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元点点头。
“那你觉着你们新夫子书教得如何?”
方嘉元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沈曦云被意料之外的反应勾起了兴趣,“你点头又摇头,是觉着说不出他教得是好是坏么?”
“是因为我猜他应当教得不错,故点头,但昨日温夫子来,午后本要讲学却被人喊走,似乎是说家中有急事,我并未真正听到他教书,故摇头。”
白面团子的脸皱成一团,显然是颇为为难这事的答案。
闻言,沈曦云敛起几分笑意,家中有急事?
她记得,上一世温易之从彭城县来,跟着同姓温的,只有一位姑父,因他父母早亡,是被姑姑姑父抚养长大,后来姑姑病逝,只剩患有腿疾的姑父。
温易之还曾请她介绍过医者,想为姑父治疗腿疾。
他匆匆被叫走,莫非是家中姑父病了?
想到此,她隐隐有些担忧,不愿在孩童面前表露,便在心里记下此事,准备待会儿让小厮寻去住处问问,又轻拍下方嘉元的肩膀以示鼓励,“不妨事,既如此,的确应当这般回答。没听过自然不知道。”
方嘉元重重点头,对这份认可十分赞同。
章典第一次见这位粉雕玉琢的药童,也不伤心自己骗人了,开怀一笑,“你这小郎君不错,老头我喜欢。”
方茂见状,把方嘉元往章典跟前推,“好侄儿,快见过章神医。”
最好还能顺带拜个师,把章老拐到我济善堂中。
前些年这种事都是曹柔做,她每回去临近州县出诊,若瞧见了医术精湛或者在某一道上研究得深入的医者,免不了软磨硬泡,把人请到济善堂待一段时日。
包吃包住还发薪金,美名其曰交流研讨,实际是盼着济善堂的大夫们能多学些东西。
也亏得曹柔的夫君是江州城有名的富户沈二爷,有足够的钱财支撑曹柔做这些。
那几年,整个济善堂全心向医,靠一位位医治好的病人口口相传打下了美名。
可惜,斯人已去。
他方茂也该顶住济善堂的屋脊,为后辈撑起一片天地。
眼前的章神医,就是他为济善堂瞄好的顶级大夫,曹柔能出钱,他虽家资不丰,“贡献”个侄儿倒是可以。
只是,方嘉元没法明白自家舅舅的良苦用心。
他抵抗着方茂手心的力道,想起上回在庄子外头,就是这人把他嘴捂住拖进山里,又没备驱虫药,害得他胳膊被虫蚁咬了好几个大包。
更气了,趁方茂不注意,用巧劲一挣,跑到沈曦云身后躲着。
“舅舅怎一副要把我抛弃的模样,我要跟娘告状。”
方茂强行争辩,“阿元怎能这么想舅舅,我只是让你给章老见个礼罢。”
“不相信,舅舅方才脸色分明不对劲,莫不是你想让老先生拿我试药?”
方嘉元从沈曦云身后探出个脑袋,皱眉发问。
“试药?”沈曦云不解地问,“试什么药?”
“阿姊有所不知,方才你没来时,舅舅便在跟老先生讨论此事。”
方茂被侄儿的话提醒,面露难色,拜托沈曦云差人把方嘉元带去一边。
人走后,他示意沈曦云走近些,叹口气道:“窈窈可记得你前几日问我的一昧毒?”
沈曦云睁大双眼,惊讶道:“自然记得,方叔这么问,是同章老聊出线索了?”
元宵节后,她陷入前世梦魇,梦境最后,她总会回到燕京西郊的那座院落,躺在青砖上,感受毒药在四肢百骸扩散,侵蚀她的身体,痛彻心扉。
夜里每每惊梦,又得不到章典的消息,她只得开始思衬其他法子,其中一个,便是寻找那昧毒药的解药。
若是能有解药,不幸真走到那样的时刻,她还有最后一条生路。
可去济善堂寻方叔,描绘毒药发作时的功效后,却被告知,在他所了解的毒里,没有一种毒的症状符合她的讲述。
章典答:“方大夫同我说了此事,那些症状和我记忆里一种毒很像。”
她连忙问:“是何种毒?”
章典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小姑娘,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前,你能否先回答老头我一个问题?”
“你是从什么地方,得知这毒的症状的?”
