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嫚喝着酒打发时间,一家五口整理衣物,两拨人各忙各的,倒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外面风雨交加,室内却很是安静。烤鱼发出滋滋的声音,焦香味早就充盈整个室内,勾得人垂涎三尺。
咕噜噜的响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静。
阴嫚抬眼看去,只见男童满脸通红地捂着肚子,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
老妇不忍孙子挨饿,犹豫了许久终于向她开口:“女子,我……我可否用我们的干粮换你的鱼?”
“母亲!”妇人拉着老妇的袖子,制止道,“哪有用干粮换人家的肉的?您——”她蹙着眉不知道该说老人家什么好,只好站起来,亲自向阴嫚道歉:“老人家心疼孩子,一时忘了分寸,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女子莫怪。”
阴嫚的目光落在两个孩子的身上。两人虽然乖巧地坐着,但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火堆上的鱼,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吞着口水,瞧着也是可怜。她道:“我本也是没什么胃口,既然孩子喜欢,那便拿去吧。”
“这……”妇人有些迟疑。
阴嫚明白妇人不愿白占她的便宜,于是对妇人说道:“若是觉得不好意思,那便依老人家的意思,你们用干粮来换鱼,正好我也用得上。”
“娥姁,既然女子愿意,那我们就换吧。”老妇劝道。
妇人看了看老妇,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孩子们,答应了下来。她十分感激地对阴嫚说道:“多谢女子。”接着,她又催促着孩子们向阴嫚道谢:“还不快谢谢女子。”
“谢谢女子。”“谢谢女子。”两个小孩作揖感谢。
阴嫚摆了摆手,让他们拿去。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次交换食物的交情,一家五口对她亲近了不少。而对于阴嫚来说有人陪聊,漫长的时间倒也变得好打发了些。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老翁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一年又一年的战乱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我们就没有安生日子了吗?”
原本是有的,阴嫚在心里回答,可惜天命难违,我的所作所为终是蜉蝣撼大树,异想天开罢了。倒真是天命不公,她嗤笑一声喝了口酒。
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踹开。疾风带雨呼啸而过,险些吹灭了地上取暖用的火。一群人高马大的兵卒闯了进来,为首者在看到一家五口后,歪嘴一笑:“好啊,原来你们在这,可让我好找!”
意料之外的情况打得众人措手不及,妇人连忙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一脸紧张地看着不速之客。
为首者在瞄到阴嫚后流里流气道:“哟,原来还有个小女子。”
“她不是跟我们一起的,放了她,我们跟你们回去!”老妇不忍阴嫚跟着他们受苦,急忙撇清阴嫚与他们的关系,想让这群人放了阴嫚,可她显然低估了这群兵卒的龌龊程度。
“原来不是汉王的家眷,那……岂不是更好了!”为首者笑了起来,猥琐之意不言而喻。
看到这群兵卒的邪笑,老妇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她气愤至极,怒骂道:“你们无耻!”
可那群人不但无动于衷,反而笑得更加放肆。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时刻,吕雉大喝一声,向为首者扑去:“我拖住他们,你们快走!”
奈何她一介妇人实在比不得这些身强力壮的兵卒。不但被人灵巧地躲过,还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眼见着就要摔进火堆里。在资源匮乏的古代,一旦大面积烧伤,就是药石罔效,患者只会在痛苦中死去。
“母亲!”
“娥姁!”
人们大喊着,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吕雉居然在距离火堆几步远的时候,奇迹般地站定了。定睛一看,原来是阴嫚及时扶住了吕雉。但让人奇怪的是这人刚刚还坐在地上,她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吕雉身后的呢?
雨点砸在院子里发出噼里啪啦响声,在摇曳的火光下,阴嫚面无表情的脸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第3章
“你,你少在那里装神弄鬼!我才不怕你!”为首者拔出佩剑给自己壮胆。
阴嫚扫了对方一眼便收回视线,那姿态显然是把对方当作一条乱叫的狗。为首者感受到了侮辱,顿时恼羞成怒:“贱妇找死!抓住她!”
一场打斗必不可免。阴嫚侧身避开直冲腰腹的长剑,一手握住了兵卒的手腕。只听咔哒一声,一声惨叫乍起。定睛一看,兵卒的手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折了回去。她用力一甩,将兵卒丢了出去,砸在其他人身上。趁着兵卒们暂时无力反击时,她抢过一人的剑,飞身上前。锋利的剑刃在距离为首者喉咙一指的位置停了下来,阴嫚冷漠的声音在屋内响起:“都别动,不然杀了他。”
春秋战国留下的传统,作战时上官被俘或者被杀,其下属要受到惩罚。眼下她挟持了为首者,兵卒们投鼠忌器不敢上前。打斗声骤然停下,死一般的寂静在屋中蔓延。
阴嫚刚打算让吕雉等人先出去,结果一支飞箭打乱了她的计划。箭羽穿甲而过,刺穿为首者的后心。她看着死掉的楚伍长咋舌,这下麻烦了。
失去掣肘的兵卒们顿时暴起冲向阴嫚和刘家人。
阴嫚当机立断:“想活命就去院子里!”
