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补大约需要半月,半月后便可以用涅羽重塑灵海。”
姜白溯递来一碗刚出炉的汤药。
“好,有劳浮玉仙尊了。”云青岫嗓子干哑,闷头饮完清苦药汁。
一方雪白锦帕递来。
姜白溯面无波澜,隔空指了指云青岫的唇角。
“多谢。”云青岫擦去唇角药汁,“今夜还需泡灵泉么?”
他的视线落在那方被她收起来的锦帕上,又移至她苍白的面容,以及濡湿的鬓发。
姜白溯颔首,垂眼道:“瀛仙泽内并无侍者与弟子,我送云宗主过去?”
珠串被掩在宽袖下,攥着珠子的指尖泛白。
一室灯影中,云青岫慢吞吞下榻,“就不必麻烦仙尊了……”
刚下地,腿一软,她猝不及防往下跪。
两只手倏地将她扶稳。
“当心。”
银发近在咫尺,云青岫嗅到了对方身上浅淡气息,清冽、微苦。
“……师尊。”
少年的声音低而柔,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夜间蛊惑人心的妖物。
他站在门外,将暗未暗的天成了他身后的背景,那张过于i丽的面容也隐匿在暮色中,无法窥见神色。
“今日耗费仙尊整日时间,不好再叨扰。”云青岫往外抽被扶住的手,并朝门外道,“来得正好,扶为师去灵泉。”
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紧,随后很快松开。
裴宥川及时将云青岫扶稳。
姜白溯没再多言,只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藏心剑法练到第几式了?”
“已练到第七式。”裴宥川扶着云青岫往外走,视线落在她略苍白倦怠的面容。
短短几步路,云青岫简直想再次跪下来。
虚、痛、麻,没一个地方听使唤。
“轮椅。”她忽然道。
裴宥川不解:“什么?”
云青岫闭目:“为师需要一把轮椅。”
但仙州没有这玩意,修士不会半身不遂,暂时没研发出来。
“师尊,冒犯了。”
还未来得及问冒犯什么,云青岫视线骤然旋转,一手托住腰身,一手穿过膝弯,她被稳稳抱在怀中。
裴宥川御空而行,深秋的风冷冽拂来,吹动银冠束起的乌发。
云青岫下意识揽住他的肩。
少年浑身一僵,身体紧绷,神色平静继续向灵泉的方向前行。
这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裴宥川。
黛紫暮色成了他的陪衬,睫羽低垂,眸光幽幽,眼睑下的红痣漂亮得近乎危险。
从眉骨至下颌再到轻微滚动的喉结,无一处不流畅分明。
云青岫忽然意识到,自己收的这位徒弟,样貌的确是一等一的好。
灵泉在瀛仙泽小南山,离暂住的庭院说远不远,御空过去约一炷香。
灵泉如一块碧蓝宝玉嵌在矮山之上,灵气浓郁化作流云,泉边奇花异草葱茏好似春日。
裴宥川无声落地,垂眸道:“师尊,到了。”
柔软乌发抵住脖颈,只露出半张素白面容,皎洁似月。
怀中的人眉宇微蹙,神色倦怠,睡得并不安稳。
似有似无的温热呼吸拂过裴宥川裸露的肌肤。
他倏地移开视线,重重闭目,压下眼底的情绪后,一步步走向灵泉。
泉水逐渐没过衣衫,但法衣不会被打湿,只在水中悠悠飘浮。
白衣与淡紫交缠在一起。
看起来亲密无间。
一条鳞尾悄悄游弋,无声缠住了水中的脚踝。
冰冷鳞片缓缓缠紧温热细腻的肌肤。
它没忍住,发出了凌乱含糊的嗡鸣声。
下一刻,阴鸷视线射来,它顿时化作血雾消散。
两个时辰,池中的身影如石像静立,一动不动。
血雾时不时炸开。
裴宥川毫不在意,只是一直盯着云青岫,眼眸幽深得可怕。
漂亮i丽的面容隐隐浮出黑鳞,又被强硬压制回血肉中。
他一向擅长忍耐。
…
云青岫感觉自己只是稍微闭了一下眼睛。
她轻轻打了个呵欠,一边睁眼一边随口问:“宥川,到了吗?”
一抬头,就看见熟悉的下颌,以及熟悉的灵泉。
这两样都很熟悉但组合在一起就显得格外陌生。
睫羽垂下,黑瞳与云青岫对上,裴宥川弯了弯眼眸,如平时一般乖巧,“师尊,还有一盏茶时间便泡够两个时辰了。”
云青岫:“……?”
