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皇帝每回儿见了他们都犯头疾,他如今脑子也疼起来了,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在他脑中拉扯。
谢成烨眉头紧皱,手肘曲在桌上,缓缓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搭上额头沿着眉心慢慢向两侧滑动,试图缓解那痛。
心里那股气却怎么也顺不过来。
沈曦云见状,还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的说辞,又要继续表达诚意。
“够了。”
他声音罕见的拔高几分。
放下手,他深沉如海的墨色眼眸盯着面前不知所措的少女,“沈姑娘说得不错,这场婚事的确是一场错误。”
压在桌面的手用力,青色的血管透着点压迫的红。
他不是早就知晓,她暗地里已经备好和离书许久,她欢喜他恢复记忆也是为了更好的和离,为何在亲耳听见这些话时,仍然生出克制不住的疼痛。
不该是这样,不该任由一个女子掌控自己的心绪。
淮王谢成烨,背负着皇帝的期望和父母的血仇活到今天,练就一身绝好的控制力。
对仇敌狠,对自己更狠。
如果脑海中引起他疼痛的线被握在她手中,他宁愿沐血忍痛一时,将其抽出、折断。
他应当把事情掰回正轨,掰回他今晨已经想好的处置上。
“和离一事,我自然同意。我们二人,确实不大相配,只是因失忆报恩,才有此一遭。”
谢成烨顿了顿,接着道:“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我在江州还有事要办,尚且需要林烨的身份作为掩护,希望沈姑娘理解,给我一些时间。”
“事成之后,我自会遣人把和离书送去官府,还沈姑娘一个自由身,并许金银以报。”
还有她说的抹除痕迹一事,他亦会做掉,做得更加滴水不漏,户籍造册上查不出分毫。
这便是他今晨反复思量后的打算,继续隐瞒装作失去记忆的样子没什么意义,打从昨夜收到和离书开始,他其实已经没法再装出浑然不知的样子做她的好夫君。
但他确实需要暂时留在沈府,为更好得探查叛党行踪,也方便,他看清她身上的谜团。
谢成烨说出“不大相配”的话,沈曦云并不奇怪或是气恼,甚至觉得他大抵已经是看在自个足够识趣的份上,嘴下留情,上辈子他那句“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可说得比今日狠多了。
不过她没想到他居然还要以林烨的身份待在沈府一段时日,毕竟从前世他恢复记忆后对她的态度看,他该是对她避之不及的。
想到初十在南十字街遭遇的流民冲撞,至今官府只抓了几个人,全都异口同声说图财,再早些,去岁在翠雀山上,重伤在身到地不起的谢成烨。
看来,他留在江州要办的事应该极其重要,重要到能让他忍受这些不快。
纵然心里因时间有些失落,可到底得到了他的准话,沈曦云自进屋后一直高悬的心放松了几分。
她问:“那公子欲到何时再和离?”
谢成烨见她丝毫不难受,眉眼竟还松快了几分,沉声道:“再给我两月时间,到三月下旬。”
沈曦云闻言一骇。
顾不得其他,立马惊呼:“不可!”
绝对不可,三月下旬,便是上辈子谢成烨被钦差认出,恢复淮王身份的时刻,若真挨到那时候,她的存在肯定会被燕京权贵知晓。
那不是又踏上从前的老路,她半点不敢忘前世在别院,死前暗卫和她说的话“此前王爷回京时朝野皆知他已在江州成婚”。她好不容易才使得谢成烨不记恨她、不嫌她碍事,要是被燕京那群权贵得知此事,她不是又成了谢成烨光明前途上的绊脚石。
尤其是,定会再伤了那位国公府孟小姐的心。
高亢的声音划破斜射入屋的金光,划破谢成烨平静的脸色。
他看见随着那声“不可”,她灵巧轻松的眸子开始斑驳破碎,显出惊恐的影子,眼底清澈的湖面层层掀起惊涛骇浪。
睫毛微微颤动,每一次抖动都像是在诉说着内心的不安。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在什么时候,他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曾见过少女痛苦悲伤的眸子。
脑海中紧绷的线又开始搅动。
半晌,沈曦云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自己慌不择言驳斥了谢成烨的提议,深吸口气,慌忙观察他的神色,怕他气恼。
她顿了顿,解释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日子不好。”
苍白无力的解释,莫说他人了,连沈曦云自己都觉得荒唐。
“那沈姑娘觉得什么日子好?”
