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身边有一个非吕家人,对她来说是件好事。阴嫚眯起眼睛盘算着往后数十年的宫廷争斗。
韩信猜到了阴嫚要做什么,不免担忧:“公主你当真要卷进去?”
“是。”阴嫚说得肯定,“我说过,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万民安居乐业的。眼前之事看似只在宫墙之中,但作为经历者,我深知宫中的风吹草动在民间是一场狂风骤雨。”
她看向韩信:“所以我是一定要把未来的风暴压缩在几个人之间,不要波及黔首。”
韩信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信知道没办法说服公主。只希望公主能供小心,若有必要,信会帮忙的。”
“还是别了。”阴嫚开起了玩笑,“你自己还有尚未解决的事情,我怕我们两个凑在一起会翻船。”
韩信失笑。
“我这找了你们半天,结果你们两个在这说悄悄话。亏得我还想着你们,担心你们两个是迷路了,特意来找你们。”灌婴抱怨。
阴嫚毫不留情地戳穿灌婴:“我看是你自己迷路了,误打误撞地找到我和楚王了吧。”
灌婴一哽。
韩信咳了咳压住了笑,问灌婴:“灌将军寻信和公主何事?”
“大王要在南宫设宴。”
南宫?阴嫚想想,这地方是不是涉及什么历史事件来着?
第69章
南宫是相国吕不韦建的一座园林,用来招待客人。
据兄长说南宫规模宏大,风景秀美,风水也养人。他还说,等夏天到了,就带着她和兄嫂一起去避暑。只是多年过去了,他们三人从未一起到过南宫。
阴嫚苦笑,这世上的事也许就是越求越难得到。
天色将暗,华灯绽放,灯光落在宫河上,晚风拂过,便是浮光跃金。仆从们划动着小船,点亮了河中的宫灯。船头挂着夜灯,一摇一晃的光束引得鱼儿们追随着小船。
“我听说秦始皇欲打造一个不夜城,就让人把宫灯装在南宫的每一个角落里。”灌婴双手环在后脑,“虽说奢靡无度,但不得不说这宫灯精巧特别,拿出去卖一定会有个好价钱。”
我设计的灯能不奇特精巧?阴嫚腹诽。不过她制作这些灯的本意并不是用来装饰宫殿,而是想用在街头巷尾,增加夜晚的能见度以便夜巡。只不过成本过高,这计划就不了了之了。
唉,无论想做什么只要超出了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总会半路夭折。而且还会生出非常奇怪的谣言,辟谣都没法辟。阴嫚在心里叹了口气。
新天子设宴,自是热闹非凡。就如《滕王阁序》中所述,胜友如云,高朋满座[1],亦有《醉翁亭记》中,觥筹交错,起坐喧哗[2]之景。
阴嫚落座,看着饮酒作乐的众人心道,所谓得欢当作乐,盛年不重来[3],大抵如此。
“朕自沛县起事,皆仰赖诸君才有今日。如今朕登基为帝,当予诸君应有之赏赐。”
即便过了一天,阴嫚还是不适应刘邦的正经严肃。不过刘邦突然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情,她可不觉得对方只是想封赏那么简单。
当听到众人因萧何为首功而争论起来时,阴嫚了然。外患消除后,就一定要分化内部,以防天平失衡威胁到皇权。
封建社会啊,可怕至极。
她看了萧何一会儿,在引起对方的注意后,才笑着转过头冲刘邦说道:“萧丞相担得起首功之名。”
“公主为了巴结丞相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了。”樊哙冷笑,“也对,您也没有什么功勋,帮了丞相也是在帮你自己。”
韩信:“樊将军。”
“我说得不对?”樊哙理直气壮。
“皇后和太子你救的?燕国你攻下来的?三田你杀的?鲁城你劝降的?”阴嫚嗤笑,“将军若是眼睛有疾趁早就医。”
“樊将军只是一时失语,公主何必出口伤人?”周勃说道。
“樊将军出言不逊周将军不拦着,我捍卫自己的时候将军怪我口吐恶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有道是党同伐异,排除异己。我不是一开始跟着陛下的,又是个妇道人家,刚好拿我杀一儆百,好让人知道只有一种声音能上达天听。”
阴嫚摇晃着酒器似笑非笑地看向周勃和樊哙。
谁也不会想到她会直接掀桌,扣了一顶更大的帽子堵死了所有反驳的话。周勃和樊哙咬牙切齿地看她却又拿她没办法。
阴嫚冷冷地想,既然不让我说话,那就谁都别说了。
刘邦看戏许久,见差不多了,才出面打圆场:“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何必恶语相向?”他拍着食案怒道:“还不赶紧给公主道歉!”