他语气平缓,继续道:“师尊太过疲惫,弟子叫不醒,只好出此下策。”
好吧,怪她睡得太沉。
云青岫叹气,抬手摸了摸徒弟的脑袋,“辛苦你了。”
裴宥川柔声道:“身为弟子,理应侍奉师尊。在重塑灵海一事上,弟子无能,帮不上忙,这点小事谈不上辛苦。”
多么乖巧体贴的徒弟。
云青岫忍不住有些动容。
他话锋一转,笑吟吟道:“今日练完剑来找师尊时,似乎听见浮玉仙尊说要送师尊来此处。”
云青岫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点头:“确有此事,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这几日在蓬莱宗内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说师尊与浮玉仙尊……”
云青岫眼皮一抽。
来蓬莱宗第六日,他们俩才见了一面,谁造的谣!
“弟子还听闻,浮玉仙尊数百年来为了心上人,一直苦寻令人死而复生的灵药,深情得令人赞叹。”
不知为何,云青岫莫名觉得“心上人”这三个字从裴宥川口中说出来带着一股子寒意。
而且他的语气似乎也不太赞叹。
“所以,往后还是由我送师尊到灵泉吧,以免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裴宥川眼眸弯弯看向她:“师尊觉得呢?”
云青岫倒是没想到,连姜白溯都有心上人了。
这小子不是社恐么?大约是暗恋吧。
她不喜欢八卦别人,徒弟和昔日熟识之间,她自然更愿意让徒弟跑腿。
“嗯,你说得有道理。”
得到想要的答案,裴宥川笑意盈盈,抱着云青岫离开了灵泉。
泡了两个小时后,刺痛和麻意消失了,但依然虚得发软。
而且还是无法动用灵力。
没有灵力,就不能御空。
回去的路上,裴宥川再次任劳任怨当了人肉轿子。
他将云青岫抱回了屋内,俯身放到床榻上。
夜已经深了。
随着俯身,束起的乌发轻轻扫过云青岫的面庞,带着裴宥川冷冽的气息。
室内没有燃灯,那双漂亮黑瞳显得格外深幽。
“师尊好梦。”他柔声说完,退出了内室。
云青岫抚摸了一下被乌发扫过的地方,有点痒。
或许是在灵泉里睡了太久,云青岫一时半会没睡着。
她薅起在识海里睡大觉的系统。
“你有没有觉得,我这徒弟有些怪。”
系统睡得正香,神志不清回应:“唔唔……怪好看的。”
“……”
云青岫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奇怪的是你,自己睡不着不让统睡觉。”系统哼哼唧唧。
“我觉得,他太……”云青岫想了许久,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太周到了。”
“扶光也很周到啊。”系统扒着眼皮陪聊。
“不一样。”云青岫摇头。
扶光被她捡到时才十岁,一直养到快及冠。因为容貌有损,头两年时像锯嘴葫芦不说话,总是站在角落里,像阴暗的蘑菇。
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养成了三好少年。
但扶光对她这位师尊,始终是敬重且随时保持距离的。
云青岫养的徒弟不多,统共三个。
在与徒弟相处这件事上,不算很有经验。
“徒弟孝顺师尊很正常呀,宿主你想得太多了,他就是孝顺你。”
“孝顺?”
“嗯嗯。”系统用力点头,“弟子不都是要孝顺侍奉师尊吗?”
云青岫若有所思。
似乎说得也很有道理。
…
云青岫梦到了一桩陈年旧事。
上一世,她带扶光四处游历,误入魑魅虚境,那时他还未结丹,从虚境出来后,将自己关在房中数日不愿出来。
梦中,她担心徒弟的健康,在门外轻叩。
小院笼在幽深暮色里,屋檐下,果壳串成的风铃清脆空灵。
敲了好一会,屋内传来少年低沉微哑的声音:“弟子无事,师尊不必担忧。”
“既然无事,怎么不愿意出来?”云青岫无奈道,“虚境所见都是魑魅营造的幻象,不必放在心中。”
她并不知道扶光看见了什么。
但见他反应这么大,想必是很震撼的东西。
云青岫只怕他钻牛角尖,生出心魔。
“但弟子忘不掉。”少年忽然低声道。
见他愿意聊天,云青岫继续道:“无妨,同为师说说。”
“弟子担心师尊将我逐出师门。”
云青岫哭笑不得,感叹少年人的心思就是敏感,嘴里道:“怎会,为师不会将你逐出师门的。”
“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吗?”
