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翠雀山祭拜爹娘的念头一起,就跟江河决堤、野火燎原一般,怎么也摁不下去。总是春和、景明轮番劝了,她至多让步到午膳后再去。
“我总觉得梦里爹娘在催我过去,”沈曦云陷在被褥里,闷声道:“你们也莫在劝了,我们轻车简从悄悄去一趟说几句话就回来,不会有危险的。”
两丫头知道拧不过小姐的意思,只得默默备好防身的器具,心道定要把小姐放在眼睛跟前盯紧了,断不能再出岔子。
沈曦云心里装着事,连带午膳也无甚胃口,只把小厨房特意做的腌笃鲜喝了一小盅,被春和强逼着吃了几口饭和一小碟春笋炒肉,就撂下筷子。
景明只得匆匆往马车上备好点心茶饮,防止小姐饿了想用些。
因着昨日才出了事,沈曦云不想声张行踪,特意从沈府后门上了马车,就让春和、景明两丫鬟陪着,行至翠雀山山脚下。
才到山脚下,她觉出些不一般的气氛,太安静了。
翠雀山在周围几座山中不大显眼,爹娘会选此处也是喜欢僻静,但再如何,这山算得上是座野山,荒野杂草树丛遍布,今日看上去像是被人仔细清扫过一遍。
她蹙眉揪下片草丛的叶片,看痕迹,是才清扫不久。
有什么人过来打扫郊外野山了?
沈曦云狐疑,但都走到此处,又不愿为这点异样回去,想了想,道:“春和、景明,你们小心些,今儿我们不走东侧的大路,从后头南面的路上去。”
想从山脚到爹娘埋骨地,东西并南面三个方向都有路可以上去,平日他们祭扫走东侧大路,路宽,仆役抬祭品也方便。西边的小路绕,走到头还要穿过一片柏树林,也就去岁她昏了头走了一遭,遇见了谢成烨。
南面的路也是条小路,是经人踩踏开辟出的野路,知晓的人不多,今日这异样,从这里上去正合适。
两丫鬟应声,一前一后护着小姐上山,让车夫等在山脚处。
虽然有格外不寻常的寂静,三人却是畅通无阻到了沈继曹柔二人的埋骨地。
沈曦云凝视着眼前的坟茔,轻轻跪下,点燃香烛磕头,诉说哀思。
“爹娘,窈窈还没到陵前跟你们说我和离了。”
她觉得没必要,跟谢成烨间的事上回来祭扫时她心底就许过愿望,爹娘肯定是清楚,知道她和离顶多嘴上说两句就接受了。
“因为我知道,爹娘最疼窈窈了。”她用手轻轻抚摸冰冷的石碑,“往后,我会在江州好好活。”
淮王谢成烨会成为百姓口中尊贵的殿下,会回燕京做权势在握的王爷,这些,都不会同她有关系了。
没有入燕京受辱,没有囚别院三月。
她和夫君林烨早已和离。
沈曦云又从如今的事说回过去,说爹从前经营的坊市地产生意,说娘创办的济善堂越来越好,说着说着,总算把因旁人对她身世的怀疑而产生的郁气纾解。
“爹,娘,我知道的,我一定是你们的女儿。”
她缓缓站起身,准备招呼春和、景明离开,不期然抬头,看见远处柏树林边一只三色狸花猫。
路上一番折腾加上她在陵前的念叨,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天际晚霞如火焰般燃烧,像是抱着把世界燃烧殆尽的决心。
柏树林矗立在夕阳下,高大挺拔、枝叶交错,黑、白、橘三色混杂的狸花猫蹲坐在西边小径的入口,翠绿的眼睛闪烁。
沈曦云愣在原地,她记性算不上好,但对这只猫,她印象深刻。
那是去岁冬日她救下谢成烨那天见到的猫。
这只猫受伤的惨叫吸引她走了西边小路,却不想没抓住猫,反遇见她一生的劫。
“小姐,咱们还走么?”景明等不及问。
猫叫声中,沈曦云静默良久,“等等,咱们去试着逮住那猫。”
她不知怎的,生起一股执拗,想把这只遇见两次的猫抓住瞧瞧,养着也成。
沈曦云轻手轻脚靠近柏树林,离狸花猫还有三步距离时,原本一直安静蹲坐的狸花猫突然弹身,窜进小道。
她连忙去追,所幸这次,狸花猫并没有不见踪影,而是沿着小道向下,沈曦云提起裙摆、紧紧跟随。
追着跑了一小段距离,她猛一个前扑,总算是揪住猫的后脖颈,把它提起,“可算是抓住你个小家伙了。”
她抱起猫准备往回走,一阵风吹过,拂过她的脸庞,带着些许快要入夜的寒意和泥土的气息,以及,血腥味。
沈曦云抬起的脚步又放下,立在原地,无法动弹,目光无法从前方的小道上移开。
风声在山野间回荡,如同天神发出的低沉叹息,小道上躺着个男人,衣衫整齐,唯有胸膛上插着一把匕首,玄色的衣袍看不分明血迹,但看周遭一片土地的颜色,显然是鲜血已经浸湿了土地。
她心跳陡然加快,顾不得其他,狂奔上前,蹲下身子。
把这人面容瞧仔细了,她骇然,是谢成烨。
谢成烨怎会在此处伤成这样?他不是已经表明了王爷身份,没人护卫他么?
