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谁都不怨。
薛均安的眼睛忽而有些酸涩。
原来,倘若是有机会的话,眼前之人并不会选择去做一个十恶不赦之人,他真正想做的,分明是一腔热血精忠报国的少年将军。
“夫人怎么了?”
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男人抬手,想要抚去她眼角的泪,无奈伤得太重,此时竟是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他只能默默放回手,有些无措,“别哭了。”
这一瞬间,他又变回那个想哄她,却又不知道如何哄她的少年。惶恐不安。
“我没事。”薛均安擦去眼角泪珠,抬起头来,强颜欢笑。
他看着她,将她揽入怀中,慢慢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两颗心的距离越靠越近,他心疼她,心疼她要跟着无用的自己前来此处受苦,他无数次埋怨自己无能,埋怨自己对夫人亏欠至深。
如果他们两个都只是凡人就好了。
那他们就能无忧无虑的幸福一辈子了,就能将国事抛诸脑后,自私的只为自己着想,不顾天下百姓苍生。
如果可以,真想当一个自私的人。只为夫人着想就好了。
依偎在徐让欢怀中,薛均安最后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阿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话音落下,她敏锐的感觉到少年身体僵了一下,而后又恢复,一字一顿,“我徐让欢,誓死不做逃兵。”
果然,又被拒绝了。
薛均安有些落寞的垂下眼帘。
她柔柔的推开他,缓慢起身,在营帐中翩翩起舞。
烛光照映出女子婀娜的身姿。
也罢,救不了他,便为他献上这最后一支舞吧。
薛均安藏住哀伤。
哪怕是最后一点时光,也要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
为何说是最后一点时光呢?
因为这场仗,徐让欢本就必输无疑。
他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相信徐胜仅仅给他三千兵力是竭尽全力,相信副将推翻他的计划是别有妙计。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徐胜原本就没打算让他回长安城,他就是想让徐让欢战死他乡。
而那位副将本就是东渊派来的细作。推翻徐让欢的计划,为的就是为东渊做棋。
只有徐让欢,他天真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傻傻认为只要赢了这场仗,他就能和薛均安回到从前隐居山林的日子。
回不去了。
一切都太晚了。
昔日的诺言如走马灯般,徐徐在她眼前浮现。
她记得,他会砍柴背去城中卖钱,回来时,每次给她带最爱的糖炒栗子。
她还记得,她好懒,他偏偏惯着她。
细心将荔枝一颗颗剥开皮,喂进她嘴巴里。
她还记得,他认真的用草编制成戒,一字一顿承诺会给她最盛大的婚礼。
会一辈子对她好。
如果那时,他就和她一起离开该有多好呢。也不会落得如此境遇……
后背毫无防备透露在副将眼前,徐让欢骑在马上,奋勇对抗来势汹汹的敌军。
绝佳的机会,副将自然不会错过,他勾起唇,快速举起手中弓箭,对准徐让欢的后背射去。
“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丝毫没有犹豫,薛均安冲过去,一跃而上,挡在徐让欢身后。
锋利的箭头直直插入她的心脏。
血花四溅,洒在男人的后背。
回过头时,男人的脸庞瞬间煞白。
徐让欢瞳孔放大,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安……安安?
安安为何倒在地上?
透过人群,徐让欢几乎是一眼锁定那位面露荒唐之色的副将。
手起刀落,他将长剑狠狠朝副将掷去,一刀割穿副将的喉。
眼尾不自觉猩红,下一秒,徐让欢一跃下马,单膝跪地,颤抖着将薛均安抱在怀中,“安……安安?”
血液浸透了衣衫,薛均安枕在徐让欢腿上,忍痛扯出一个微笑,“太好了,赶上了。”
还好中箭的不是你。
你可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怎能如何轻易中了别人的埋伏呢?
“不要走……不要走……”徐让欢早已泣不成声,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将头埋在她脖间。
薛均安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温柔的抚摸他的后脑勺,“不、不要哭。”
他抬起头,红了眼,“不要走好不好?”
