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裴溪不会水,也会有点怕水。
裴溪的爸爸也不会水,所以车落水溺水走的。
“这点水还是不怕的。”裴溪亦常平静地笑了笑。
虽然这么说了,但周屿淮还是没有放,一直背着她出了小巷,再一直沿途上了马路。
她隔着外套都能感觉到周屿淮肌肤上落着一层滚烫,一点点温吞她指腹的冰冷,最终她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往里收。
周屿淮是感觉到肩部的酥痒,喉结上下滚动,用呼吸调整自己。
湍急的雨水冲洗着雨靴,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又走得让他想再慢一点,慢到走完一生。
四周是楼房,小镇的楼层都是不高的,一楼统一都是各种商铺,光是卖特产的都开了两三年家,往前是个不大的购物中心。
而绕过这里,便能看到山脚坐落的矮房。
“那里是福利院的位置。”小亮指给他们看。
到路边,周屿淮避开水才将她放下来,等她站稳才起身。
“谢谢。”裴溪这个词说过很多遍了。
除了这句她也不清楚要说点什么。
周屿淮并不会回应她的客气,做事情,谈恋爱,他都是很干脆。
“我们这一块儿没有修筑陵园,所以舒绣奶奶去世后,是随着她先生葬在祖地。”小亮在去的途中慢慢介绍。
裴溪问:“她女儿程院长,是亲生的吗?”
裴溪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想到那封邀请信,七十二岁的第一场婚礼,是第一场,那应该没有结过婚。
小亮笑:“当然不是,福利院领养的孩子,这孩子是弃婴,那几年计划生育抓得紧,听奶奶说过,十里八乡有的超生交不起罚款,就把孩子过继给没有孩子的人家,程诗阿姨就是。”
“不过,不是被过继给了舒绣奶奶,而是过继给了生父侄儿,那一家子以前在乡里开个弹棉花的铺子,程阿姨的养母是外地人,养父以前在外地打工认识的,结婚了带回来的。”
这样的故事,裴溪是第一次听。
倒觉得很稀奇,她没吃过什么苦,爷爷奶奶都出自言情书网。
如果不来,她大概是没有机会亲耳听到这些真实存在的故事。
“那她怎么又会过继给舒绣奶奶?”
周屿淮也在听,一边注意着脚下的石子,轻握住裴溪的手肘以防她摔倒,又到平坦地再放开。
裴溪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有一群小虫蚁撕咬着心口,浑身痒酥酥的,被小亮一看,又恢复警觉,不漏半点声色。
“后来,听说程院长养母在外打牌,认识了隔壁村的一个光棍,那会儿因为征地,光棍手里有点钱,养父本来身上带着点残疾,十里八乡话就传的不好听了,有次喝多了,她的养母就被养父一瓶子敲死了,那会儿,程院长才上小学。”
下面的事情,裴溪已经猜到了。
周屿淮和裴溪轻巧地对视一眼,随后慢慢道:“所以后来,程院长到了孤儿院,被舒绣阿姨收养了?”
“是。”小亮指向前方,“到了,就是这儿。”
福利院的大门招牌新换的,铁栏杆上沾了泥土,门口有个孩子拿着小刷子一点点的刷着泥尘。
小亮一招手:“云云,怎么没上课?”
叫云云的孩子这时站起身,眸子放亮了些:“亮哥,今天周末。”
“程院长呢?”