她想到今日山上不一般的宁静,不由怀疑是不是他中了太阴教的圈套。
人命关天,沈曦云不会坐视不理,想着先赶快把谢成烨送到医馆救治要紧,就要起身找春和、景明过来一起搬人,手腕被躺在地上的男人握住。
他抓住她的手,气息从嗓子微弱发出:
“窈窈。”
谢成烨桉和尚说的时辰到了翠雀山西侧小道躺好,顶着章典斥责不解看疯子的目光,吩咐长安和永宁带着章典退到远处。
章典不乐意说要在近处盯着,谢成烨道:“我自己下手有分寸,相信章老对时辰的估计也有分寸。”
他不想被他们盯着,万一无事发生,不是显得自个像个笑话。
除了在沈曦云跟前,谢成烨不愿被人明白窥见自己的脆弱。
章典无奈,一步三回头推远,嘴里止不住地叹气。
他只觉得谢家这一家子一个赛一个的疯,跟他们认识,真是倒大霉了。害他一个古稀之年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头掺和进这些破事。
但等真站远了,又连忙把带来的药丸用具清点摆出,蓄势以待。
谢成烨整理好衣物,平躺在小道上,看着天边晚霞,毫不犹豫动手,扎向胸膛。
血液一点点流出,他的意识也一点点模糊,陷入混沌。
某个刹那,时间开始飞速倒流,退回到去岁冬日他伤重遇袭那天,定格,又逐渐向前走,从医馆疗伤到客居沈府,从成婚那夜挑起的红盖头到日日夜夜的相伴,再到他被迫公布身份回到燕京。
无数记忆涌入脑海。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
他垂眸看着眼前低头娇羞的少女,问:“多谢沈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不知沈姑娘有什么需要的。”
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眸,“不如以身相许。”
他轻微皱了皱眉,为她大胆的念头。
可偏生,面对这个荒诞不经的要求,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或者说,他私心不愿看见这姑娘落寞的眼神。
谢成烨用救命之恩说服自己,用留在江州需要身份掩护找来借口,轻轻说:
“好。”
这姑娘惊喜地笑了,他也不经勾起嘴唇。
……
新婚夜,洞房花烛。
他挑起盖头,看见那姑娘一张芙蓉面,双颊泛着红晕,羞涩地看着他。
他面上温柔和煦地笑,心中始终清晰明白:他迟早要走的,这是一场幻梦,造给这姑娘的幻梦。
既是梦,自有梦醒离别的时刻。
红烛摇曳,对饮合卺。
……
但再冷硬的心面对这姑娘的一腔赤热真情都会变暖,更何况,他对她,其实早就动心了。
不然,最开始,他便不可能答应成婚的请求。
陪着她祭拜爹娘,在她为他挡刀后慌张搂住她,在她因受伤无法去元宵灯会后特意去赢了顶楼的兔儿灯送给她,得知花朝节有异动特意拉着她走远,生怕她伤到。
桩桩件件,他谢成烨早就陷入这个他亲手编织的幻梦。
困在梦中的何止是她,更是他。
从不愿带她回京,到想着回京先为侧妃让她站稳脚跟,最后他甘愿承认,他的妻子除了窈窈,不会有旁人。
直至那个读过书却沦为流民的温夫子在狱中自戕身死,血书现世,天降异象,民乱四起。
他从逆党密信中得知她竟是太阴教苦寻的圣女,前朝公主,帝寿膝下唯一由皇后所出的小女儿。
他不愿信,选择瞒下这个消息。
逆党的动作,引来了钦差,认出了他。
在江州的美梦醒了,但他天真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所有从江州送往燕京的奏表都抹去了关于沈曦云的记叙。
临行前,他站在沈府院外向她许诺,“不管我是谢成烨还是林烨,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等他在燕京处理好一切,会风风光光回江州迎娶她,让所有人知晓,沈曦云是谢成烨的妻子。