沈曦云垂眸,避开章典探究的神色,低声道:“从我娘留下的遗物中,有本手记,记载她行医途中,遇见的奇怪病症。前些日我无意间翻到,发觉娘并未在此处标注病症,只写是毒药。我一时好奇,才去问了方叔。”
幸好娘是大夫,能容她将此事推脱到手记中。
这是她早想好的说辞,本是为了应付方叔,哪知前几日说起毒药时,他直接应了,半点没问起来历。
听见沈曦云的解释,章典眉头皱成川字,摇头感叹:“竟是如此?这未免过于奇怪。”
不等沈曦云再问,方茂抢声开口,不懂章老打的是什么哑谜,“从手记中得知症状,不是再正常不过,章老为何奇怪?”
章典挥开衣袖,在垂花走廊的椅凳处坐下,望着伸进廊内的桃花枝,长叹一口气,“医者记录症状于手记,自然不奇怪。怪就怪在,对于我猜测的毒来说,这些症状分明应当是患者本人感知的症状。”
见二人仍然疑惑,他眯起眼。
“换句话来说,若是医者记录,症状远不止于此;若是患者记录,”他缓缓微笑,“老夫,不曾听闻这毒的手下,有活人。”
“一个死人,是怎么描述这些症状的?”
庭院中,忽一阵风吹过,带着正月里未散的凛冽,穿梭于林木间,呼呼作响。几片粉色的桃花瓣悄然飘落,被风吹得四处飞舞,枝条摇曳,打在檐角。
亦打在沈曦云心间。
她将惶恐压下,微笑着说:“竟有这等事,可若是没有中过毒的活人亲自记载过症状,章神医是从何处得知?”
“不错,实际我也不知中毒者的感受,而是只知医者的记录,”他双手撑住膝盖,挑眉叹息,“所以老夫只说很像,并不敢笃定。”
“虽然小姑娘你的回答,让老夫更加疑惑,但无妨,我信守承诺,先告诉你我的了解。”
章典把记忆拉回大约二十五年前,那时的京城不叫燕京,那时的皇帝也不姓谢。
而是姓季,名寿。
帝寿是先帝不大得宠的小儿子,宫女所生,平素在皇城微末的人物,不起眼、无人问,所以谁也不会想到,先帝驾崩,传位诏书上写着他的名字。
那年京城可热闹了,死了个皇帝,立了个谁也不看好的新皇帝,他坐在酒楼敞轩喝酒,喝一个时辰,能见着街上的禁军来往三回,全是查封下狱的。
听闻多亏宰辅力挽狂澜,平定朝纲,才不至于让新皇帝来不及坐上皇位,就被他虎视眈眈的兄长们给弄死。
帝寿在宰辅支持下,二十一岁登基,改国号为龙兴,立宰辅之女兰妙仪为皇后,并纳了位王氏为贵妃,也是宰辅亲属之女。
时人皆道:“先有宰辅,后有皇帝。”
那时,他章典还不是如今古稀之年隐居山野的老头,精神矍铄,喜闹市、喜繁华,挂名在京城一处医馆,偶尔坐诊,主事喝酒。
直到一日,一个军官慌张找到他,扑通一下跪在跟前,说:“求您救命。”
他被拉着跑了一条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见到昏暗房间中一位女子,二十来岁,全身上下血肉模糊,嘴里发出气音,说不出别的话,只会喊疼。
他起初以为是寻常毒药,但针灸、药敷、放血,甚至以毒攻毒的法子都试过,依旧阻止不了这女子生命的逝去。
她的皮肤逐渐溃烂,血肉被侵蚀,露出森森白骨,可怖又可怜,喉咙间的声响逐渐消失,最后气绝,从溃烂到死去,刚刚好一刻钟。
更怪异的是,在那一年里,他见到同样的症状两次,两次都没能把人救活,而那年之后,又再未见过此毒,成就他行医生涯一处心病。
亦促使他后来费尽心思炼制净毒丸,只为若再能见到,他定要试一试,争一争,争回一条性命。
“小姑娘,你觉得这症状像么?”章典抚着花白胡须问。
太像了,只是她无法记清时辰,无法得知,原来在观者看来,中毒者是如此惨状。
原来,在最后时刻,皮肉裂开的感触不是幻觉,而是真的。
她最后,大概死得极为难看。
可惜了那条特意换上的桃红绣金珍珠罗裙,她本是想穿得得体漂亮些去见爹娘,不想竟会如此,不知那日爹娘来接窈窈时,可被吓到了?
沈曦云衣袖下指尖死死掐住掌心,不让自己露出破绽,如雪的皓面上挤出一抹笑,“听着挺像的,所以,章神医亦不知此毒该如何解?”