沈曦云揣度了下,报出个她能接受的最晚时限,“二月下旬。”
一个月的时间,她希望能在怪事连连的三月到来前,和谢成烨和离,不再扯上干系。
谢成烨垂眸,不打算深究这姑娘突然古怪的行径,说不得都是为了早日和离,做出的幌子。
她的和离书都准备了十余日,怕是压根不想再忍耐二个月的时间。
索性一个月的时日也够,藏在江州城暗处的逆党,在几日前已经有了秘密活动的迹象,一个月,足够他抓住他们的尾巴。
顺带,查清梦境中可能发生的危险,护她一番周全。
就当是为了心底的一点悸动做个了断。
“好,那便如此,今日正月二十三,就定在二月二十三,我们二人和离。”
“多谢沈姑娘体谅。”
沈曦云心下大定,站起在他面前福身,朱唇露出一丝笑,“公子不愿怪罪,愿意妥帖将此事揭过,已是我的大幸。”
地上二人的影子重合,密不可分。
她逆着光影站在他跟前,面容显得朦胧而柔和,谢成烨看不真切,但能清晰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欢喜。
覆在和离书上的手蜷缩紧握。
“沈姑娘似乎从进屋以来,都没有好奇过我究竟是谁?”
谢成烨转了话口,问道。
这是寻常人应有的反应与态度么?她是不关心,还是,早就知道?
沈曦云并不为此事烦忧,她要同他和离,并不是因为重活后知道他是淮王谢成烨,而是因为他从来不曾爱她。
所以她也不要再爱他了。
对一个不再爱的人,她自然不会关心这人是扁是圆,姓甚名谁。
今时今日,换一个失忆的陌生人告诉她恢复了记忆,她也不会好奇其身份。
她坦荡磊落地说:“我并非多事之人。公子恢复记忆后,若是愿意告诉我,定会主动告知,若是不愿意,就算我问了,只怕会得到个虚假的答案。”
“公子既然如此发问,是想告诉我你是谁么?”
谢成烨被她的反问僵在原地,他本来是要告诉她的。
如果没有和离书,没有他对她真实心思的察觉,他本来是要告诉窈窈,他是淮王谢成烨,他愿意接纳她的喜欢,愿意带她入京。
但现在,都不再必要。
他低声轻笑,在有些事上,他的确不如这姑娘通透,迟早要成陌路的关系,知晓他是谁又能如何,徒增烦恼。
“沈姑娘说的是,我是谁并不重要,在后头这一个月里,我还是林烨。姑娘于我有大恩,不仅救我性命,还愿意忍受我在府上的叨扰。”
“而我的身份,大抵会为你带来诸多麻烦,不如不知,反而干净。”
沈曦云双手交叠,又行一礼,“如公子所言。今日出了这门,我便还唤公子郎君,免得引人生疑,坏了公子大事。”
“好。”谢成烨注视着她,良久,“窈窈。”
纵是一样的称呼,但许多事,到底是不同了。
天翻地覆,再无遮掩。
“那我就不打扰公子了。”
说完,沈曦云缓缓走到屋门,推开,阳光猛窜进来,为她穿上一层金色的披帛。
沈曦云眯了眯眼适应光线,突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公子,还有一事。”
谢成烨心中一紧,不知从何处生出些期待来,却不知是在期待什么。
“何事?”
“虽说已约定好一月后和离,但我这人,平日里忧思难免多,怕误了公子的事。不知,公子可愿把和离书给我保管,安一安我的心?”