再等等,窈窈,再等等。
那时他在心底默念。
但偏偏皇帝知道了,知道了她身份的疑点。
在他离开江州回京没多久,窈窈也被带入燕京。
知晓她来的消息时,谢成烨本在王府,得知她被贵妃邀请赴宴,意识到不对劲,匆匆赶去将她带走。
他太着急了,想问她为何会入京,是谁把她带来的,她为何在此处。但没来得及好好说,皇帝的口谕到了。
侧殿内,皇帝谢仓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谢成烨,你瞒朕。”
他跪地行礼,没有说话。
但内心已经明白,皇帝知晓了她的身份,不论真假,这道槛难过去了。
后来是暴怒,他告诉皇帝,她会是他的妻,也只会是他的妻。
不会是前朝遗孤,更不会是太阴教圣女。
不会污了皇帝一世英名。
逆党借势掀起的起义来势汹汹,朝堂皇城乱成一团,皇帝容不下她,想监禁她,逆党一直在入京试探,想劫走她。
谢成烨那天早晨走出侧殿时,定下决心,他要事先把前朝遗孤的身份猜测扼杀在摇篮,既然她入京时是商户女,便用这身份做筏子,送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皇帝亲卫、王府暗卫以及永宁都会守在院外,既是制衡也是保护。
不要卷入前朝纷争阴谋诡计。
等一切事了,他再亲自接她出来。
但没有后来。
七月初七,淮王冠礼,他拒绝了皇帝赐婚而是私下请求皇帝能应允让他再去见一见她,逆党大势已去,快结束了,皇帝终于答应,但给了个三日后的时间,他只得派长安去京郊山上为她放一场烟火,作为庆祝。
七月初八那日,他没能等到永宁的来信,放烟火的长安一去不回。
他意识到出事了。
谢成烨抛下一切往京郊赶,这次,他终于推开了那扇梦中见过无数次的门。
青石板砖上,那姑娘就躺在那。
一身桃红罗裙,被深红浸染,眼睛里流出血泪,身上皮肤斑驳。
那一刻,周遭一切变得灰暗无光。
唯独那个姑娘,低声唤了句。
“谢成烨。”
“疼。”
第54章 谁空牵挂“窈窈,别走。”……
推开门前,谢成烨脑子里曾划过许多可能,比如逆党为了劫走她闯进别院,或是皇帝派人把她带走。但无论她落在哪方手中,他都会救出她。
把他的妻子、把窈窈带回自己身边。
唯独略过了那个最坏的可能,她哪也没去,就静静地躺在地上,鲜血渗进冰冷的石板缝隙。
谢成烨仓皇着步伐,跪倒在她身侧,颤抖着双手抱起她的身躯。
他从未觉得她的身体那么轻过,那么脆弱,稍微用力,就蹭破手臂上的一块皮肉,亦同时剜下他一块心头肉。
他慌了神,控制双手的抖动把她平稳放下,从腰间暗袋中取出常备的解毒丸、章典给的续命用的草药丸,好几种药剂,他一样一样喂到她嘴里。
“窈窈,别怕,我会救你,我会救你。”
他把药丸捏碎松进她咽喉,药丸顺着血流进去,一颗又一颗,根本不见效。
她皮肤血肉溃烂得愈发厉害,原本喊疼的声音微弱下去,庭院里只余谢成烨的哽咽呼喊。
他又想起章典曾教过能阻断毒药流动的点穴之法,但对于早已流经全身摧毁她身体的药物注定无法发挥作用。
“窈窈……窈窈!”
他唤着她,指望她能做出回应,但什么也没有。
进门时那声“谢成烨”已经是除了疼外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只是叫了声他的名字,余下的什么也没说。
泪水在眼眶中积蓄,他竭力忍耐,怕自己瞧不清这姑娘的面容,怕遗漏她的任何一个表情或是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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