“院长在里边扫地呢。”
云云见着陌生人,目光腼腆,有丝丝躲闪,不适应这样的陌生面孔。
小镇上一共两所学校,小学和中学分开。
福利院现在的孩子少了,起先这所福利院是为了以前地震的遗孤所建立的,有的被领养走了,有的产生了心理疾病留在了这里长大后也就锁在这座小镇做事。
后来,再接到的孩子,大多数都是有罕见病的。
这也让福利院的压力越来越大,云云就是其中一个,有罕见病,再过段时间要转移到市里的福利院,为了方便医治。
程诗院长留着一头短发,身上是简单的棉麻料长袖,套了一件修身的小西装在外边,无名指上有一枚银戒。
因为周屿淮提前打过的原因,她一眼就认出了两位。
裴溪是第一次到福利院,小地方的福利院其实更糟糕,有的孩子如果没有福利院接手,便会一直留在这个地方,医疗水平达不到,对于孩子来讲病情会延误。
“现在修了环城路,来去方便,我们这儿旅游发展渐渐走上坡路,会有很多游客逛到福利院来参观,给这些孩子也提供了更多机会。”
程院长的原话总是透着些心酸感。
在电视上或者是网络上看到的福利院,和实地参观感觉是不一样。
笑容是真的笑容,但悲悯感也是真的会产生,且更为浓烈。
程院长对周屿淮说:“我的母亲生前说,那一年她留在这里,同为下乡的知青也劝告过,其中包括刘教授和赵教授,如果不是一场地震,她还是会选择留在这里,她的贡献不仅限于这所福利院,她总是说,福利院不是她撑起来的,是慈善机构,是所有的社会人士,还有两位教授。”
经历过的人,才会懂。
周屿淮把小匣子交给程院长:“这是老师让我带过来的。”
程院长看一眼,笑了笑,然后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像是对里边物品的意料之内:“是这一枚奖章,当年地震时,抗原赈灾政府颁发的,刘教授的奖章和母亲的拿反了,两个人也就互换作为留念。”
到了二楼,在一处门前停下。
程院长扣上盒子,将门打开,周屿淮和裴溪在后面相继进屋。
这间屋子,是舒绣奶奶生前住过的,墙上挂着老人的照片,满头银发笑容浅淡,定神的目光里坚韧不拔,和这生平的故事尤为搭配。
而在那照片下,摆放着一只白釉瓷瓶,没有干花装饰,就静静地立在那边,那是刘老太太送的新婚礼。
周屿淮把椅子让给裴溪坐,自己坐到了小凳上。
程院长试了试茶壶水温,拿出干净的纸杯:“母亲的留下的奖章在抽屉里,这次你回去,也将东西带给刘教授。”
“另外,最近下雨,山路走不了,要去祭拜得等上几天。”
程院长将水放小桌上。
“嗯好。”周屿淮既然来,便已经腾出了时间。
小桌上有放着新婚合照,能看得出来,舒绣奶奶的丈夫也是个温和的人。
程院长看裴溪在观察那张照片,于是笑着回答:“那是婚礼当天拍的,福利院的孩子都在上边。”
“七十二岁的婚礼,很特别。”
裴溪抿着笑将照片放回去。
“如果是放在早几年,十里八乡都会说闲话的,现在也不例外,不过没有以前多了。”
周屿淮看了一眼,说:“有人的地方就有闲言碎语。”
这种情况太正常不过了。
程院长坐了下来:“母亲七十二岁前有过几任对象,没结过婚,还记得小时候周围人都说母亲太挑,文化女性要求高。”
程院长的声音娓娓道来:“我也问过母亲,她回答说,如果一段恋爱都撑不下去,结婚那更不是好选择,每个群体团队,都会有一个在别人眼里显得特殊的人,特殊是会被议论的,怎么看自己,才是重要的,大家习惯美化或是诋毁自己没有走过的路,这是常态,恋爱的最初是要你自己觉得在感情中舒服才对。”
要自己觉得舒服,这是舒绣奶奶的感觉。
裴溪听到这里,侧头看了一眼周屿淮,就在她眼神慢慢投递过去时,周屿淮也转头了,视线就这样轻触到一起。
没有人躲闪,没有人移开。
各怀心事,揣测对方。
在几秒后,周屿淮慢条斯理移开,问道:“感情也是需要磨合,磨合的过程不见得会有多简单,那这种舒适感便会在过程中减少。”
“那就看看最初的动心,是不是大于后来磨合的过程。”程院长脸上还是温和舒心的笑容。
大于磨合的过程......