“嗯……杀人放火、恃强凌弱还是不行的。”
眼前的门忽然一晃,云青岫莫名其妙就已经到了屋内。
竹屋不大,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所有门窗关闭,光线骤然昏暗下来。
修长背影站在里间,浸泡在黑暗中,唯有一张银质覆面泛着冷光。
那是云青岫收他为徒时送的第一份礼物。
她下意识觉得古怪,但脚像扎了根,死死定在原地。
修长身影缓步走近,穿过窗外透进来的错落暮色,昏暗光线勾勒出分明下颌与薄唇。
“簌簌――”
黑暗里,似乎有无数扭曲交缠的影子。
其中一道蜿蜒爬行,试探性地勾住了云青岫的脚腕。
冰冷缓缓缠绕,热切又亲昵。
少年终于走到云青岫面前。
他生得高挑,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肩宽背薄,俯身时,阴影落下。
“心生妄念呢……师尊也不怪罪?”
那双黑瞳化作暗红,沉沉望来,浓重的情绪交织缠绕,像一潭即将溢出的湖水。
更多蜿蜒的影子亲昵纠缠过来,竖鳞缓缓爬过肌肤,留下冰冷触感。
“……!”云青岫僵在了原地。
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告诉她,事情的走向并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依稀记得,当初扶光把自己关了五日,什么也没说,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古怪别扭。
“师尊不说话,那便是不怪罪了。”
柔和嗓音尾音含笑。
“你……”云青岫正欲开口,冷冽气息便落了下来。
将没说出来的话都堵在了唇齿间。
他向前逼近一步,揽住她的腰,指节修长的手穿过乌发,托住她的后颈。
OO@@的嗡鸣声像海浪般。
那是一种陌生又古怪的语言,即使无法听懂,也不妨碍理解其中的狂热与欣喜。
云青岫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到了极点,手中掐出法诀,一掌重重打出。
然而,没有灵力。
身前的胸膛受了一掌,像铁墙寸步不动,环在腰间的手收得更紧。
唇齿间柔软的触感越发深入,灼热气息纠缠在一块。
交融,吞咽,纠缠。
陌生怪异的颤栗从脊背炸到发丝。
更多冰冷的触感缠来,脚腕、手指、腰间……
云青岫如溺深潭。
…
仙鹤优雅掠过前庭,站在窗外,伸长脖子“啾啾”啼鸣。
按往常,都要等它叫过三轮,里头才会有动静。
还没等它照例继续鸣叫,内里就传来“哐当”一声。
片刻后,云青岫推门而出。
仙鹤歪着脑袋,黑豆似的小眼睛里浮现出疑惑。
雾青衣袍似流云从它面前经过。
小眼睛里的疑惑变成了委屈。
嘤,今天竟然不摸它。
云青岫没等裴宥川端来早饭,径直去了前庭的药室。
推门而入时,姜白溯果然已经到了。
刚打照面,他便微微蹙眉,道:“云宗主,你……”
“浮玉仙尊,有没有什么驱邪的药?”
姜白溯将“你的脸色很难看”咽下,指了指昨日她坐过的长榻,随后放出灵息为她诊脉。
灵息走了一圈,一切如常。
“没有邪祟气息。云宗主遇见了邪物?”
云青岫重重揉了一下眉心,含糊道:“我怀疑有邪物进了我的梦中。”
“……”
这回轮到姜白溯沉默了。
“即使是入梦,也会留下气息。我为你开两副安神的药。”
“当真一点邪物气息都没有?”
姜白溯颔首。
云青岫憋得慌,那个见鬼的梦如影随形,一闭眼就会想起来,弄得她浑身鸡皮疙瘩。
如果不是邪祟入梦,那这见鬼的梦是怎么产生的!
顿了顿,云青岫又道:“会不会是撞鬼了?”
姜白溯有些无奈,道:“鬼怪近不了修士的身。”
修士无轮回,只有凡人死后才有可能化为鬼,但鬼怪连最低阶的妖魔都不如。
“你……梦见什么了?”
云青岫说不出口,清咳一声道:“一些陈年旧事,罢了,还是修复灵海要紧。”
见她不愿说,姜白溯便不再追问。
云青岫今日来得早,修复灵海持续了整个白日。
结束时,她感觉自己只剩一口气了。
什么梦啊,徒弟啊,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师尊。”裴宥川准时出现在药室外。
他径直走入,当着姜白溯的面将伏在长榻上的云青岫拦腰抱起。
“多谢浮玉仙尊为师尊修复灵海。”少年身形高挑,抱着人也毫不吃力,漂亮的黑瞳弯了弯,语气柔和得体。
姜白溯将最后一枚金针收入卷轴,抬眼看他。
两道视线相撞。
“分内之事。”他淡淡道。
裴宥川唇边的笑淡了少许。
“云宗主,我唤一位女弟子送你至灵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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