“还是别了。”阴嫚放下了酒器,“我可受不起,万一被人说我居功自傲,包藏祸心,我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嗨,他们两个都是粗人,说话不过脑子,公主莫气。”刘邦瞪了樊哙和周勃一眼,“赶紧点。”
在刘邦的呵斥下,樊哙和周勃不情不愿地道歉。
阴嫚切了一声。
经过这么一遭,接下来的封侯排名非常顺利。毕竟没人想做阴嫚口中的结党营私者。
此外,刘邦在张良等人的劝说下决定定都长安,齐聚洛阳的诸侯也陆续折返回封地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4]。
阴嫚看着与众人分别的韩信。宽肩窄腰,优越的身材比例,让她能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他。
此时的韩信脸上不见半分离情别绪,他在阳光下大笑,与刘邦等人约定来日再见,那洒脱的样子让人心生向往。
刘邦瞧见了她,推了韩信一下,还笑嘻嘻地对韩信说了什么,让韩信顶着一张熟透的脸来到她面前。
阴嫚挑眉:“你未免也太好欺负了。”
韩信:“这天底下谁能说得过陛下。”
“也是。论无赖谁能比得过他。”阴嫚随口一问,“楚王回去打算做什么?”
“想把以前的事情都解决了,还有替母亲修墓。”韩信认真地回答。
“原来楚王是个大忙人。”阴嫚歪着头调侃。
春光从枝头的间隙流淌,一点点地落在她的身上,衬得她的肌肤如羊脂玉般晶莹剔透。黄金制成的流苏垂于两鬓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玫红色的长袍铺在地上,宛若一朵盛开的牡丹。
看着阴嫚略带俏皮的笑容,韩信心头微动,脑子里不禁想起了刘邦的话——“小子,公主就在那,要不你把公主抢走算了。”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面颊又热了。他当然想迎娶公主,可不能是这个时候。自从前几日的南宫宴后,他就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陛下。直觉告诉他,陛下现在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别有深意。
蒯通的话时常在脑海中浮现,令他惴惴不安。
“公主,”韩信抿着嘴,将那句“能不能不要卷进夺嫡”吞回了肚子里,换成了:“此路凶险,万事当心。”
他很明白,理想对于他们这些人意味着什么,要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放弃毕生所求,那会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所以即便他很担心公主,他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阴嫚一眼就猜到韩信在想什么,她笑道:“好了别那么悲观。这次我选对了阵营,才不会输呢。下次见面记得给我带楚地有趣的小东西。”
韩信被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气笑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这才分别。
看着韩信渐渐远去的背影,阴嫚脸上的笑渐渐淡去。她想,你要是不那么恪守底线,事情或许就不会这么难办了。唉,我总是喜欢给自己添加条件。
“公主。”萧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阴嫚平复心情,当她回过头看向萧何的时候,她又变成了那个深不可测的公主。
“丞相。”
萧何:“上次的事情多谢公主。”
阴嫚笑道:“我听说得了人家的帮助就要予以回报。我替丞相分担了武将们的怒火,您打算如何报答我呢?”
萧何的接受能力很强,自从被阴嫚怼过之后,基本上适应了她的说话风格。
“那是自然。某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
滴水不漏的回答,阴嫚撇撇嘴,老狐狸。她伸出食指抵着太阳穴:“我自不会为难丞相。我想要经年粮产明细,不知丞相可有否?”
“自然是有的。只是某想知道公主要明细所为何用?”
“民以食为天,战事初平,自当先复农。我打算编纂关于农事的书籍,以助粮产。只是要想看有多大作用,需要往年各地粮产情况作参考。有什么问题吗?”阴嫚看向萧何。
在封侯的时候,她用新赐的食邑换了治学博士,主管图书收录,典籍修复,偶尔也奉命编纂一些国家通用书籍。所以她这话在情理之中并不会令人起疑。
“原来如此。”萧何笑道,“等回到长安后,某亲自交给公主。”
“那就多谢丞相了。”长长的睫毛藏住了阴嫚的眼神,没人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
由于天禄阁和石渠阁尚未修建完成,萧何便向刘邦请旨要了一间宫室作为“临时图书馆”。
治学博士很多,他们或在修复百家学说,又或是在整理天文地理的书籍。总之,像阴嫚这种修复技术类图书的人几乎没有。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她跟人打交道。
记载各地粮产的竹简被阴嫚摊在书案上,劣等墨水的臭味和竹简的潮湿味混在一起熏得她头疼。
啧,我得抓紧时间调试纸张工艺,下降成本,争取早日普及纸张。她下定决心。
余光一扫,一段记录引起了她的注意。汉二年,蜀中赈灾粮比她当年预算的少了很多。
她越查心中越是愤怒,赈灾粮竟然少了三分之一!这就意味着有很多原本不该死的灾民死了,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他们怎么能——
“公主?”
新任御史大夫周昌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位御史大夫是荥阳牺牲的守将周苛的堂弟,如其兄一样,耿直刚烈,得群臣尊重。
周昌好心询问:“可是身体不适?”
阴嫚深吸一口气:“没事。就是发现了一桩大事。我曾提醒丞相注意汉二年的关中饥荒,并建议其从汉蜀两地运粮。在提议前,我曾粗略地算过粮产,结果现在核对,却比我预想的少了。”
周昌:“粮草运输难免有损耗,少了也不例外。”
“可是少了三分之一。据我所知能使粮草骤减除了天灾人祸并无其他。可是相应郡县的回执里没有一个地方上报属地有异。”阴嫚看向周昌,“御史大夫以为呢?”
