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他来晚了。
来不及了。
对他,更是对她。
逐渐落下的霞光似乎也在为她举办一场葬礼,太阳一点点落下,她的生命在他的怀抱中一点点逝去。
他低声呢喃,反复念叨沈曦云的名字,日头最后一次倾洒下,怀里眼神空洞、七窍流血的姑娘仿佛恢复了一刹那的力气。
她被鲜血染红的唇角勾起一抹笑,蠕动着唇。
谢成烨听见了那句:
“爹娘,你们来接我了。”
利刃穿心、千刀万剐。
泪水再也无法忍耐,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她彻底冰冷的颈侧。
呜咽的哭声在院落内回响,他用沾满暗红血迹的手轻轻阖上她的眼,低头,终于敢用力放肆抱紧她。
“阿烨,我心悦你,你喜欢我吗?”
——喜欢的,喜欢窈窈,爱极了。
“今日元宵,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和阿烨相伴到老。”
——不能再好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阿烨,我会年年岁岁,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我也会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每一个她的问题、她许下的承诺,谢成烨其实早已在心里做出了回答,但困于表象、困于外因、困于心结,他不曾认认真真说过。
他曾以为来日方长,他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相伴,那些答案他有时间一个一个讲给她听。
她会原谅自己的欺骗、原谅他迫不得已的苦衷、原谅他的退让和妥协。
可所有这些,都在今日戛然而止。
他不再有机会说,她也不再能听见。
大抵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是抱着对他的恨意死去。
谢成烨跪伏的身形因悲痛而止不住的颤抖,肩膀耸动,把所有的礼节体统抛之脑后。
为他再也无法醒来的妻子哭嚎。
回忆与现实交织,谢成烨眼角流着泪,大口喘气,鲜血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从伤口流出,但他浑然未觉一般,只知道握着她的手乞求道:
“窈窈,别走。”
**
谢成烨再醒来时,睁眼是熟悉的房梁、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摆件。
以及,在床榻边的她。
少女一袭湖蓝色的衣裙,烛光下显得格外纤细柔弱,乌发垂落在双肩,脸庞白皙如玉,眉如远黛,歪着头曲肘小憩。
美好如同梦境。
这是济善堂的病患间,建元九年冬日沈曦云救下他后他就住在这儿。
周遭的物件布局都和那时如出一辙。
让刚醒来的谢成烨有些恍惚,如今到底是什么时日了,他是回到她最初救下他那一天?
他试图坐起身子抬手触碰眼前的姑娘,却把她惊醒。
她猛地坐直,眼眸里虽有惊喜,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仿佛昏迷的他是个负累,如今醒了,总算解脱。
他们初见在翠雀山救下他的窈窈并不是这样,那时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她眼眸里满是欢喜。
沈曦云的反应召唤回他的理智。
他回过神,这不是建元九年的冬日,也不是建元十年七月初八后的日子,如今才二月。
她还在。
谢成烨怔怔地看着她,轻声唤:“窈窈。”
眼前的姑娘勉强抿唇轻笑,“殿下可算是醒了。我去唤章神医过来。”
说完,要起身去叫大夫,抬起手腕冲他示意。
谢成烨这时才意识到,她待在床榻边,只怕并不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想守着他醒来,是因为他始终抓着她的手腕,不愿放开。
他指节微动,松开手上的力道,因为一度握得很紧,她的手腕落下一圈红痕。
谢成烨身体陡然僵住,眼角泛红,低哑着声音开口:“疼么?”
窈窈,疼么?
在别院里毒药发作躺在地上无法动弹时,疼么?
