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次,就是现在,此时此刻,他苟延残喘、拖着伤痕累累的病躯,匍匐在地,一点一点向门外爬动。
这一秒,他觉得自己活得好像一个废物,一个手脚残废不能动,连自己想去的地方都无法站立行走到的废物。
好在,凌霄殿的门就敞开在那里,敞开在眼前,让他觉得伸手即可触及。事实也确实如此,男人一点一点缓慢爬动,即将迎来胜利的曙光,可就在指腹即将摸到门边的那一秒,一个身影突然横在了他和门之间。
“仙君这是往哪儿逃呀?”云曦笑眯眯的,于他眼前,缓缓蹲下。
云曦笑得瘆人极了,裴清岐不理会,只是一言不发,继续艰难的朝屋外爬。
显然,云曦没有放走她的意思。见男人执意要走,她不可避免想到母亲抛弃她的画面,于是乎,阴森的站在男人身侧,一脚踩在裴清岐手背上。
她下脚极狠,既包含恨亦包含爱。
碾,磨,压,待到裴清岐削瘦的手背被踩得血肉模糊,额角渗出虚汗,她才抬起脚,“仙君何必一次次挑战我的耐心呢?”
她冷笑一声,“当真要我同父亲说……砍断您的双腿,您才愿意安分的待在我身边吗?”
*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她就是要嫁给裴泠的。
红衣红袍红盖头,手持红花携君手。
望着脚上的绣花鞋,妧妧不可抑制想起她与徐让欢的婚礼,只是一瞬就被她扼杀在摇篮之中,再无重见天日之可能。
妧妧的脑袋埋得更深,她缄默着想,嫁给谁不是嫁……也罢,也算是了了她在人间的心愿。
于是,她顺从的和裴泠拜堂,在众多陌生面孔的注视下,与对面喜笑颜开、抱得美人归的男子齐头共拜。
头一遭,她竟觉察自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明明眼前就有裴泠这般的如意郎君,心中却又莫名期盼着裴清岐会出现在门外,会大声叫嚣着,制止她的婚礼。
到底哪边更胜一筹呢?
是嫁作裴泠、将他当作跳板;还是同暂未出现的裴清岐私奔?
她不知道。
也不需要知道了。
因为,后者并没有出现。
“两次。你为了别的男人抛弃我两次?”裴清岐略显粗暴的抓住她的手腕,眼尾猩红,而她只是偏头,沉默不语。
旁的下人还在帮衬,“你可知仙君为了娶你都做了什么?”
她这厢才抬头反驳,“哦?做了什么?不就是为我遭受了三十一道惊雷的酷刑?”
她望向裴清岐好看的眼眸,对着他布满伤痕的躯体,说出最残忍的话,“仙君的地位没了,我还和你成婚作甚?麻烦让一让。”
这是她想象中激烈的冲突矛盾。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婚礼顺利进行。
或许是她将他过度神化了,默认他不会被三十一道惊雷所伤及一分一毫。
一刻钟过去,门外毫无裴清岐的消息,妧妧心里堵得慌,一边焦急万分的等待,一边在指令下恭敬的完成婚事。
身边,裴泠偷偷牵住她的手,小小声说,“我终于娶到你了。”
连声音都是带笑的。
妧妧一下子顿住。
是啊,裴泠太爱她了。
她何时还能寻到一条如此忠心的狗?嫁了吧。
只有嫁给他,她才能利用天族权力,找到父母的踪迹,不是吗?
哪怕是为了素未谋面的父亲母亲,她也应该嫁给裴泠。
这般想着,妧妧回应着抓紧裴泠的手,隐隐之中,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可就在妧妧下定决心的那一秒,婚礼进行到最后一步之时,变动再度出现。
“你们不能成婚!”
