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不过是回到原本的模样。
天之骄子、皇家贵胄。
但对着她笑时,却依然满是江州沈家夫婿林烨的影子。
恰如此刻。
马车的车帘被挑起,露出一张俊朗的脸,唇边噙着春雨初霁、冰雪融化的暖笑。
嘴唇张合,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沈曦云却能认出他是唤她“窈窈”。
“主子许是在让沈姑娘过去?”永宁看出她面上的迟疑,解释道。
沈曦云偏头想找自己出来时坐的马车,扫了一圈,发现那马车正被谢成烨的车架严严实实挡在后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挪过去的。
这下没了理由推脱,她提着裙裾上了谢成烨的车架。
谢成烨面前的案几上摆着果子露和几叠糕点,都是她爱吃的,他往她这边推了推。
“殿下怎么来了这儿?”她问。
“今晨想去寻窈窈发觉不在宅院,就出来了。”谢成烨温声道。
自从入燕京后,沈曦云曾经建议让谢成烨莫要再这样唤她小名,毕竟二人已和离,她是以疑似前朝遗孤的身份入京,再牵扯上谢成烨就说不清了。
但这人对她的一切要求微笑应是,唯独在涉及到类似称呼或者相处的事物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做的最大让步竟然是屏退外人后再唤她“窈窈”。
意识到在这种事上谢成烨的固执后她就放弃了。
嘴长在谢成烨身上,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罢。
她唯一能管好的,是自己的心。
谢成烨抬手为她倒满茶盏里的果子露,丝毫不在意御赐的汝窑白瓷茶杯被用来装民间小铺里卖的甜水。
他问:“窈窈,你喜欢燕京盛景么?”
待了这些时日,他小心翼翼观察她出门后的神态和情绪,怕她不喜燕京。
“七十二坊内,包罗万象、富贵泼天,凡是到过了没有不见之心喜的,我自然不能免俗。”
那就是喜欢了。
谢成烨唇线抿成克制的弧度,喉结滚动一下,搁在案几上凸起的腕骨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窈窈,你愿意留在燕京吗?”
“留下来,一起看这盛景。”
他发出邀请,恰如在江州时沈曦云邀请他一起看元宵灯火的岁岁年年。
经过前世的分别,他已然意识到:
燕京盛景,若无窈窈相伴,浮华而已。
第64章 凭施舍疯癫到用死换一个可……
恢复记忆后,谢成烨曾竭力避免自己回想太多上一世窈窈死后的过往。
仿佛这样,就能忘记他独自一人熬过的漫漫长夜,忘记每一个转身时意识到那个姑娘早已不在的时刻,忘记再没有一人会点着灯他回家的失落。
王府毗邻潘楼街,街上商旅来往、烟火沸腾,但万家灯火,他唯一想陪伴的那个人早已被他亲手弄丢了。
记忆里,后来的他寄托于求仙问道,所谓命脉、气数,上穷碧落下黄泉,只为寻回最初的那个人。
疯癫到用死换一个可能。
想出自伤濒死的招数检验这辈子自己的决心。
上辈子的谢成烨到最后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疯子。
而拥有了上辈子记忆的他此刻离疯魔又差了几步呢?
谢成烨克制下胸腔内翻涌的云雾,温柔地笑,恰似在江州时让窈窈着迷的那个俊美郎君。
“窈窈,你愿意留在燕京么?”他见她不说话,说服自己大约是她没听清,再问了一次。
沈曦云抬眸看他,想起上辈子到这辈子从燕京权贵口中听过的言语。
“殿下希望我留下,但燕京之大,我一介商户女该以什么身份留在此处?”
留在这儿做生意么?爹留下的祖产都在江州,此等迁移必定伤筋动骨。
留在谢成烨的王府中?她发觉自个现在甚至无法想象这个可能。
至于那劳什子前朝遗孤的身份?她从未信过,她来燕京是做客,是澄清疑虑,是告诉前世今生所有怀疑她身份的人,她不是昭华公主。
“我会……”
谢成烨未竟的话语被马车外的永宁打断。
“殿下,侍卫来报,圣上传令,即刻召沈姑娘进宫面圣。”
车夫挥鞭,马车缓慢地动了起来,朝宫门驶去。
一旁的茶楼包厢内,窗棂半开。
孟云瑶仪态优雅地噙了口新茶,倚在窗边,目送街边马车离去。
周善仪好奇看过来,打趣道:“窗外有什么吸引了大美人的目光?”