一定疼极了。
他都不敢想,从前在沈府里娇养呵护长大的窈窈向来最怕疼了,手上擦破了伤口都要到他跟前哭诉,在最后的时刻,该有多疼、多难受。
谢成烨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令他喘不过气,霎时置身于七月初八那日绝望的庭院。
隔着两辈子的生死,隔着无数个她死后孤寂的日子,他终于再见到那个姑娘,但言语苍白,他只能问一句疼不疼。
“殿下,不大疼,您松开,我找方叔开个药膏涂抹,想必很快就没痕了。”沈曦云不愿细究他这副中邪般模样的原因,客套回答。
谢成烨抬头,通红的眼定定地看着她,顺从地松开手腕,却指尖向下,轻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窈窈,”他声音哽咽,“我全想起来了。”
“四月初六,我在王府得知你入京的消息,匆匆赶到贵妃宴上,将你带走,因为那时风波未定,你入京会有危险,但皇帝把我召走。”
沈曦云身形愣在原地。
他看着她颤抖扑扇的睫翼,把话语一点点从心里挤出来。
他只纠结了一瞬要怎么同她说,但见她欲离开的动作,再无法冷静客观,只想着将一切和盘托出。
“皇帝召见我,是因为他认为你就是前朝遗孤、逆党苦寻的圣女,派侍卫带你入京是为震慑和控制。”
如有必要,更是除掉她。
“我不愿意,请祖父宽限我时间,为了防止后续逆党宣扬你的身份,我同皇帝各退一步,选择把你暂时软禁在西郊别院。四月初七,我对你说了糊涂话,把你送了过去。”
他愈说愈顺畅,但随着逼近那个日子,他也愈来愈不敢看她的表情。
“七月初七,是乞巧节,也是我的生辰,皇帝为我办庆典贺冠礼,我求见他,想着逆党将平定,你身份的疑点和所谓证据将被彻底消除,不再能影响皇帝的名声,希望将你放出。他答应了,答应三日后,让我去见你。”
“我高兴坏了,让长安当晚赶去郊外山上放了一场烟花,想同你说:再等等,窈窈,只需三日,我们就能相见了,我就能跟你解释这一切。”
“但七月初八……”
她捏紧衣袖,打断他的话:“谢成烨,你是不是伤糊涂了?”
他低头苦笑,“是糊涂了,我的脑子糊涂了,心更是糊涂到无可救药。”
谢成烨一字一顿道:“我到西郊别院时,已经迟了。你被喂了毒躺在地上,我试了许多法子都没法延缓毒药的发作。最后,亲眼见你在我怀中咽气。”
他望着她骤然睁大的眼眸,终于抬手,触碰到她脸颊,温热柔软,多么鲜活的窈窈。
问出此前困扰他月余的问题,“窈窈,你一心和离,就是因为你早已想起这些,是么?”
这是问句,但他心里,早已明了的答案。
她曾经被他这么对待,至死都没有得到回应,难怪她忽然冷淡忽然逃离,大抵是成婚后她便记起了上辈子。
她沉默,抿嘴不语,但袖袍遮掩下另一只手指尖陷进掌心,掐出丝丝缕缕的疼。
有些问题,若是不答,其实已经答了。
“殿下许是身体不适脑中记忆混乱,我去唤大夫过来。”说完,用力一挣,就要出屋门。
这笔烂账,她还没明白要怎么同谢成烨算。
谢成烨见状,慌了神,也不管身上伤口如何,下床赤着脚追上她,从背面把她抱入怀中。
“窈窈,你理一理我,成么?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是我对不住你,你想做什么都成。”
唯独,别不理他。
他已经没法承受这些了。
谢成烨贪婪地汲取鼻翼间她的气息,真的太久了,从她逝世到如今,上辈子的记忆和这辈子交错在一起,他太久没这样抱过她。
“理你?”沈曦云蹙眉,“谢成烨,你要我怎么理你?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她声音颤抖,带着委屈,“别惦记这些了,当作一场梦都忘了吧。”
谢成烨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低语,“梦?怎么会是梦呢?”
他比谁都清楚,那是他追悔莫及的上辈子,是他恨不得赔上一切换个重来机会的曾经。
“我知晓,我做错了许多事,我定会一件件偿还。”
沈曦云哑然失笑,“偿还?”
“那你能偿还那个被毒死的姑娘一条性命吗?”压抑的情绪爆发,她声线抬高几分。
“谢成烨,你能偿命吗?”