“就当作是给这约定的一个保证。”
谢成烨失笑“嗯”了声,看向一直放在桌上的和离书,抬起手,把纸张卷起,举止缓慢仔细,一副生怕给文书留下划痕破损的样子。
手撑住桌面缓缓起身,不等沈曦云过来,他走到门口。
如玉的指节握住和离书的一端,在泛黄纸张的映衬下愈发温润,只是骨节触碰间,难免过于用力。
沈曦云原本恭敬抬手,等着他把和离书放在自己手心,但见他一直维持握着和离书的动作,还当是没揣摩好这位王爷的心意,连忙变幻动作,握住和离书另一端要接过。
略一施力,沈曦云终于把和离书收在手中。
摩挲离开她一夜的纸张,心道回去栖梧院后,她必将之放在床边好生保管,上辈子经历引起的心病今日总算治好一半,另一半,就等到二月二十三,官府正式落印时圆满。
想到此,她倏地一笑。
这辈子许多事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论是庄子上的产妇、温易之,还是她,定然都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她把和离书收进袖口,就要告辞离去。
谢成烨忽略心底不合时宜而泛起的绵绵密密的疼,问道:“姑娘这是担心我不讲信用?”
“怎会,我相信公子会践行诺言,只是我爱多想。”
她笃信,若不是为了他要办的事需遮掩身份,谢成烨巴不得立马就去官府和离。她比任何人都知晓,谢成烨厌恶她的决心,又怎么可能自以为是,觉得他会反悔,拒绝和离。
谢成烨淡淡道:“是,我只是想告诉姑娘,不必有此担心。”
“一月后,我们便和离。”
日光高悬,院落青石板路上的两道影子,逐渐分离。
第27章 穿肠毒“一个死人,是怎么……
“小姐是同姑爷聊了什么喜事?”
春和在曲水院外候着,瞧见走出门的小姐脸上带着笑,迎上前问。
景明叽叽喳喳附和,“是呀,今晨小姐起来时,脸色郁郁的,如今到姑爷这儿走一遭,面色可好多了。”
沈曦云无意解释她同谢成烨的恩怨纠葛,和离前这一个月她还要装装样子,便只说:“早晨那时尚未清醒,出来走动几步面色自然红润了。”
说罢,用行动止住春和疑惑的目光,拉着两个丫头要回院子。
既然这场错误婚事有了结束的章程,那她也该想想上辈子的其他错误行径。
比如温易之,比如混乱至极的花朝节庆典。
没走几步,迎面撞见垂花走廊下正激烈探讨着的方茂和章典,新任小药童方嘉元倚在柱子边,百无聊赖听着。
沈曦云停下脚步,这才想起来,昨儿方叔说过等谢成烨医治完后,要过来同章典探讨医术。
她不欲上前打扰,对着春和、景明做个噤声的手势,脚尖右转,就打算绕路回去。
不料被方嘉元发现,跟找到救星似的,挥手大喊:“阿姊!阿姊!”
一下子把方茂、章典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沈曦云不好再避,于是拢了拢衣襟,往廊下走去。
“没想到方叔今儿来得这么早。”
她福身见礼,笑着说。
“这求学之道,在于勤奋,宜早不宜迟,”方茂对着章典做个拜师的手势,打趣道:“而且,章老一看便起得更早,听闻窈窈的那位林公子,已恢复记忆了?”
沈曦云望向章典,“我方才同郎君一叙,当是已恢复了。章神医果真妙手回春。”
方茂得知,愈发钦佩,笑容更是热切,“章老国手无双,晚辈佩服佩服。”
济善堂正缺这样的人才,逢此良机,他着实想将人请到济善堂,就算不坐诊,平日能给他们指点一二也好啊。
章典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袖中,缩缩脖子不好意思受此礼,心里暗骂这一趟来得过于麻烦,下回他定说什么也要寻个筏子避开,再不能干此等欺世盗名之事。
三人一番交谈,令方嘉元不乐意了,明明是他先看见的阿姊,怎得又被舅舅拉去说话。
他扯了扯沈曦云的衣袖,说道:“阿姊,昨日我去私塾念书,见到前几日庄子上那人,是蒙学的新夫子。”
“庄子上那人,你是说温公子?”沈曦云低头,迁就着他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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