许是她的样子太唬人,刘家人竟听从了她的指令向屋外跑去。
但刘盈到底年幼,经不起吓。他脚一软,竟绊在门槛上,摔得五体投地。阴嫚见状立刻攻兵卒下三路,放倒对方后,快步来到刘盈身边,扯着对方的衣领,把人从屋子里拎了出来。
一到院子里她便喊道:“还等什么!太公和夫人都已脱离危险,不射杀追兵是想等着他们再被抓吗?”话音刚落,一支支箭羽破空而来,将屋内的四名追兵射成了刺猬。
不过片刻,危机解除,众人长舒一口气。阴嫚抹了把脸,一脸不悦地看向正在刘太公面前嘘寒问暖的汉军将领,冷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足够在场人都听到。那将领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你说什么?”
“我要是你,这个时候就该想想如何向汉王请罪。”阴嫚将长剑插在地上,继续挖苦道,“一个统领五十个人的屯长还分析不明白战局。依我之见,你还是尽早退位让贤,让别人来当屯长吧。”
气氛降至冰点,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说的好!”一人的声音突然闯入,让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阴嫚看向迎面走来的男人。高大威武,虽然身着蓑衣,但观其姿态,应当是个高级将领,更有可能是刘邦的亲信。
“你莽撞行事,自去领罚。”那人对屯长说道。
屯长虽有不甘但还是领命离开了。
阴嫚却评价:“约束不严,事后找补。”
那人笑了一下:“女子倒是伶牙俐齿。”
阴嫚懒着跟他打交道,正欲告辞就听到刘太公询问:“来人可是夏侯?”
“太公好记性。太仆夏侯婴见过诸位。”
夏侯婴欲拜被刘太公拦住了。
阴嫚了然,原来这人是夏侯婴。但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可不想跟这群人扯上关系。她转身离开。
“女子留步!”吕雉叫住了她。
阴嫚歪着头看向吕雉询问:“夫人还有事交代?”
“承蒙女子相救,故恳请女子同行,也好让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吕雉说得诚恳。
“不必了。”阴嫚干净利落地拒绝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1],我可不想卷进大麻烦里。”
“纵然女子武艺高强,但今夜阴雨延绵,走夜路总归是不安全。不若先随我找个地方,换身干净的衣服,休息一夜,明早再走如何?”
不得不说吕雉的话戳到了阴嫚的心口窝。她看着自己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一想到要穿湿衣服走一夜,她就浑身难受。于是,她抬了抬下颌:“说的也是。我救了你们要是不换些什么还是有点亏。那就带路吧。”
夏侯婴是个细致的人,找的地方既安全又舒适,让阴嫚难得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她换好衣服出门。嗅到新鲜的空气后,阴嫚不禁感叹,还是未经污染的空气沁人心脾。
“女子。”
阴嫚撇撇嘴,还真是我不就山,山来就我。她转过身打了个招呼:“夏侯太仆。”
夏侯婴和善道:“昨夜匆忙还未来得及请教女子大名。”
“你不都问过太公和夫人了,何必再问?我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罢了。追究起来,我才是被卷入麻烦的可怜人,不是吗?”阴嫚瞥见了对方眼中闪过的惊讶,嗤笑一声,“至于为什么断定外面是汉军,这很简单,箭是破甲箭,楚伍长被一箭毙命。”
夏侯婴见她坦诚布公,索性开门见山:“难道就不能是楚军误杀?”
“我的身影被伍长遮得严严实实,太公等人又是重要的人质。在看不到敌人的情况下,下令射杀自己人,你觉得楚军的脑子是被马踢了吗?”
她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就差对夏侯婴直说:“你们那个屯长当真是脑子进水了。我都控制局面了,结果他把人杀了,是怕楚卒暴起得不够快,还是觉得刘家人的命太硬?”
夏侯婴作揖:“女子教训的是,是我管教不严。”
“谁管你管教得严不严,又跟我没关系。”她伸出手,“我的报酬呢?给我,我现在滚蛋。”
夏侯婴冷不防地听到这么不按常理的回答,一时间瞪眼翘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就在这时,吕雉走了过来:“原来女子已经醒了,不如一起走走?”
阴嫚的眉头吊得老高,我是香饽饽吗?怎么一个两个的一大早都来找我?
沿着长廊走了一段距离后,吕雉突然对她说道:“昨夜听夏侯婴说汉王身边有了一位年轻貌美的戚夫人,她还有一个两岁的孩子。他们母子也在彭城。”
刘老三的本色。他要是能管住自己,那就不是他了。不过吕雉同她说这些作甚?难不成要我去砍了刘老三?阴嫚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吕雉问她:“女子为何发笑?”
阴嫚眉眼弯弯:“只是在想夫人为何同我说这些?”