孟云瑶敛眸,“似乎看见了一个熟人。”
她纤细的手指抚上窗扣,“咔哒”一声,关上了窗户,把景色思绪通通关在外头。
“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不必在意。”孟云瑶道。
**
皇城侧殿。
谢仓大马金刀跨坐在龙椅上,金线绣制的龙袍为这位帝王周身镀上一层金光,但鬓间的白发昭示着他的盛年不在。
“哒,哒,哒。”他的指节规律地敲击着扶手,发出空洞的响。
望着孤身一人跪在青砖上的影子,想起自己答应烨儿不会说太久,到底是开口让她起身。
“多谢陛下恩典。”沈曦云缓缓直起身子,动作间露出耳垂坠着的耳饰——那时淮王府库房里的物件。
谢仓重重咳了一声,“朕让烨儿出去,留你一人见朕,你可害怕?”
“怕。”
谢仓因她直白的话轻笑,“怕什么?怕朕拆散你们?”
“怕民女不慎触怒陛下,惹来杀生之祸。”
他眯起略微浑浊的眼,换了个话题,“你走近些,抬头,让朕瞧瞧。”
沈曦云交叠着双手,停在离龙椅五步开外的距离,透露出些民间特有的笨拙。
前世今生,这是她第一次见皇帝。
见到这位谢成烨口中多疑但心肠不坏的皇祖父。
“朕听说你长于江州,你爹做买卖,你娘开医馆?”
“是。”
他叩扶手的动作停下来,“他们待你好么?”
“好极了。”沈曦云嘴角勾起,“这世上不会有比爹娘带我更好的人了。”
谢仓从龙椅上起身,走到沈曦云跟前。
“他们从不曾说过你的身份有异?”
沈曦云直视天颜,“不曾。”
“所谓血浓于水,爹娘待我,我待爹娘,一片赤忱心意,怎会怀疑。”
谢仓比她高大,俯视着她,沉默良久,突然转身背对着她,道:
“龙兴十六年三月三,谢家攻至京城,要求帝寿交出妖星,还百姓清朗河山,帝寿拒绝,带着贵妃王氏和一众皇帝公主自焚于摘星台。”
“其中,就有已故皇后的独女季昭,那时,她六岁。”
“许多人都以为她死了。但朕知道,她没死。”
京城被破那日,谢仓曾派人把守皇城周遭,以免有皇族的漏网之鱼逃走。
六岁的稚童无法控制自己的啼哭,护送的死士又不敢对主子用药,行踪被谢仓的人发现。
一路追杀,却从京城向南方向追捕后全都失去踪迹。
不管是被追的人还是去追杀的人,再无消息传来。
谢仓那时只知有个小孩逃走,没当回事,直到后来有人向他证明,那人就是季昭。
他口中“清君侧”要处理的妖星。
可惜偌大的南方,他无法寻到此人的踪迹。
“但现在,你出现了。”谢仓枯枝般的手突然攥住她腕骨。
“你说巧不巧,你和她同岁,而且,你爹娘定居江州的时间,正正好好是龙兴十六年的夏初。”
沈曦云感受到冰凉的触感刮过她细腻的皮肤,升起细细密密的疙瘩,她冷静辩驳:
“凭这两点,恐不足以服众。大燕疆土辽阔,生于龙兴十年的女孩不说万众,也定有千众之数。至于我爹娘定居江州的时间,”
她苦笑道:“两朝交替,战乱之时,百姓为了避祸被迫迁移离开家乡去往别处。而那年夏初是旧朝终结,新朝将立之时,百姓看见了安定的希望,自然纷纷定居。那一年,该换户籍住所的人不知几何。”
“我一介商女,这些事,陛下身为天子一定比我清楚多了。”
谢仓掀起眼皮,“有两分嘴上功夫。那逆党的指认你又该如何辩驳呢?”
沈曦云闻言,扬起头,目光执拗,道:“那是污蔑。陛下要听信一群一心颠覆大燕江山的小人之言,也不愿意相信您治下视您为君父的子民么?”