那声音洪亮,底气极足,带着决绝和毋庸置疑的肯定。
那是……妧妧还未掀开红盖头,耳朵比眼睛先一步认出来者。
那是——清汀道长的声音。
众人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妧妧掀开盖头,拧眉看着清汀,眉眼还在搜寻,期待着能在人群中寻到裴清岐的身影。
真的有人出面来阻止这场婚事了,可惜,不是她期望看见的那张脸。
清汀手持一壶酒,步履蹒跚,满脸潮红,看起来喝醉了。整个人像是踏在云梯之上,摇摇欲坠。这可不像他,他自来是以“千杯不醉”而闻名的。
四目相对,清汀一摇一摆走到妧妧面前,眼神坚毅,盯着妧妧的眸子,重复道,“你们不能成婚。”
还未等妧妧给出回应,裴泠抢先一步挡在妧妧面前,眸含敌意。
对于阻挠他和妧妧婚事的人,他全部都呈警觉状态。
“清汀道长此话何意?”裴泠眉头紧锁。
语毕,清汀的目光这才缓慢从妧妧脸上转移到裴泠脸上,嘴唇颤抖,良久后才说出一句,“老夫这都是为你好啊!”
“哦?是吗?”裴泠冷下脸来。
十几秒后,双方争执不下。
见他不信,道长只得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你可知……你可知你要成婚之人,是何身份?”
清汀指着妧妧。
裴泠没有说话。
“妧妧不过是灵力低微的天族,道长何必将她说的与外族人无异?”裴泠问。
“糊涂啊!你糊涂啊!”清汀重重摇头,“她是、是……是魔族后人!”
说完,清汀伸手,轻抚过妧妧眉心。
下一秒,女子额间便露出魔族印记。一个外型与莲花无异的黑色印记。
这一动作完毕后,妧妧听见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听见裴泠后退半步的声音,甚至听见旁人拔剑的声音。
突然之间,她仿佛变成了众矢之的。
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她看不见自己额头上的印记,只能感觉到周遭的恶意。
这一瞬间,往日的师生情谊似乎不再,妧妧看着清汀,声音发颤,“道长若是想阻拦我成婚,何必编织出这样一个拙略的谎言?”
愣了不到一秒,裴泠重新挡在妧妧身前,“清汀道长,作为妧妧的师傅,您这般诋毁侮辱自己的徒弟不觉得有失分寸吗?”
清汀继续说,“仙君若是不信,大可让此妖女滴血,魔族圣女之血乃是至纯至净的黑色。”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境,裴泠拒绝了清汀的要求,“倘若我不乐意呢?”
或许在心底里,裴泠已经相信了清汀的话。
清汀看他一眼,“那就莫怪老夫手下不留情了。”
说完,清汀伸手,掌内真气直击妧妧心口。
他这一掌可以说是毫不念及旧情,痛击妧妧心口的位置。
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妧妧闷哼了声,拧眉,捂住胸口。
嘴角有血液溢出,她下意识用手背去擦。
看清手背上的液体时,不禁愣在原处。
黑……
真的是黑色的血。
血液越来越多,妧妧不死心,颤颤巍巍,不停用手背去擦流出的血液。
黑色,黑色,还是黑色。
漆深的黑与雪白的肌肤交相对比,异常诡异。
传闻,魔族圣女血液至纯至黑,具有腐蚀死物的力量;只可惜最后一代圣女因大火早逝,魔族圣女的血脉亦就此断送。
“啪嗒啪嗒。”
黑色的血液滴落在绣花鞋上,又滴落在地,冒着幽幽绿意,妧妧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液逐渐吞噬掉流经的所有地方……
第74章 肠断歌(一)
“您现在相信我的话了吗?”清汀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妧妧,转头,语速极慢地对裴泠说道,“你我都知晓,天族和魔族本就势不两立,其中渊源不必摆在明面上……但老夫相信您心里也摸得清楚……”
清汀又看了一眼妧妧,斩钉截铁道,“您不能与她成婚。”
啊……
她想起来了。
在清汀的一长串信息轰炸中,妧妧想起来了。
她想起很久以前,天族曾有过一个传闻。
传闻天族和魔族曾有过一次打破界限的先例,天族同魔族成婚的先例,可其中内涵无人知晓,只晓那结局惨烈,叫人不寒而栗。
八面玲珑的圣女成功被某个天族凡夫拉下神坛,腹中孕育小生命,可二人甜蜜恩爱未曾久度,就见那负心汉抱得其他美人,叫圣女哭声凄厉,与己出幼婴共葬火海中。
是啊。
倘若她是魔族圣女,绝无与天族成婚的可能。
裴泠缄默一瞬。
可,看着失落的妧妧,裴泠想为自己活一次。
白皙到有点泛红的手指垂在红衣袖下,缓缓握紧成拳,裴泠暗下决心。
这一次,哪怕就这一次,我愿为她与世界为敌。
“清汀道长,我知您是好意提醒,但妧妧的情况再无人比我更清楚的了,”裴泠屏住呼吸,对上清汀的眼睛,“她绝非魔族后裔。”
“今日这婚,裴某我非成不可。”裴泠说。
可时机恰逢是那么巧,他们好似是命定该错过的人,就在这番表忠心的言语之前,妧妧因遭受打击太大,重重昏倒在地。
绝美凤冠于高处坠落,顺着红衣,零落成碎。
头颅坠地的前一秒,她依稀记得裴泠力排万难,护住她的脑袋,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安抚,“妧妧,你怎么了?”