空气静了片刻。
“好。”薛均安虚弱的笑,“那你替我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替我报仇。”
他抹掉眼尾泪花,“好。”
少年轻轻将她抱到一旁,温柔的将她靠在营帐边,拾起利剑,孤身前往战场。
长剑在地上划过,留下一道狰狞的痕迹。
那年,少年将军成功打下完美一战,仅凭三千兵力就将东渊的十万兵力覆灭。
只可惜,那场战役,无人生还。
了却女人的心愿,徐让欢重新来到营帐前,温柔的将她抱在怀里。
只是这时,她已没了气息。
男人就那样温柔的抱着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
数不清是第几日的正午,阳光正好。
徐让欢这才有了点动静。
他将薛均安放在阳光最好的地方。又躺下来,与她十指相扣。
就好像她还活着,徐让欢侧目,深情的望着她。
“我跟夫人一起走。”
说罢,他拿起剑。
那是徐让欢第一次当逃兵,锋利的长剑在日光照射下格外醒目,男人举起长剑,一寸一寸,慢慢刺入自己的胸膛。
第36章 在意(一)
随着男人的气息一丝丝消失殆尽,徐让欢的内心世界于顷刻间天崩地裂,瓦解成一块块碎片,如细碎的花瓣,一片片凋零,化为平地,又重塑,重获新生。
再次睁眼,他躺在东宫中,眉眼望着屋顶,久久不能回神。
“阿欢?”
直到旁人唤他姓名,他才木讷的回过头。
届时,薛均安焦急的面庞,映入眼帘。
四目相对,徐让欢一时间分不清刚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他面无表情看着薛均安的脸,一瞬不瞬。
她被盯得有些疑惑,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迟疑的问,“阿欢,你可清醒了?”
“阿欢?”
也不知这句话里的哪一个平仄触动了徐让欢的神经。
男人一下子变得情绪激动,掀开被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皱眉,“你刚叫我什么?”
苍白的肌肤,红艳的嘴唇,乌黑的发丝垂在身侧,让男人此刻看起来极具破碎感。一如他为她奋勇杀敌之时战损的音容。
薛均安看着他猩红的眼睛,愣了愣,改口,“妾身自然是唤太子殿下为……夫君。”
她敏锐觉察到他不想让她这么叫他。
话音落下,徐让欢还是盯着她的眸,指腹狠狠摁住她的手腕,嵌入其中,似是要将其折断。
好在下一秒,段尧的出现宛若一场及时雨,及时打断了二人的僵持。
“太子殿下!你的病终于好了!”段尧几乎要哭出来。
他的情绪比徐让欢还要激动上千分万分,如果薛均安不在场,她都怀疑段尧要一下子扑进徐让欢怀中,跟他撒娇。
偏开头,徐让欢这才把视线转移到段尧身上,只是那手还是握着薛均安的手腕,“你刚说,我生了何病?”
段尧也是高兴坏了,像是没听见徐让欢的话,一个人站在旁边自言自语起来,“想不到那妖女还真有两把刷子。”
“您苦练长亭怨走火入魔,是她闯入您的心房,硬生生将您拉回来的!”
她?
徐让欢皱了下眉。
这么说来,刚刚那些都不是梦?
