。
施书文抬头,叹了口气:“叔叔能不能便宜点?我们买了钢笔还得买墨水……”
小小一个人儿好像真在思考,问了能不能便宜点之后又说:“要不然买了钢笔我们就没钱买米,我爸回去肯定要说我们。”
王念:“……”
这小子怎么越看越和某人神似,小小年纪就透着股子……腹黑。
男青年哪会想到小小年纪的施向明胡说八道,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最少只能两元二毛,我买这些钢笔也费了不功夫。”
王念:“……”
“两元二毛就两元二毛吧!那叔叔把这半瓶墨水送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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