可她无精打采,无力回答,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笑得酸涩。
下一秒,眼皮突然间变得好重好重,她不堪重负,闭上双眼。
耳边只剩裴泠的呼唤,“妧妧!别睡!妧妧!”
……
清汀说的话,她一点也不相信。
她才不相信呢。
她怎么可能是魔族后人呢?
她可是被选中,下凡助仙君剔除邪魂邪魄之人。
她怎么可能是魔族的后裔呢?
哈哈好笑,真是荒谬,想不到清汀道长为了阻止婚礼,竟编织出如此无稽之谈。
梦里,妧妧坐在巨大的岩石边,不屑的想。
海浪喧嚣,涌过她的脚踝,一双细长白皙的小腿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此处,甚好,没有尘世喧嚣,只有隔岸观火。
不远处的峭壁上,灰黑色浓烟密布,伴随着愈烧愈旺的火势,将整个海水映成鲜艳的橙红色。
很快,两个,哦不,三个人影出现在妧妧眼前,出现在峭壁之上。
妧妧边看边想。
我才不相信清汀的鬼话呢,待我嫁与天族皇室,查明父母身份,倒要看看清汀届时怎么圆谎。
对面,熊熊大火之中,衣衫褴褛的女子跪倒在地上,白衣染上鲜血和泥泞,那女子跪在男人脚边,一手拽住男人的裤脚,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声嘶力竭叫着,“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救妧妧,救救我的孩子……”
妧妧也不知为何,今日之梦做的格外真实,她仿佛就站在女人身边,切身感受着她的痛苦。
疲惫的神色依旧是遮不住女子的绝世容颜,她生得美艳,是那种夺人心神、摄人心魄的美艳,见过一面便再也无法忘却的美艳。
削瘦的身躯侧卧在地,两根白皙的手指楚楚可怜拉着男人的裤脚。
她宛如一朵无力招架的娇花,却又浑然天成带着一股神秘与高傲。
许是真的走投无路,她才会向天族低头。
女人扯住男人的裤脚,不肯撒手。
也正是这个时候,妧妧才对那男子的相貌产生好奇。
到底是何方俊美的男子,才会叫这般的绝世美人为之恳求呢?
而就在男子缓缓回头之时,妧妧霎时间愣住。
那相貌太过熟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梦里看见他。
那个与她朝夕相处,教育她长大成人的人。
年轻时的清汀并无现在这般老成,见女人拦他,他瞬间于心不忍,转过头来,蹲在她眼前,“你的孩子,叫妧妧?”
那一年,清汀且刚上任,成为年纪最轻的道长。
“是,”女人低头,眉眼温柔,轻抚幼婴的脑袋,“她叫妧妧。”
要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能将她托付给他了。
她看着清汀的眼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在眼神中向他传达魅意,“这孩子亦是天族的子嗣,道长您行行好,可否将她带回天族抚养长大呢?”
唯一一次,
这是她唯一一次运用自己的法力,魅术,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只为了让她唯一的孩子平安长大。
没成想过,一句话,就叫一个陌生人,默默爱了她一辈子。
语毕,她将孩子托付在清汀怀中,清汀看着她,“你……”
女人重重的咳嗽,纵使咳出了鲜血,脸上依旧在笑,“我已经快不行了。”
“请你照顾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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