第55章 谁已放下放下,才是上上策……
她话语里有愤怒、有不甘、有困惑,鲜活得让他落泪。
“可以,如果你要的话。”谢成烨一瞬不错地看她。
而且,他这条命,在上辈子,已经偿过一回了。
“但,窈窈,我从未想害你。那日来找你端上毒酒的暗卫,不是我派去的。”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发,“我承认我混帐,不曾同你商量,固执认为是为你好而瞒你,最终酿成大祸。但唯独毒酒这一点,与我没有干系。”
沈曦云一双杏眼微瞪,看着他发红的眼尾,刚刚让人偿命的气势弱下来,“他们说的话你知道了?”
谢成烨轻声道:“是,我知道了,我找到了春和、景明,问过她们。”
“降妻为妾的请求,是假的,我从未同皇上这样说过。”
“那枚用作信物的玉蝉……在初七的宫宴上丢失,我很难过。”
“至于所谓让你让出王妃之位,更是荒唐至极的理由。”
他斩钉截铁道:“窈窈,我只有一个心上人,只有一个属意的王妃,那个人就是你,不会有旁人。”
他的伤口因为一系列的大幅度动作开裂泛着疼,但谢成烨浑然不在意,一心只想追回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
沈曦云眨了下眼睫,面上露出一丝疑惑,“可是,你的心上人,不是国公府的孟小姐么?”
谢成烨靠近她,伤口因动作而隐隐做痛,但他毫不在意,一心只想解释,“从未有过此事。是宴会上有人这么说?一派胡言。”
“孟云瑶是在建元二年父亲去世后,时常过府陪伴,陪母亲纾解悲痛,母亲很喜欢她,一度想认她当义女。因着这层关系,我感激她。”
“但是,窈窈,我从不曾喜欢过她,更没想过娶她。”
“前世今生,我唯一有过的心上人只有你。”
是从疏离戒备到逐渐情根深重,从爱而不自知的将就妥协到非卿不可,谢成烨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沈曦云恍惚一瞬,话说到这份上,她意识到上辈子那杯毒酒应不会是谢成烨遣人送来的了,若他想杀了她,此刻也不必跟她说这些。
一个江州小小的商户女,哪值得王爷说这些哄骗她呢?
可是,若不是同他这一段孽缘,她何至于入燕京吃那些苦头,最后落得身死的下场。
沈曦云心底的愤怒消减,反倒扬起几分释怀的笑,“原是如此。”
“虽然不明白梦里殿下为何不愿意同我说这些,但现在听,也好。”
上辈子那个一腔热情、飞蛾扑火的沈曦云终于在此刻瞑目了。
关在别院时,她曾经忏悔,是自己趁谢成烨失忆时乘虚而入,窃取了他对孟小姐的爱意才换来这段婚事,换来三个月的甜蜜,做错了事就该罚,落得这般也不算冤枉。
可如今她终于明白,她不是窃贼,她只是被瞒着,瞒到死都一无所知。
“谢成烨,你瞒得我好累啊。”
这句话,她是替上辈子的沈曦云说的。
谢成烨坚定握住她颤抖的手,搂住她的肩拥入怀中,“不会了,窈窈,再也不会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说给你听,好不好?”
“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一次,我不会再瞒你,不会再让旁人伤害你。谢成烨,会来迎娶你,做我的王妃。”
沈曦云闻言,耳边话语炽热,但心却冷静下来,她用力挣脱开他的怀抱,站在床边,直视他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殿下。我方才的话,是为梦里被欺瞒至死的姑娘说的,她很爱很爱你,爱到被撞的头破血流,也只怀疑是自己最初做错了。”
她眼底被谢成烨话语砸出的波澜逐渐归于平淡。
“至于我,”她笑了笑,话语温柔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不管殿下相信是梦抑或不是梦,我们已经和离了,两相安好再不见面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累了,累到没有心力再爱谢成烨,再和他重新开始了。
放下,才是上上策。
说完,她不等谢成烨回答,出屋寻章典和方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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