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拧起的眉心间流露出挫败与落寞,虞悦道:“陛下的旨意岂是旁人可以左右的,已经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
晏广济看了她良久,眸底多了一丝忧伤与心疼,“三皇子若对你不好,你要跟我说。”
“跟你说了然后呢?让我变成寡妇?”虞悦的语气似是玩笑似是认真。
这话听着有些刺耳,如同一根根针刺进晏广济心里,扎得生疼,他眼神变得黯然:“你果然还在生我的气。”
“晏广济,”虞悦深吸口气,终于忍不住情绪站起身,俯看着他,“我不该生气吗?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我双手双脚赞同你去参加科举,盼着你有大好前途。你说你中举了,我高兴得不得了,对所有人都说我有个哥哥靠科举入了仕,以后大有作为。”
“头一年你还时时写信回来,说在京城的所见所闻,说看见的新奇玩意都买了攒在箱子里,回头回幽州的时候带给我。待到第二年,我左等右等都不曾再等到你的信件,起初以为是信在半路上丢了,后来想许是你公务繁忙。再后来,我就不等了。”
“昨日我问二哥才知道,你如今是密院副指挥使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进人人敬而远之的密院做宣文帝的走狗,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肯说。”
“我只知道,和我一起长大的阿晏哥哥变了。”
虞悦越说眼眶越酸胀,眼前模糊一片,哭腔逐渐压不住了,说出来的话一顿一顿的:“人都是有秘密的,我能理解。但我不能接受。”
晏广济眼睛发红,里面有水光闪过,他抬起手轻柔地抚过她的眼角,可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滑,越抹越多,糊得一张小脸上都是水痕。
他放弃了,任由她发泄情绪,俯下身抱住她的动作很温柔,手掌轻轻地在她背上拍拍。
当年晏广济跟随虞峥回家的时候只有五岁,那时的虞悦刚出生不久,粉面团子一样,王清和见他好奇,便让他抱抱。襁褓中的虞悦似乎比别的孩子哭得多些,但只要抱起来哄哄就能好。
后来虞悦长大点,会走路之后就几乎不怎么哭,很是坚强,晏广济也就见她哭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和小时候一样抱着轻轻拍拍她的背就能很快哄好,除了三年前那次……
虞悦情绪逐渐平稳下来,扒开他的怀抱,掏出手帕在脸上擦了擦。哭得有点儿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阿悦……”
虞悦吸吸鼻子不看他,僵持中忍不住打了个嗝,耳朵有些不自然的微动。
晏广济失笑,又给她倒了杯茶:“压一压。”
等她不打嗝了,晏广济才苦涩开口:“到密院,我确实有我的苦衷,等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再告诉你好吗?”
虞悦静默,晏广济接着说:“我知道清芳楼是王氏的。”
“什么意思?”虞悦顿时警觉,像一只炸毛的小兽。
“我查到后便将此事封得死死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看她眼神中有防备,晏广济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永远不会背叛你,不会背叛虞家。”
虞悦摇摇头:“你知道的,我从不信誓言。”
晏广济罕见的有些局促,随后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我信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我们不只是玩伴,更是亲人。”
亲人……是啊,他垂下头敛去复杂的情绪,好半晌才缓缓挤出一个音节:“嗯。”
两人沉默良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虞悦抬眸问他:“你见过我父亲了吗?他很惦记你。”
“嗯,我昨日一回京就先给伯父和二哥传了信,他们都……挺理解我的。”毕竟一起生活了十三年,知道他本性不坏,虞家人还是相信他有苦衷的,没有逼问他,只是问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虞家人的单纯良善,让他更觉愧疚。
“如今我在陛下面前还算说得上话,你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晏广济故作轻松道。
虞悦没有回复他的话,而是说:“我娘找我还有事,先走了。”
晏广济倒茶的动作一顿,“好,替我给伯母带个好,我改日再去拜访伯母。”
***
当虞悦抵达康达钱庄见到王清和时,已是巳时,王清和已经等她一个时辰了,见她终于来了,有些担忧道:“怎么来的这么晚?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坐到王清和身边。有些撒娇地紧紧挨着,将头靠在王清和的肩膀上,瓮声瓮气道:“我见到阿晏了。”
母女之间无需多言,王清和立刻明白她为什么情绪不高,抬起手哄小孩儿似的拍拍她的背,柔声道:“这孩子打小就是个闷葫芦,遇事从不肯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与兵营里的将士比试,肩膀上受了伤,愣是忍到化了脓都不吭一声,还是你爹发现,掰着嘴问才肯说。”
“他就是个倔强的性子,报喜不报忧,这三年来他定是过得不好才不给你写信。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娘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
王清和自从第一眼见到晏广济便能看出是个好孩子,可惜命苦了些,受战乱没了家人,所以她一直都将晏广济视若亲子。
随着几个孩子相伴着一天天长大,她渐渐发现晏广济对虞悦不同于虞忱虞恺,孩子们察觉不到,但她和虞峥能看出来。
他们并没有去干预,只是有些担忧。他们能看出来晏广济心里有事。
后来许是被乐天的虞悦所感染,也变得开朗许多,但身上还是有种隐忍的韧劲。
所以在他四年前来跟他们说要科举入仕时,他们并不意外。得知他做了密院副指挥使后确实有些意外,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不过他们相信他不会做对虞家不利的事。
虞悦额头蹭着她肩膀点点头,深呼吸后起身:“娘这半个月有查到什么吗?”