“找个人发发牢骚罢了。”吕雉大方承认,“我在沛县操持家务,可是他却在外沾花惹草,替自己觉得委屈罢了。”
“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告诉汉王吗?”
“女子并非那些乱嚼舌根的寻常妇人。”
“看来夫人对我印象不错。”
吕雉不否认,又问她:“女子以为我昨日做得如何?”
阴嫚的目光落在吕雉的身上,她感到对方给她的感觉变了。这感觉就像是在一堆柔软的绢布中发现了一把开了刃的匕首。她看着吕雉并未说话。
吕雉果然再次发问,这次更加直白:“你觉得我昨夜舍身救人,如何?”
“不如何,甚至还很愚蠢。”阴嫚同样直白,她的目光投向争奇斗艳的鲜花中,“王不缺女人也不缺孩子,情谊会随着光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一个死人既不能为孩子谋取利益也不能庇护孩子。”
吕雉沉默了许久,才喃喃道:“果然如此。”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对阴嫚说道:“女子,我想请你留下助我一臂之力。”
“我?”阴嫚像是听到一个无与伦比的笑话,笑够后抹了抹眼泪,“夫人这玩笑说得有趣。我不过白身一个,何德何能能助夫人一臂之力呢?”
“你绝非常人。”吕雉说得肯定。
阴嫚环起手臂,靠在柱子上,玩味地看着吕雉:“哦?何以见得?”
“从初见女子时,我便感到女子与众不同的气质。尤其是看到女子与楚卒对峙时的当机立断,气定神闲,我便更加确定自己的看法了。”
不愧是有本纪的女人还真是不容小觑。阴嫚轻笑一声,把玩着自己的头发:“那又如何?我隐姓埋名为的就是远离麻烦安度一生。夫人怎敢肯定我会为了蝇头小利再入乱局中呢?”
“不。”吕雉的眼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仿佛洞悉了她的全部,“女子若真想偏安一隅,便不会如此引人注目。我知女子胸有抱负,你真的甘心自己远志落空抱憾终生吗?”
吕雉的话犹如一道闪电劈在阴嫚死寂已久的心上,不甘的浪潮又一次在心中翻涌。是啊,我的理想,我的抱负都尚未实现,我就真的甘心一事无成吗?离开草庐来到泗水又真的只是不想连累恩人吗?
“我要拿回我们母子该得的报酬,而女子需要一个凌云壮志的机会,我们完全可以互利共惠,不知女子意下如何?”
阴嫚重新看向吕雉,对方眼中的志在必得唤醒了她沉寂多年的野心。她想,或许世上只有一颗野心才能唤醒另一颗野心。
“你的胆子真大,竟然敢在我这个身份成迷的人身上押注。”阴嫚冲着吕雉笑了起来,“但不否认你赌赢了,我心动了。我姓芈,单名欢。日后便有劳夫人提携了。”
第4章
吕雉很清楚丈夫贪图美色的本性,所以在知道戚姬母子后她并不是十分的恼火。让她真正动怒的是戚姬竟然想要抢她儿子的位置,更让她怨恨的是刘季竟然犹豫了!
这些年自己兢兢业业地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到头来竟要被如此对待,当真是可笑至极!既然你不讲情义,那就休怪我不义。该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
吕雉的目光落在了阴嫚身上,她知道自己是在冒险,可是她别无选择。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在她进入彭城前,替她,替孩子们筹谋一番。
阴嫚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回头看去,就看到了吕雉正在看着她。
说实话,她挺佩服吕雉的眼力和魄力,吕雉是第一个发现她想要什么的人,也是第一个敢与她做交易的人。同这样的人打交道固然是省心的,但也很危险。不过古人云,富贵险中求[1]。
她微微颔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重新看向正在背书的刘氏姐弟。
虽说刘家祖上阔过但传到刘邦这里也没剩下什么,更别说读书写字了。即便后来有吕家帮衬,刘氏姐弟的学识还是有欠缺。做储君自不能一问三不知,所以吕雉把这一双儿女交到了她的手里,希望姐弟二人能在入彭城前学些东西免得被人嘲笑。
此时刘盈正眉头紧蹙,想来又忘了要背诵的内容。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卜……[2]”刘盈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还是没想起来卜后面的内容。
鲁元公主刘婠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口提醒道:“卜云其吉,终然允臧。”
“啊,对。就是卜云其吉,终然允臧!”刘盈真诚地夸赞姐姐,“阿姊你真聪明!”
“我都听你念几十遍了,要是再记不住,我都对不起自己耳朵里的茧子了。”刘婠揪了揪自己的耳垂,“倒是你,都读了这么多遍怎么还是记不住?笨死了!”
刘盈脸上出现羞愧的红晕,他低下头搅着手指。
阴嫚见状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刘盈性情实在太温和了,甚至都有些好欺负了。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3],尤其是做皇帝,性格太弱了可不是好事。看来我得找几块磨刀石磨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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