周屿淮这句话好像是帮她问的,因为当初是她提出的不合适。
到底是哪里不合适,这么多年。
周屿淮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七十二岁的婚礼,是一次为自己的选择,很大胆,很勇敢。
“那怎样判断才觉得大于了最初的动心?”裴溪双手捧着杯子,她手心凉得彻底。
“你都这么问了,怎么还会大于最初的心动呢?”程院长说话没有为师者的感觉,就好像是在和普通朋友聊天一样,说话让人觉得得体、舒服。
在她身上能看到舒绣奶奶的感觉。
裴溪下意识地捏紧了纸杯,滚烫的热水瞬间刺满了她每个细胞。
心脏就砰砰地直跳。
她的余光瞥见了,周屿淮在看她。
眼神是柔和的、缓慢的,像是刚萌芽的温和。
她只想将所有的动作做得悄无声息,隐藏住那些不敢展现的怀念,也逐渐开始奢望周屿淮移开眼神。
这时,门响了。
她心脏险些跳出胸腔,同时转头朝着门口看去。
是一个少年站在门口,雨衣上沾了一层水珠,进屋前先脱掉了雨衣,然后将书包摘下来。
“程妈妈,学校通知要停掉了今晚的自习课,很多学生去不了。”
程院长站了起来,周屿淮和裴溪几乎是同时跟着她站起来的。
“这是我们福利院目前年龄最大的孩子。”程院长介绍后,孩子也懂事地叫了声哥哥姐姐,脸上没有太多的腼腆,反而是放得开了些,最后还夸了句这位姐姐很漂亮。
裴溪听得不好意思,微微笑着回应了一下。
“对了,我听老师说,董家山那一块好像发生了山体滑坡。”
程院长眉头紧皱,脸色变了。
“怎么了?院长。”周屿淮察觉异样问。
程院长说:“父亲的祖坟地在董家山那一块,母亲的墓也在。”
裴溪问:“那现在怎么办?”
程院长思索了一小会:“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打个电话问问。”转向少年那边,“陪哥哥姐姐说会儿话。”
“是。”
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随着程院长出门,他也便像个大人一样担当了起来,招呼他们坐,又添了热茶。
“哥哥姐姐是来祭奠舒绣奶奶的?”
“嗯。”
“福利院很多走出去的孩子,五一节都会回来祭奠,有个阿姨之前还做了好大一块牌匾,上边刻着‘舒绣先生’,好气派。”
少年开口让裴溪和周屿淮目光顿了一下。
他们每一次表达都习惯了称呼舒绣女士,先生一词脱口而出,难免会产生反应,但很快又收住了这种反应。
少年会观察眼色,开始解释。
“姐姐是不是对先生一词产生好奇?来这儿的游客都会到福利院来看看,这里发生过地震。”
“‘先我而生者’为先生,‘学识年长者,故谓之先生’,先生一词不仅限于男性,一个人被人敬佩,愿被看作师长,被称‘先生’很正常。”
周屿淮慢慢抿着茶水。
“哥哥说得对,我们有时称舒绣奶奶为先生,她不仅是奶奶,也是老师。”少年双目都是含着纯澈,“我们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见识不多,我记得小时候,镇上是没有像这么规格的染坊,个体户的染布都只能在集市上卖卖,或者是等人来收,这技术也是村里传来传去。是舒绣奶奶提出在镇上开设传承这项技艺,这不游客多了,带着孩子体验的也多了,技艺传下去了,这布料销路也宽阔了些。”
“这些事儿都是听程妈妈讲的,我那会小,不知道其中具体的,舒绣奶奶很了不起的,她们找不到更好的称谓来纪念舒绣奶奶,因此选取了‘先生’二字。”
少年满眼都是傲娇,这样的舒绣奶奶的确是了不起。
裴溪了解了存在于赵老先生遗物中的舒绣奶奶,也在舒绣奶奶遗留的故事中了解了另一种人生。
生前的故事,也是留给大家的遗物。
这一趟对于她来说很特别,特别到一种地步,一种站在彼岸桥头看众生的感觉,置身事外后又成局中人的感觉。
程院长回来后,他们问了具体的情况。
董家山山体滑坡,墓地是被盖住了,现在还处于危险地带,不能过去。
听说舒绣奶奶和自己的先生是合葬坟,生前两个人定好的。
“目前只能等到天晴过去,董家山那边的村民查看了,墓碑是好的。”程院长说着刚打听到事情。
周屿淮说:“山体滑坡也会存在后续的危险,最好是等到天气彻底放晴,排除了危险,再修筑坟墓。”
“对啊,院长您别着急,这事情不能急。”
程院长呼出一口气,蹲身用手里的钥匙打开柜门,这件屋子是舒绣奶奶生前的卧室,屋子没有陈旧的味道,不过雨后会有些潮湿气。
“不着急,现在也没有办法,天晴后再查看。”
柜门开了,锁放在桌面上,在柜子拉开时,左角立着的青釉双耳瓶显露在面前,裴溪视力好,看图案一眼认出跟之前看到的假的外形一模一样。
原来这个瓶子真的在这儿。
她下意识扯了扯周屿淮的衣角,提醒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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