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为了龙椅争抢来争抢去的人可曾在意过一分百姓的苦痛呢?
当初的流民七儿心中早已满是仇恨。
沈曦云握紧了拳,指甲嵌进手心留下痕迹,又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从指缝间撑开不让她掐自己。
她齿关咬得太紧,甚至疑心自己舌尖尝到了腥甜味。
沈曦云看见去岁冬日的雪从记忆深处漫上来,浸透爹娘的尸身。
他们孤伶伶地被杀死在山道上,竟是因为多年前一个善举。
纵然心中已翻涌起千层浪,她不愿在孟云瑶面前表露,她已看出,她越痛苦,这人大概越高兴。
沈曦云默默数着心跳声,一下,三下,五下,直到翻涌的血气在喉头凝固。
“可你大概想不到,暴露你身份的恰恰是我娘的药。”她听见自己含笑的声音,将那味药材的特殊气味讲述一遍。
“而且,孟云瑶,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你凭什么觉得娘当年救下了昭华公主,我就一定是她。”
“我不相信。”尾音轻颤,又透着坚定。
就算孟云瑶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相信。
她是江州沈二爷沈继和医者曹柔的女儿,不是旁人的儿女。
“重要的不是你信不信,”孟云瑶反驳她,指着谢成烨还有门外的太监周福海,“是他们,尤其是谢仓信不信。”
沈曦云能做第三个选择同皇帝讲条件的原因在于,谢仓原本也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前朝遗孤身份存疑,但有了孟云瑶的话,就不一样了。
“在江州时,我推你出来是为了用你做挡箭牌,谢仓若信了就替我的行踪掩护,若是不信,能膈应你,我也不吃亏。”
而且,这么真真假假的混淆,就算太阴教内有人发现了什么,她也能推到自己设局让沈曦云顶替自己身份上去。
免去孟云瑶假公主身份暴露的担忧。
简直是天衣无缝的机会,若不是曹柔那该死的药,谁能把她和吴玥联想到一起。
想到这,孟云瑶生出气愤,气愤功亏一篑的结果。
“我相信窈窈的判断。”谢成烨道,变相回答孟云瑶的问题。
他信不信,取决于沈曦云信不信。
若是沈曦云相信她不是昭华公主,她自然不是。
谢成烨警告的视线扫过周福海,看得门外人恭敬地弯下腰。
听见这话,孟云瑶不可思议看向谢成烨,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接到指令的守卫押住,不得动弹。
“孟氏方才所言,周公公也听见了,其逆党身份已可盖棺定论,如实禀明陛下便是。”谢成烨顿了顿,道:“至于旁的,孤会亲自同陛下说。”
他轻轻扶着沈曦云的手,带她走出禁室。
周福海扫了眼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垂下眼问:“奴才唯有一事不明,若孟氏曾去江州扮作另一个人,她是怎么做到在燕京失踪良久无人发现的呢?”
“她不是病了么?”谢成烨沉声道。
他同窈窈成婚没几日,便从永宁处收到孟云瑶病重的消息,想必那时她已经知晓窈窈成婚,迫不及待借生病不见人,实际暗中前往江州。
这样想来,成婚第二日在南十字街遇到的那场奇怪袭击,大抵也是她的手笔。
他们的目标不是为淮王,而是确认沈曦云的夫君如何。
周福海“嘶”了一声,“那国公爷?”
该不会也有问题?协助隐瞒?