谢仓似被戳到痛处,猛地松开手,拂袖坐回龙椅,剧烈咳嗽起来,用绢帕掩住嘴角。
她不免慌张,反思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了,开口问可需要帮忙倒些茶水,被皇帝用眼神制止了动作。
咳嗽稍霁,谢仓侧倚在龙椅上,将落的夕阳透过万字不到头的窗格,在皇帝脸上烙下一片光影。
“朕没说你就是昭华。”他沉声道:“你的身份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朕自然不会冤枉无辜。”
“但你和烨儿的事又当如何呢?”
他漆黑的眸子扫过她的脸,“你很像烨儿的母亲,她也是江南女子,柔顺体贴,但在一些事上又出奇的固执。”
谢仓想到那个已经故去七年的女子,想到她的执著和对他的咒骂。
“但烨儿不该成为他父亲的模样,朕不会允许朕的子孙重蹈覆辙。”
他重拍了下扶手。
“沈姑娘,于私,我是阿烨的祖父,他爹娘去得早,几乎是我看着他长大,长大成如今的翩翩公子,七月,就要行冠礼了。”
谢仓面色柔和下来,语重心长的语气道:“你说说,在这样的当口,他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女子,同我顶嘴、跟我争辩,像话么?”
沈曦云沉默。
她无权评判谢成烨的行为,更无法违心附和帝王。
谢仓长叹一口气,“罢了,朕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也不宜多管。”
“这样罢,你去劝劝阿烨,让他别老和朕犟,朕允诺你可入王府。”
“为淮王侧妃。”
沈曦云不再沉默,她躬身行礼,道:“陛下,这是您同淮王殿下的家事,民女无权插手。但入王府一事,非民女所愿。”
谢仓挑眉,自以为道:“你嫌低了?淮王侧妃,你一个商户女的身份已是高攀。王妃身份,也是你能肖想的?”
他只知谢成烨去了江州同一女子成过婚,和离后身份有疑还护着把人带回京城,回了京又几次面见为这女子说情斡旋。
谢仓武断地凭着得知的信息,把沈曦云当作一心爱慕谢成烨的女子,进殿后,从未问过一句,她是否愿意。
抑或说,皇帝不在乎。
他不等沈曦云回话,继续补充道:“但你想为王妃也不是没法子,前朝遗孤这事,你若能配合朕行事,事成后,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毕竟,烨儿的意愿,朕也是要考虑的。”
皇帝给了两个选择,一是此刻乖乖当个淮王侧妃,去哄谢成烨缓和祖孙关系,二是替皇帝办事,谋划一个将来。
沈曦云的心沉下来,不是为皇帝的专断独行,而是为他话语中透露的信息。
前朝昭华公主一事,他似乎有自己的谋算。
那是否有确凿的证据,还重要么?
她郑重拜首,“不论是王妃还是侧妃,都非民女所愿。”
“民女恳请陛下,可否能做第三个选择。”
皇城内夕阳的余晖漫过九重玉阶,风吹过宫铃,吹过谢成烨的蟒袍,带来几分夜色的凉意。
他立在阶下,来回踱步,不理解皇祖父答应仅说片刻,为何窈窈会在殿内待那么久。
久到他的耐心在逐渐西沉的晚霞中濒临耗尽。
对她的担忧如野草般疯长。
他复抬头看了眼紧密的殿门,不想再等待,抬脚准备闯殿。
“吱吖——”
朱漆殿门开启的刹那,谢成烨的心随之高高悬起。
殿门逐渐打开,他终于看见那姑娘从殿内走出,太监总管正弓身笑着送她。
她纤细的身影被宏伟的宫城衬得愈发渺小,但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她。
谢成烨撩起袍角拾阶而上,含笑看着高台上的姑娘。
她和太监总管寒暄完,转过身,看见了沿着阶梯向她走来的谢成烨。
她在阶梯上垂眸俯视他。
他在阶梯下期待地看向她。
沈曦云忽觉着这一幕有些眼熟。
按记忆里的那一幕,阶梯上的人应该做什么呢?
该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第65章 恨自己窈窈不像母亲,他才……
但沈曦云到底不是那么狠心的姑娘,更没有那些身不由己的苦衷。
她同太监总管道别后,含笑沿着玉阶向下,停在谢成烨跟前。
“劳烦殿下久等了。”她柔声道。
谢成烨专注地看着她,“窈窈需要我等,我等多久都甘愿。我只是担心你受欺负。”
毕竟皇祖父半生戎马,哪怕成了帝王,说话做事都带了几分行伍之气。
去时的马车上谢成烨甚至嘱咐,若听见什么不合适的,全当耳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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