章典点头,“没错,我不知道。但是,我这二十多年,都忘不了这毒,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尽力准备一切可能有用的解药,以防再相见。”
“原来如此,多谢章神医解惑。”
她福身,就要告退,手心的刺痛支撑住最后一丝力气,沈曦云怕再不离开,心中的苦涩就要再无法掩盖。
哪想谢成烨正好整理好思绪出院门,看见垂花走廊下三人,缓步走来。
沈曦云瞧见谢成烨的身影,不等方叔说些什么,径直转身,搭上春和的手腕,匆匆回栖梧院。
她此刻无法留在原地,和谢成烨装模做样,心底的凉意已经把笑容和欢喜吞噬。
捂住袖间的和离书,沈曦云试图劝说自己,莫要慌、莫要慌,既然话已说开,两人和离,定不会再发生上辈子的事。
可还是忍不住,眼角泛起红。
原来上辈子,他远比她以为的,更恨她,恨到要她尸身不存、受尽折磨、惨烈死去。
第28章 多歧路“恐命运多舛,情深……
垂花长廊下,那姑娘的背影决绝而坚定,因风起而翩飞的衣襟没能阻住她的脚步,反而行进得更快了。
廊角桃树枝干上点缀着粉白相间的花苞,几片花瓣飘落,出现在谢成烨的视野里,恰恰好挡住他的视线一瞬,待最后一片桃花瓣洒落在廊道,沈曦云的身影也随着转弯消失在尽头。
谢成烨收回视线,却撞见坐在廊下的章典笑得一脸狭促,他挑眉,“听闻章神医是偶尔出门游历治病,不知预备何时回去呢?”
这是在赶人的意思了。
章典端正了脸色,不让眼睛里头的好奇过于明显,“难得出门,自是应该深入游历,看一看如今的大好河山呐。”
他本对离开江州一事无可无不可,但小殿下这么赶人,真叫他生出几分年轻时看热闹的心思。
章典揣手斜靠着柱子,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望回去,表达自己待在这儿看戏的决心。
但在谢成烨如墨浸透的眼眸中败下阵来,其间乌云蔽日。
叫章典多年来在各种草药进补下的健康身子骨无端沾染上点阴雨的寒意。
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颈,双手交叉紧了紧衣衫,心下吐槽:老人家我宽宏大量,还是莫和今晨时就哪哪不对劲的小殿下计较。
提溜下眼珠,看见方茂把刚刚被带到一边的方嘉元接回,他忙不迭站起迎上去,远离谢成烨周身一丈之地。
方嘉元嘴里含着一粒刚刚景明塞过来的兔儿糖,腮帮鼓起,唇齿间含混不清叫了声“姊夫好”。
方茂牵着方嘉元,同谢成烨问了声好。
“我方才听窈窈说,公子已恢复记忆了?”方茂问。
谢成烨应是。
方茂沉吟片刻后,叹口气,道:“有些话原本不该我说,毕竟我是个外人,可惜窈窈爹娘故去,宗族又不在江州,我只能厚着脸皮全当是半个长辈,公子勿见怪。”
谢成烨拱手,请方茂直言便是。
“此前公子与窈窈仓促成婚,因着失去记忆,不曾问过父母长辈,既然如今已想起,是否该好生议一议?以免婚事名不正言不顺,也阻碍你同窈窈相处是不是?”
谢成烨闻言垂下眼眸,盯着廊道地面上的桃花瓣,道:“晚辈明白,理应如此,只是家在燕京,路途遥远,待我同窈窈商议后,再定夺日期。”
自然是应付的话语,哪里会有什么去燕京见长辈的日期,一月后他们便会和离,此番期许注定只能停留在口头上。
方茂不知沈曦云和谢成烨今晨在屋内早已就和离之事谈妥,只当是自己的嘱托被应下,欣慰地笑,不免多说了些。
“去岁在医馆养伤时,窈窈日日跑来,多有殷切,只是那时我看着公子待窈窈始终隔着一层,因此成婚时我不免担忧。”
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谢成烨,接着道:“前几日在庄子上见到公子和窈窈相处,只觉情意深厚了几分,今日窈窈总算等来章老为公子医治好身体,也算是有了个好意头。”
“我只盼你们能消弭隔阂、恩爱相伴,这样我也算对曹柔沈继有了交代。”
谢成烨未料想方茂一直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不论是从前的疏离,还是婚后扎根的一点情牵意动。
那她呢?
她能分清这些么?
还是正因为分清了他笑容下的漠然,才心灰意冷,早早便想着和离?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偏移,谢成烨及时打住,冲着方茂拱手再拜,只说了句:“是,晚辈知晓。”
方嘉元可算是吃完了嘴里的糖块,方茂同谢成烨说的一番话也没有避着他,他听完这几轮来回,早已按捺不住开口的心思。
他虽在学文识字上聪慧甚于同辈,但到底是稚童的年岁,不明白两人话语里的深意,揪出个他知晓的事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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