谢成烨察觉到身边少女神色有异,匆忙结束话题,“这便是该交由陛下定夺的了。”
周福海知趣离开。
他转头,轻声问:“关于身份一事,窈窈不必担忧孟云瑶的话。”
皇祖父需要的是太阴教承认的昭华公主,这个人,目前显然是孟云瑶。
她才是在教内有话语权的人。
谢成烨更担心的是窈窈对她爹娘死因的芥蒂。
不论是江州的沈继夫妇,还是孟云瑶故事里的前朝帝后。
他宁愿眼前的姑娘永远冷着脸对他,也不愿见她这般强装镇定外表下的破碎,令他感同身受、心如刀绞。
少女一张桃花面黯淡地蹙眉,眼眸湿润,“谢成烨,我是沈曦云。”不是昭华公主。
她的心告诉她是这样,她选择顺从自己的心。
“是,我知晓,窈窈就是窈窈。”
沈曦云用力抓握他的手腕,如大漠中无所依的旅人寻找一点支撑。
她能猜到,上辈子大抵便是孟云瑶害死了她,血海棠与她的话语足够证明,但她从未想过,爹娘也被牵扯其中。
“谢成烨,我爹娘……”
“我好难过。”
她以为只是为皇帝找一个人,却不想从这人口中得知了爹娘死亡的残忍真相。
是她害了他们。
她宁愿孟云瑶直接对付她,都不愿害爹娘如此。
久久强忍的泪水从眼眶滑落,在风中滴落成一只垂死的蝶。
回到宅院的当晚,沈曦云病倒了。
发了高热,困于梦中,呓语呼唤着“爹娘”。
早被谢成烨从江州唤来燕京的章典为她诊脉,开了各种药物都不见好。
“离魂之症,悲痛过度所致。这是心病,她自己不愿醒来,老夫也无甚办法,得让沈家丫头自己能想开。”
屏退他人,谢成烨守在沈曦云身边,用绢帕擦过她额上的汗珠,对着昏睡中的沈曦云说话。
“窈窈,我好像从未和你说过,我很早就喜欢你了。在成婚前,住在沈府的时候就喜欢上你。”
“但那时候我蠢,愚不可及,没能认清自己的心,让你追在我身后受了许多委屈。”
“成婚后,我一点点改变态度,最初,只想留你在江州,我可以用权势为你找一户好人家嫁人。”
可他暗中派人找来找去,都不满意,不是这家婆母苛责,就是那家夫婿相貌平平,每次长安呈上来的消息,他总能挑出刺。
在否决了日后的第十一户人家后,他终于明白,原来他舍不得她。
他要带她入京。
前世没有窈窈的推拒,他是在她热切的眼神里一点点弥足深陷。
从侧妃的假设到正妃之位想拱手送上,还怕她不适应。
“我又花了许多功夫认清这一点,以致没有太多相伴的时光就匆匆回京,酿成大祸。”
他絮絮叨叨说着前世,剖白自己。
“我最初总是因为爹娘身上的悲剧,觉得你脆弱柔顺,无法承受燕京风雨,到最后也顾及着谢家和前朝的恩怨不敢和你说明昭华公主的身份。”
“直到这辈子,我终于明白,窈窈是个多么坚韧的姑娘。”
她能果断提和离,能把自己的心守护得好好的,能勇敢保护百姓,面对至尊之位的皇帝,也能不卑不亢谈条件。
“伯父伯母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愿看见窈窈这般。我记得今生成婚第二日你说爹娘入梦训斥,不知今次又是否入梦劝窈窈振作呢?”
坚强的、勇敢的、他情之所钟的窈窈,快点好起来吧。
哪怕代价是用他的后半生换窈窈康健无忧、幸福快乐。
谢成烨摩挲着她的乌发,暗自祈愿。
刹那间,他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上辈子帮他用命换来今生重来一次机会的人。
她会有办法么?
**
卯时三刻。
露水尚凝在潭柘寺石阶的青苔上,织金蟒纹的袍摆却已浸透成深绛色。
谢成烨第一百七十四次叩首时,额间已有了血痕,叠在阶梯凹陷处,烙下朱红。
他在跪拜叩首。
从第一级台阶开始,一级一叩首,知道第二百九十九级。
只因潭柘寺中那人说唯有如此祈福才灵验。
骨头和石阶碰撞,闷响回荡在山野间,光是听着便疼。
他来山脚时带了长安,那人派小僧传话让跪拜时,他把长安留在山下,自己独自祈愿。
谢成烨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手下人估摸不会这么想,石阶上偶遇惊骇万分的司农家少爷也不这么想。
淮王在潭柘寺叩首的消息大抵要被传得满城风雨了。
他分出一点心这样想着,又很快收回心神,专心祈求上苍保佑窈窈。
膝盖临近山门,他终于摸到最后一级台阶的纹理,本应手执玉圭的手掌伤痕累累。
一人站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吞没他的脊背。
“淮王殿下一片真心令人感动。”慧觉道长垂眸看向缓缓站起的青年。
“心诚则灵,终于把道长盼出来了。道长可还满意?”谢成烨问。
他想起前世记忆后,就已经明白隐山寺僧人的来意,也明白是慧觉在背后派人过来。
但前世最后他死前,慧觉嘱托过,“若真能重来,淮王最好莫要直接来寻我。万物自有定法,有相见之日。”
谢成烨记得这件事,从江州到燕京,一直不曾主动找过她的踪迹。
这次不行。
窈窈的境况容不得拖延,哪怕有一丝可能,他也要到慧觉这里问一问。
问一问擅长卜算天机的前朝大魏国师有没有法子。
“贫道是为了折磨你。”慧觉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听话。
她只是为好友悲戚,为兰皇后伤感,想看颠覆大魏江山的谢家子孙跪拜受难,才说必须从二百九十九级台阶一一跪过去,从天机中寻一条生路。
“孤知道。”谢成烨坦然道。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祈福的好意头,他也想求给窈窈。
假的骗他的无所谓,万一有用呢?