趁着徐让欢没说话,薛均安赶紧怼了下段尧的手臂,暗示他别再说下去。
小动作被徐让欢尽收眼底,男人缓缓松开她的手腕,垂眸,“以后不许这么叫我。”
此话一出,薛均安亦愣了几秒。
有几秒,现实世界的徐让欢和内心世界的徐让欢重叠交错。
他也曾说过不许这么叫他。
薛均安缄默一瞬,笑,“知道了,夫君。”
*
那次风波过去,二人的关系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依旧过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平淡日子。
可是,薛均安总有种错觉。
躺在地上,偷瞄了眼床上背对着她的人儿。
薛均安抿抿唇。
她总觉得自从上次将他从走火入魔的邪道中拉回来后,徐让欢好像就更不乐意和她说话了。
好在,万幸的是,徐让欢的手下已经悄无声息被她征服。
“喂,妖女。”
虽然表面上还是与她针锋相对,不过段尧近几日确实有在处处向着她。
闻声,正蹲在水池边喂鱼的薛均安回过头,眯眼看清来人后缓慢起身。
段尧走到她面前,故意不看她,言语间也有些支支吾吾,“过几日是太子殿下的生辰。”
“太子殿下的生辰?”薛均安歪歪头,“太子殿下的生辰不是正元十五,元宵节那天吗?那日子早就过了呀。”
“哎呀,那不是太子殿下真正的生辰!”段尧这才看着她,摆摆手说,“太子殿下喜静,所以特意将生辰编在元宵节当日,好过连过两个闹腾的节日。”
薛均安没说话。
段尧继续说,“你这脑子,跟你说了也是白说,总之,太子殿下的生辰其实在槐月。槐月二日。”
也就是两天后。
薛均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什么叫‘就’啊?”段尧替主打抱不平的说,“太子殿下的生辰,这可是大事好不好?这事儿皇宫之中可是鲜为人知,所以太子殿下每年生辰都寂寥的很,只能独自一人在那凉亭之中饮酒作乐。”
他叹了一口气。
薛均安笑笑,“你放心,夫君的生辰我定会用心筹备的。”
“切记大办,我刚可说了,太子殿下讨厌人多眼杂。”段尧打断她,“还有,那个,太子殿下喜欢苏荷堂的定胜糕。”
“你为何告诉我这个?”薛均安问。
“那什么,我看你是真心对太子殿下,”段尧咳了一声,正色道,“只要你是真心对待太子殿下,咱们便是同一战线的朋友。”
*
槐月初二,这日子很快便到了。宫内安安静静,与寻常无异。
段尧说的没错,偌大的皇宫中当真没一个人在意这个特殊的日子。
其中也包括徐让欢自己。
可以说,他从未认为今日值得庆祝,相反,他将这天视为对母亲的亏欠。
他只身坐在凉亭中,重复回味往日的痛苦。
仿似只有在痛苦中才能感受到爱意。
这样扭曲至极的心理,薛均安暂且无法理解。
来到凉亭,徐让欢果然一人在这里饮酒。
不过,却并非是作乐。
上前两步,薛均安踏入凉亭之内。
徐让欢似是早已觉察到她的存在,头也没回,淡然为自己斟酒,“可是段尧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是。”薛均安提着一盒糕点,在徐让欢身边坐下。
徐让欢一动不动,拿着酒杯,淡淡凝视着不远处的湖面。
薛均安又说,“太子殿下勿要责怪,段尧也是为太子殿下着想,不愿太子殿下生辰继续冷冷清清。”
徐让欢没说话。
薛均安打开盒子,“妾身今日来,是有两件生日贺礼要送给太子殿下。”
他并不好奇。
“妾身听闻太子殿下爱吃苏荷堂的定胜糕,不过近日苏荷堂的老板家里有事,没能开门。妾身便斗胆自己动手,为太子殿下做了几枚定胜糕,还望能合太子殿下的口味。”薛均安说。
男人放下酒杯,垂眸看桌上的糕点,摆放精美的玫红色糕点,一个个精巧可人,想必做它的人定是废了不少心思。
只是看了一秒,徐让欢淡淡转眼,“放下吧。”
气氛就这么安静了好一会儿,徐让欢问,“薛姑娘可还有事?”
薛均安隐约感觉到他的低气压,盲目献媚怕是没什么好事,可惜做都做了,还是硬着头皮说,“妾身看太子殿下的腰佩旧了,所以自作主张,亲手做了新的。”
“还望太子殿下不嫌弃……”
说到后面,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跟着埋得很低,活脱脱像个害怕责备的孩子。
可分明她也没做错什么。
只是想讨他欢心而已。
白皙掌心上,碧绿的软玉雕刻着绝伦的花纹,青色流苏顺着女人的手腕荡下来,在微风中显得格外清冷。
徐让欢看着腰佩,没说话。
到底过了多久?
五年?
十年?
久违的,他再次了解被人在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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