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谢成烨在梦中的喃喃低语。
“窈窈……窈窈……”他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和焦虑,仿佛在寻找一件丢失的珍宝。
沈曦云缓步走到床前,锦被虚搭在他腰部以下的位置,宽肩窄腰,锁骨间落下一滴汗珠,山影间的湿润水渍。
对于一个出身大族的富家子弟来说,这个睡姿,委实算不上规矩。
在沈曦云微薄的上辈子和谢成烨同床共枕的记忆里,亦没见过他这样就寝。
是人梦魇了,会不一样么?
沈曦云一边想着,一边拉着锦被的边要往上拽。
虽说上辈子看过好几回,但这辈子如今两人非亲非故的,还是替他遮着些。
谁知手带着被子抬到他胸膛位置,梦魇中的男人不知看见了什么,猛地伸出手用力,沈曦云躲闪不及,跌倒在他身上。
手心下是结实又软弹的触感。
沈曦云面露尴尬,挪开手撑在床榻边,预备先起身再试着唤一唤谢成烨。
总之,不能让他看见这副奇怪场景。
身子支起一半,头顶传来低哑的轻唤。
“窈窈?”是全然不同于梦中呓语的清晰咬字。
沈曦云迅速抬头,果然,撞进他墨色的眼眸中。
“殿下醒了?我去叫长安进来。”
她正了正脸色,装作无事发生。
下一秒,谢成烨一副没听见她说话的模样,双手抱紧了她,把脑袋埋在她脖颈边。
“太好了,窈窈,终于找到你了。”
沈曦云这才发现,他额头很烫,烫得她微凉的肌肤也被染上暖意。
“谢成烨?”她试探地唤了声,没能得到回应。
他莫非是还没清醒?
她试着挣扎,却被这人抱得更紧,像是被一块暖玉包裹。
“窈窈,你别抛下我。”他鼻音闷哼,“你喜欢什么模样,我就学会做什么模样,好么?”
说着,还大大方方拉着沈曦云的手抚摸上胸膛,她蜷缩着手竭力避免,还是被迫再次触碰到他的身体。
“我记着,从前你救下我时,曾称赞我的容貌,赞我姿容俊美,如今,你是不喜欢了么?”
他侧着头,墨色的眼睛空落落的。
沈曦云记得自己称赞过许多回,在成婚前,日日见他都要夸他,但并不见他多么受用,顶多轻轻点头示意知晓。
这都多久前的事了,谢成烨做个梦还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么?
“谢成烨,你分清楚,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她咬牙切齿,试图唤醒他。
他继续充耳不闻。
“窈窈,”他用从未有过的腔调说话,让沈曦云想起多日前去麦秸巷时听过了招揽声,“你昨日不是念叨着我们要圆房么?我……”
沈曦云发觉他言语方向往不合时宜处拐去,再不忍耐。
大叫道:“长安,你主子醒了!快进来!”
她挣不开,总不至于长安也没法子。
可无人回话,沈曦云又试图呼喊,从边上伸来一只手,轻掩住她的唇。
谢成烨低声闷哼,“别叫,脑袋疼。”
听着似乎是清醒了,“殿下醒了?”
“醒了,”谢成烨撑起身体,朦胧着眼看她,“窈窈怎么在此处?”
全然不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的模样。
沈曦云更不想复述一遍方才的场面,简单说了句是长安不放心请她来看看。
谢成烨垂眸,视线落在她裙摆的桃花花蕊上,并不在意此刻自己衣襟敞开,甚至露出一点腰腹间缠着的雪白布帛。
“我方才梦见了你。”
“梦见我们两在栖梧院内屋的架子床上,窈窈在吃雪花酥,同我抱怨白日走了许多路,腿疼腰酸。”
“我笑着应声,为窈窈按腰。”
床榻间一片静谧,呼吸交错。
沈曦云低下头,规规矩矩的,半点不看他暴露出的胸膛,“殿下,您是王爷。淮王谢成烨从不同民女有过交集,您大约真是梦魇狠了。”
谢成烨掀起眼皮,看见她粉白的后颈和小巧的发旋,苦笑,“我知晓,但谢成烨他只想做你的夫君。”
如果用言语的祈求、用情理的说服没法令她动容,那用身体呢?
她曾经那么喜欢粘着他,抱着他。
她不喜欢他了,连带着他的身体也不喜欢了么?