他只想让窈窈好起来。
“贫道不是听闻淮王殿下向来不信鬼神之事,又何必求到这里来?”慧觉指了指寺门的匾额。
“那是从前,现在信了。窈窈若是能没事,孤还能再信些。”
听到谢成烨嘴里的名字,慧觉问:“她是季昭?”
不知是何处的消息,她似乎已知晓孟云瑶的坦白,知晓孟云瑶说沈曦云才是真正的昭华公主。
谢成烨:“她不是。”
谢成烨相信沈曦云。
她那日哭着同他说自己不是昭华公主,她便不是。
慧觉沉默良久后,接着问:“逆转大法成功了?真的重来过一次?”
她没有所谓前世记忆,会派隐山寺师弟跟谢成烨、沈曦云聊天见面,甚至告知谢成烨恢复之法,都是凌乱的梦境。
谢成烨能找到她跟前,说明逆转之法真有可能成功了。
谢成烨:“是的,成功了。”
慧觉:“如何证明?”
谢成烨整了整因一路奔波稍显凌乱的衣襟,“上辈子我曾找到国师,聊了很多。国师亦放下芥蒂,告诉了我许多事。”
她抬眸,银白的发随着山风飘飞,眉宇苍老却被谢成烨的话勾起好奇心,“贫道说了什么?”
“说你和昭华公主母亲兰妙仪兰皇后是至交好友,在你学道之前已经熟识。”
“还说龙兴十一年之前,执掌朝政的不是帝寿,是宰辅之女,兰妙仪。你夸赞她深得其父真传,那些受朝臣夸赞的政令皆出自她手。”
“以及,”谢成烨顿了顿,道:“你说是你害死了她。”
害死了兰皇后。
慧觉不再淡然,骤然握紧双手盯着他。
谢成烨毫不客气盯回去,”既如此,国师可相信孤了?“
”今晨拖了许久,不若速速跟孤回府看一看窈窈。“
窈窈还在等他。
恍然已四个时辰不见,他非常想念她。
第73章 陪伴他会补给她所有的温暖……
潘楼街北段宅院。
慧觉收回搭在沈曦云眉心的手,道:“贫道入梦中叫魂,她待会儿应当便能醒了,不过醒后如何宽慰就是尔等的事了。”
“多谢道长。”谢成烨为床榻上闭目蹙眉的姑娘抚平忧虑。
慧觉缓缓起身,不想在此处久留,转头却遇见匆匆赶来的章典。
他听说小殿下请来一人医治,医者的求胜心爆发赶来查看。
两人相见,慧觉面色平淡,章典惊讶地叫出声。
“你,你是国师?”
慧觉拱手,“多年不见,章老身体可好?可还爱饮酒乎?”
章典犹在诧异中,支支吾吾说着“好。”
二人算不得好友,反而只有一段因兰皇后生病而牵扯的往事。
神医章典自龙兴初年起,在京城居住数年,偶尔外出游山玩水,除了无法医治的血海棠毒药心结,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一直到龙兴十年,兰皇后兰妙仪在难产中生下一女,身体落下病根,人一日比一日憔悴,为了治好兰皇后,国师协同宰辅一起在天下遍寻名医。
章典就是在那时走入他们视线。
天家诏令,章典纵是不想去也得去,可去了没治好人不说,还得知许多宫禁辛密。
那时兰皇后缠绵病榻一年余,终是撒手人寰。
死前,留下遗言:“我死后季寿难保江山,若致使天下纷乱,大魏将亡,兵临城下之际季寿生出退意,务必将其留下,以死镇河山、抚百姓。”
几句话,透露出大魏当朝皇后对她枕边人的杀意。
章典被留下在旁边听,只想把自己耳朵捂住当个聋子。
兰皇后薨逝那日,国师慧觉在她床榻边,泣不成声,“阿仪,是我害了你,是我啊。”
又是桩大消息。
章典闭上眼睛,恨不得立马离开侧殿。
“看见章老身体仍好,贫道就安心了,不枉费当初对章老的信任。”慧觉看见章典的神色,猜想他亦想起来了当年。
对于待在宫禁中一年有余还亲眼见证兰皇后死去的章典来说,他的确知道了太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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