周昌心头一紧,意识到事关重大:“公主确定?”
“这是汉蜀两地近些年的粮产,御史大夫可以自算。”阴嫚抽出竹简。
周昌仔细查看后,猛地合上竹简:“当年是何人督办赈灾事宜?”
阴嫚敲了敲最初出现端倪的那本竹简上的署名,一个戚字赫然周昌的眼前。
第70章
天空透亮,薄如蝉翼的云片像鱼鳞一样排列,最后汇聚成一团。厚若棉被,盖住了大半个天空。
微风吹过,淡粉色的花瓣打了个旋才落在竹简上,黑色的横捺棱角分明,苍劲有力,有一剑定乾坤的气势。
“公主,最近怎么不见桃姨?”蒙昭帮忙整理竹简。
“自然是有事要做。”阴嫚又问,“蒙曦进来如何?”
“承蒙贵人们关照,她很好。最近有些好动,喜欢到处乱跑,乳母照顾她累坏了。”说到妹妹,蒙昭的眉目间变得温柔。
阴嫚眸光微动,转头看向沙漏:“再过一会儿太子和丞相就该结束了今日的课程了,你该出发了。”
蒙昭放下竹简,欲起身离开,却看到了一个内侍向他们走来:“高内侍?”
阴嫚闻言抬头,看到了常在身边晃悠的老熟人:“高内侍来此有何贵干?”
皇帝身边的内侍都是机灵的,高内侍也不例外。他双眼眯成一条线,堆起笑容:“陛下请公主去一趟。”
阴嫚心中有所预感,看了蒙昭一眼后,对高内侍说道:“请代为引路吧。”
高内侍:“您客气了。能为公主引路是仆的荣幸。”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世上的人谁不喜欢听好话呢。阴嫚看着眼前的内侍,这人就是马屁精中的翘楚了。
项羽一炬,凝结无数人心血的咸阳宫毁于一旦,无数宫殿葬身火海。虽有幸存,但为彰显身份地位,汉初依旧要大兴土木在原有宫室的基础上扩建。所以刘邦暂居栎阳宫。
烟火气越来越足,栎阳宫也越来越陌生。阴嫚又想起了李清照的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论是人还是建筑都在前进,不会留下来等待落单的人。
“公主,到了。”
阴嫚颔首,脱下鞋子走进了室内。漆木质的地板干净整洁,能倒映出人的身影。她步子不大不小,走到中央时刚好够她将每个人的神态记到脑子里。
刘邦居中,按太阳穴,愁眉苦脸;周昌居右,胸膛起伏,大动肝火;戚氏居左,食指搅动,内荏外厉。
此时三人一同看向她,不约而同地全是期盼。
阴嫚心头微动,看来我成全村的希望了。她直截了当:“不知陛下唤我来所为何事?”
刘邦:“朕听说当年关中饥荒时,公主曾向丞相献策,可要其事?”
“是。”阴嫚心道果然如此,又对刘邦说道,“陛下不妨有话直说,拐弯抹角的,让人烦躁。”
“放肆!陛下面前竟敢出言不逊!”戚氏呵斥。
阴嫚轻飘飘地扫了戚氏一眼,淡声道:“我芈欢生来就是这个脾气,说话就是这个样子,戚少府听不惯也得忍着。陛下都没说什么,您恼怒什么?难道也想学一学古往今来的越俎代庖之徒?”
看着戚氏被噎得说不出话,一旁的周昌像是出了口气,脸上泛出几许得意。
刘邦咳了一下,阻止了戚氏继续自讨没趣。
他道:“今日御史大夫参少府在汉二年时私吞赈灾粮,其中提到是公主先发现赈灾粮与预算不符,所以才深究。朕不明白,公主当时远在千里之外是如何准确知晓汉蜀梁地一年粮产的?”
阴嫚不紧不慢:“陛下应当知道我与章邯有旧。”
“知道。”刘邦又道,“但这二者有何关联?”
阴嫚:“章邯熟读兵书,对秦国名将敬重有加,时常与我说起相关战役。昔年司马错浮江伐楚从巴蜀调粮约七十四石。秦时向黔首征粮三分取二,故而得到巴蜀当年粮产约为一百一十石。”
“秦末天下大乱,巴蜀一带因山脉格挡远离战火,故其粮产应不受影响,每年粮产会在一百石浮动。我以此推算可有错乎?”
刘邦当然不会算这东西,他看向周昌和戚氏:“两位可有异议?”
“当然!”戚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冒精光,“公主怕是忘了战时消粮巨大,一名士兵一个月就要吃三石多的粮食,十万大军一个月就需要三十万石粮食。当年为了支援大军,汉蜀两地的粮草大部分支援给了前线,能抽出粮草支援关中已经是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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