谢成烨面上显出几分无措。
沈曦云并不回话,当作没听见他最后一句。
“殿下既然醒了,那民女的忙也算帮完了。”她从床榻上起身,随之把甜香一起带走。
“窈窈,等等。”他抓住她的手腕,腰腹的伤口隐隐做痛。
“我,”他慌乱道:“你若是不喜欢谢成烨做你的夫君,那做别的什么也成,只愿在你身边。”
沈曦云沉默半晌,讥讽道:“殿下可以做这空中的风,无声无息,亦能在民女身边。”
她被谢成烨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界举措激出几分火气。
谢成烨还欲再辩驳,门外,传来长安慌慌张张喊:
“主子,不好了,圣上口谕,传您和沈姑娘即刻进京。”
第62章 别样体验她只觉得讽刺。
皇帝的命令比谢成烨原本料想的早来了太多。
谢仓等不及到三月三的日食结束,没走驿站,而是直接飞鸽传书给江州当地的暗桩。
用暴露暗桩为代价急令谢成烨带着疑似前朝遗孤的女子回京。
口谕简洁,但足见其迫切心情。
谢成烨披上外裳,领着沈曦云出了值房,目光沉静,将方才榻上展露的脆弱尽数收起。
带来皇帝口谕的暗桩此刻就在官衙内,谢成烨须得亲自见一见。
走前,他看了眼停在值房门外的沈曦云,伸手向她鬓间一缕发丝,却被这姑娘动作灵敏地躲开,满脸戒备看着他。
谢成烨的手僵在原地,垂眸,解释道:“窈窈的发方才在榻上乱了。”
他收回手,“陛下要见你,估计明儿就要启程去燕京,窈窈可先回去收拾一番。旁的事,我会安排。”
沈曦云挤出一丝笑,说自己陪吴玥过来,等到她有消息了,自会离去。
谢成烨说了声“好”,陪着她先走去了前院再去见皇帝的暗桩。
沈曦云在垂廊下选了个地坐着等待,只是吴玥还没出来,先瞧见了一位熟人。
上辈子自称奉命带她入京的领头人。
这辈子在元宵灯会上她还见过此人一面。
身形高大、络腮胡、气势凶悍,姓唐,手下的唤他“唐老大”,在带她入京路上表面客气,实则防范戒备盯着她。
只是上辈子在她面前时刻绷着脸的男子此刻跟在谢成烨身侧,面容带笑,弓着腰同谢成烨交谈。
其中到底有几分假意就不得而知了。
谢成烨远远看见她,抬步朝她的方向走来。也不知络腮胡男子说了什么,跟着一起过来了。
“这就是陛下要见的沈姑娘了吧?”络腮胡男子道。
不同于上辈子闯进沈府时的嚣张倨傲,他现下的眼睛笑得眯起,一副好说话极了的模样。
沈曦云微微福身,“是我,不知您如何称呼?”
他摆摆手,道:“不敢受沈姑娘这礼,逼人姓唐,单字一个顺,您直接叫我唐顺就成。”
唐顺观察了下谢成烨的脸色,语气愈发谦卑:“陛下只是下令想见一见,沈姑娘千万莫担忧。有淮王殿下护着,您啊,就安安稳稳去燕京。”
他摸着胡子爽朗地笑。
半点瞧不出沈曦云记忆中蛮横的模样,要知道,当初这人可不曾说过这样的好话。
尽是冰冷的命令,连她试图问名字,他也只是撂下句“叫我唐老大”。
仿佛他早已知晓那时沈曦云入燕京会面对怎么的场面,才会毫不在意她数次暗示会让淮王知晓他的恶行。
时移世异。
沈曦云头一回见到这人这么恭敬地说话,至于缘由,真是再好猜不过了。
谢成烨始终站在离她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保证既不会因过近令她反感,又能在需要的时候站在她面前。
她只觉得讽刺。
原来只要有谢成烨撑腰,这些人的面容就会变得和蔼可亲,那入燕京后呢?