“只有一家钱庄发现些许伪银,都是一些商铺来换铜钱的,加上咱们家铺子收到的,林林总总不过百两。”应是她发现得太及时,还没流通开来。
“不过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王清和接着道,“你后来让摇光来传信说查一查刘府的往来,我们派人去盯着刘府,发现十五那日,有一批人在丑时将几个大箱子抬进刘府后门。这些人等第二日才扮成出门采买的下人混进西市,进到一家店后便凭空消失了。”
做事如此小心谨慎,况且丑时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辰,挑这个时辰偷偷行动,能是什么见得人的好事?
虞悦眉心微微拧起:“多派些人盯紧点儿他们出现过的地方,总能顺藤摸瓜找到源头。”
她的直觉告诉她,箱子中必然是银锭。
王清和向她投来一个明白的眼神,“放心吧,已经在各处都看着了,待有发现第一时间传信给你。”
第15章 密室她的身体怎么能流出这……
四月十五,入夜。
虞悦一身利落的窄袖黑衣,所有的头发高高束成男子发髻,蒙面隐匿于暗处,在树叶的遮挡下紧盯刘府后门。
伪银和刘府查了半个多月都没有进展,他们太小心谨慎,露不出一丝马脚。伪银流通得越多就越混乱,不能再长时间等下去,正巧今日是十五,她蹲守在此亲自一探。
果不其然,丑时正刻,道路尽头出现几名黑衣人,抬着五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大箱子快步走向刘府后门,在门上先是叩响一下,停顿一下后叩四下,再停顿,又叩了两下。
小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中年男人探头探脑观察四周,确认没有人看见才把几名黑衣人放进门,关门前又警惕地扫视一圈,才放心将门轻轻关上。
从虞悦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一部分后院,中年男人带着这群黑衣人走进院侧的一间屋子,像是间佛堂,桌上供奉着香火和佛龛。他伸手进佛龛将佛像底座向右转动半圈后,整面壁画墙缓缓移动开来,露出后面幽暗的密室。
中年男人没有与黑衣人们交谈,熟稔的关系让他们仅凭几个眼神便可以交流,黑衣人们轻车熟路地进入密室,将箱子放下后马上就出来了,随后一行人走向另一个院子,没过多久灯一盏盏熄灭,许是歇下了。
虞悦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耐心等到寅时,确保他们已经睡熟,轻点脚尖飞身一跃,几息间悄无声息落在刘府后院中。
她身手极好,比起兵器,她更擅长轻功,可以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毕竟三十六计,走为上。
她按照刚才看到的那样摸进佛堂,凭借佛龛两侧供奉的灯盏和窗外洒进的月光依稀看清室内布局,掏出一块帕子垫在手上转动佛像。
设计密室之人定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能让墙面移动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这也正巧为虞悦提供了帮助,免于惊动他人被发现。
墙面约莫移开两人宽的缝隙,正好够黑衣人一前一后运送箱子。
密室里没有一丝光亮,虞悦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了一下,她特意带了一个不太好用的火折子,微弱的光亮正好够看清,又不至于在室外明显发现室内亮起。
密室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几乎是外面佛堂的三倍大。墙边立着的红木架子上摆满绮罗珍宝,地上囤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大部分都垒到她胸口的高度。
箱子没有上锁,她随手打开一个上面没有落灰,明显是刚刚黑衣人送进来的箱子,迸出的白光差点儿晃瞎她的眼——
箱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
她接连打开旁边罗列的箱子,大部分都是银锭,她开到第五箱时,竟是开出一箱金锭。
转身缓缓扫过密室内可谓壮观的箱子,她在心里估算,一箱银锭少说几百两,多则上千两,加上金锭,这刘府私藏的钱比之国库都不逊色。
这哪里是密室,明明是私库。
刘仲渊到底哪里搞来这么多钱的,单凭他自己不可能做到,背后一定能牵出一条巨大的利益链,涉及朝中多少贪官,虞悦都不敢想下去了。
大朔能有今天的衰败,不全然是宣文帝的昏聩无能,还有这些朝廷蛀虫一点点蚕食着大朔。他们的贪墨都是在吸百姓的血,吃百姓的肉,最终将百姓们啃噬得渣都不剩。
虞悦胸口一阵发堵,她在边关十七年,见过尸海,听过炮火连天下百姓的哭声。环顾眼前犹如置身宫殿,堆满钱财的宽敞密室,她无法想象刘仲渊这种人和边关受苦的百姓竟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不该是这样的。
她深吸一口气平稳心绪,就着火折子的光亮,用王清和教她不用火烧便能直接辨认银锭的方法观察银纹的走向。
五箱中只有一箱是伪银。
这是为什么?