沈曦云预料到那大抵会是一趟反复验证今日体验的旅程。
而她,总是要回来的。
回江州,过她商贾人家的安生日子。
谢成烨抿了抿嘴,不理解为何眼前姑娘的眉眼突然沉寂下来,正要说话,从公堂出来的吴玥匆匆跑来插嘴。
“窈窈。”她几步上前捉住沈曦云的手,笑得开心,抢先说:“参军就是问了我些作证的事,没别的,我顺嘴把线索一说,参军还表扬我了。”
沈曦云嘴角勾起一抹笑,“那便好。”
聊了几句,得知沈曦云要离开江州。
她诧异地捂住嘴,眼珠子朝唐顺那转了一圈,镇定自若道:“既然你要走,我知趣就不问为什么了,走前,我托人给你送件礼,到时候送到你府上。”
她拍了拍沈曦云的手,笑着说:
“窈窈,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
阳春三月,杏花雨沾衣浴湿。
官道上青石板的缝隙钻出星星点点的车前草,车轮辗过碎石,车夫把控着力道勒紧缰绳,车帘轻晃,露出一截云锦衣角,灌进一阵风。
春和替沈曦云拢了拢衣襟,捧来青瓷茶盏,“小姐用些枣茶罢。”
马车内壁宽阔,她周身还垫着锦缎堆成的软枕,甜香从鎏金熏炉里漫出来,弥漫在车内。
沈曦云小口饮着枣茶,余光偷瞄正做闭目养神模样的谢成烨。
从江州出发去燕京,他们已在官道上行了十余日,路上见识了上辈子将太阳彻底遮蔽的异象,亦见识到了不曾欣赏过的景色,就是,她好像并未见到谢成烨再次出现梦魇的症状。
被偷瞄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他冲着她温声道:“窈窈可是乏了?”
说完,就招呼车队停下休整。
沈曦云没能拦住,对这几日频频出现的对话开始习惯。
这趟路途,相较上一世,舒服太多了。
谢成烨在兼顾皇帝诏令的情况下,控制车队的行进速度,还观察着沈曦云的状态让车队停下以免她久坐疲累,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景明都称赞一句周全。
可此刻的照顾越妥帖越衬得上一世她悲凉。
只有在和离后、在知晓她死讯后,才能换得谢成烨不再理所当然吗?
理所当然她的存在,理所当然会永远包容他、理解他、等待他。
她忽然想起在值房里,谢成烨问他要做什么才能陪在她身边,她答:“做空中的风。”
无声无息、习以为常。
这便是上辈子的沈曦云了。
谢成烨一直在让她等等,却不知没人会永远站在原地等。
马车停下,沈曦云索性由春和搀扶着下了马车透气,逮着永宁过来问:“你可知离燕京还有几日路途了?”
长安听见过来插嘴,“这地儿已临近燕郊,若是行得快,说不定今夜城门落锁前就能到。”
沈曦云含笑点了点头。
一边的春和却皱起眉,意识到哪里不对,“长安,你不是在江州挑选伺候的么?怎对去燕京的路这么熟?”
当初淮王失忆,小姐给他户籍按了个名字林烨,又按着他的要求去寻侍从,这事,沈曦云还是特意交给春和办的。
就是怕旁人办不妥贴。
春和从牙人提供的人选中层层筛选,发现这高要求就长安符合,还松了老大一口气,心道总算找到合适的人。
因此后来长安一直跟在淮王身边,她只当是长安确实不错被王爷留下了。
长安面色僵硬一瞬,又挤出笑应道:“春和姐有所不知,我此前也是走南闯北过的,去岁想安定下来才去了江州,估计是牙人怕你有顾忌,藏着没说。”
他自知多嘴,打岔混过去,寻个由头离开。
走前,给永宁使眼色,让他勿要说漏嘴。
这理由说得过去,春和也就没再计较。
沈曦云提着衣裙,望见马车后方衙役们看管着的囚车,里面关着温易之的叔父,亦是逆党一系列行动的幕后主使,温思恩。
他老神在在地盘腿坐在囚车内,甚至有闲情逸致冲沈曦云打了个招呼,代价是得到衙役的呵斥。
景明抖开孔雀纹披风为她系上,“小姐莫看这些腌臜东西。”
官道旁的柳树突然扑簌簌落下残花,将将要落在沈曦云发间,被一只伸来的手掌阻断接住。
沈曦云抬头,看见身侧郎君俊美如铸的脸。
“可是要启程了?”她这十余日同谢成烨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坐一辆马车时偶有交谈,其余的,更多是沉默。
但她此刻并未明白,沉默有时并不意味着妥贴,也可以是反扑进攻前长久的静默准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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