难道刘仲渊是被人阴了,对收到的伪银毫不知情吗?
思考时目光在面前的银锭中滑过,突然她注意到一个不属于银锭的东西,附身凑近面前这箱伪银,小心翼翼从压着的银锭下抽出一张小字条。
上面白纸黑字:献上本月的孝敬。署名单字一个王。
应是刘仲渊的疏忽,没注意到这张掉进银锭缝隙的字条。
新的线索,虞悦将字条卷起塞进袖口。这个“王”成为与伪银联系更加紧密的人,待她回去后将朝中所有品阶低于刘仲渊的王姓的大臣罗列出来,挨个查查。
在新的调查没有进展前,刘仲渊还是唯一的线索,不能惊动。她从箱里拿出一块伪银塞进怀中,留存证物,再悄悄将这些箱子合上盖子复原,确保屋内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后,吹灭火折子退出密室,反方向转动佛像将密室关闭。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关上佛堂的门,准备马上翻墙溜走。一名黑衣人陡然出现在院门口,两人对上目光,黑衣人随即大喝一声:“谁!”
虞悦心一惊,没有丝毫犹豫脚下生风飞身上了房顶,比起在地上,房顶上跑得更快。
身后的黑衣人紧紧追了上来,竟是不逊色于她的轻功,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不停地跑也甩不掉黑衣人。
这些钱对刘仲渊真的很重要,竟是派了身手了得的暗卫押送。看这架势,若是路上有人发现,他们就会毫不留情杀之。
此刻她不能回王府,也不能停下来与他打斗,一是她与黑衣人力量悬殊,二是她不想将此事闹大。所以只能将黑衣人往城郊的一处荒宅引,到那个地方再找机会杀掉黑衣人。
黑衣人的速度慢下来,虞悦轻轻勾了勾唇,她的耐力是长年累月练出来的,即使他的爆发力再好也不会跑得过她。
“噗呲”一声什么东西没入血肉的声音,虞悦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差点儿掉下房顶,她咬紧牙关竭力稳住身体,一刻不停歇地继续往前跑,右肩上的疼痛顷刻之间蔓延开来。
虞悦啐了一口:靠,跑不过就玩阴的,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
黑衣人应是用了飞刀一类较大的暗器,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后肩鲜血汩汩流淌,照这样流下去还没跑到城郊她的血就要流干了。
正好跑到瑞王府附近,她在暴露和活命之间选择用一招金蝉脱壳。
她一个急转跑进王府,再大喊抓刺客,黑衣人断然不敢停留,只能回去报信,明日便放出消息说王府抓到一名刺客,已就地斩杀。
此时的虞悦因为失血过多一阵眩晕袭来,后肩的疼痛逐渐消失,只能咬破口腔中的软肉,试图用痛觉强迫自己清醒,温热的液体流出,口腔中充斥着满满的血腥味。
他爹的,这个卑鄙的家伙肯定在暗器上涂了毒药,不然在没拔除的时候不会血流不止,整个右臂几乎麻痹了。
她脚步虚浮,大概看好位置,越过后罩房应该正好落进自己的的寝房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飞身进院冲进房中。
体力不支的她顺着关上的门缓缓下滑,还在不断涌出的鲜血随着她的动作在门上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她张张嘴,想呼唤绣鸢,却只能发出宛若蚊呐的声音。
她的脑子混沌不堪,眼前也雾蒙蒙一片,她用力挤挤眼睛想在屋里寻找绣鸢,却还是看不清。
怎么还有这么大的水汽……
一阵水声和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她抬头去看,一个高大白晃晃的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绣鸢有这么高吗……?
她将口内另一侧的软肉也咬破再换回一点清醒,才看清眼前之人竟是梁璟,穿着一身雪白的里衣,半湿的头发披在身后。
梁璟今晚又失眠了,照例跑到浴房泡温水浴。在听到动静后立刻起身套上衣服查看情况,看到门上地上和身上都是血迹的虞悦,大脑一片空白。
他没有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下意识想叫人,却在看到虞悦的夜行衣后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穿着夜行衣,但穿成这样应该是不想被人发现。
虞悦艰难地抬头蠕动嘴巴,似是有什么话想说。他单膝跪地扶住她的肩膀托住她的头,附耳过去,听她费劲地一个个字吐出:“快,大喊,抓,刺客。”
“千吉!抓刺客!”梁璟毫不犹豫地朝门外大喊。
外面立刻热闹起来,千吉夺门而入,高喊:“王爷!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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