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好意思问?
施令窈想起夫妻三载,能称得上甜蜜的时光,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少年夫妻,刚开始成亲的时候,虽称不上如胶似漆,但,施令窈还是颇为受用。
受用到哪怕她知道,天一亮,与她耳鬓厮磨,会轻轻啄吻她面颊的夫君,就会重又变成端严若神、不容侵犯的冷淡模样,她也觉得很开心,很满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着意减少与她亲近的呢?
大概是她有孕,身形走样,脾气变差之后吧。
施令窈冷笑一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因为你是一个王八蛋。”
他竟然还有脸问她为什么。
“你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或许是因为我死得早,还是死得巧,让你午夜梦回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甜蜜回忆可以追溯,我才成了你的执念,对不对?”
施令窈走进了死胡同,语气愈发偏执:“你不亲亲我,也不抱抱我,我想找你,想看到你,但是你整日整夜都在书房!如果不是我去请你,你会主动走进长亭院吗?知道的,那是我们成亲的婚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我守活寡的牌坊楼!”
她的情绪一时激动起来,眼尾也因为激昂起来的语调浮上了一点儿破碎的水光,洇湿了眼睫。
好像有一朵蓄满了雷雨的云降落在谢纵微心里,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有瓢泼大雨落下,浇得湿透,有些凉。
大雨打下了枝头酸涩的果子,砸在心头,酸涩难挡的滋味淌了他满身,涩得谢纵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谢纵微,我讨厌你忽冷忽热的样子。你喜欢我,但是你的喜欢和你这个人一样,藏得太深,端得太高高在上,我感受不到。”
“对我来说,就会变成折磨。”
施令窈仰起头,眼尾堆红。
声音有些轻。
“所以我现在很讨厌你,很讨厌,很讨厌。”
她像是小时候和臭阿花吵架那样,一味地重复着某个字眼,好像这样才能表达她现在的愤怒与不满。
被无数人赞美过金玉其质,天纵奇才的人,此时大脑一片空白。
“抱歉,我……”谢纵微缓缓放下手,将她搂进怀里。
感受到那片温软再度填满他的怀抱,他闭了闭眼,摒去那阵酸涩:“不是你想的那样,阿窈。”
“我想与你长长久久,想与你白头偕老。成亲那日,喜婆让我说的那些吉利话,不仅仅是吉利话,亦是我真心。”
“然,何其可笑,我以为不必争在朝暮之间,我原本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世事无常,她坠崖的消息传来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蓦地变了,大雨倾盆,他站在雨里,头一回生出天地茫茫,他却没有归处的无措。
“我错了,阿窈。”
生性高傲如谢纵微,在此时亦在她的朦胧泪眼中心甘情愿地低下头去。
他闭上眼,埋在她盈着玉麝香气的颈间,鼻尖轻轻摩挲着那一片细嫩:“怀孕产子,是一件很惊心的事。我不愿你为多子而损伤寿数,所以……我原以为,只要我克制,就好。但我没想到。”
他不敢多亲近她,唯恐因为他,让她再度承受一次长达十月的痛苦。
“抱歉,是我自以为是。”
是他用错了法子,让她受了那么多委屈。
他温热的气息簌簌落在颈侧,有些痒。
但施令窈此时顾不上这些。
她脑子里的线球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彻底搅成了一团乱麻。
谢纵微是因为不想她再受生育之苦,所以才……远离她,冷待她?
施令窈喃喃道:“你是不是有病……”
他们或许彼此喜欢,但从没有相爱过。
两颗心偏离在不同的轨道里,可偏偏他说,他是爱她的。
何其荒唐。
谢纵微没有否认,他的唇离那片雪白只剩咫尺,他克制着想要吻上去的冲动,只哑声道:“是,我有病。”
是病是疯,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这十年来,多少个日夜,他都在后悔。
后悔那日为什么没有答应她,为什么不陪着她一起去。
哪怕他们一起死去,也好过独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苟活。
这种悔恨交加的情绪,在谢纵微想到她坠崖死去之前,惊恐无助,想要寻求他的帮助,却找不到他时的锥心之痛下达到了巅峰。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她颈畔。
施令窈浑身一僵。
谢纵微……哭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因为谢纵微。
因为此时一点也不谢纵微的谢纵微。
她的心倏地跳得极快,像是有人拿着小锤在她耳边咚咚咚地忘情打鼓。
谢纵微收紧了手臂,仍埋在她颈间,任由泪水滚过他面颊,又淌在那片他不敢轻薄的雪白肌理之上。
他心里竟然觉得诡异的满足。
“阿窈,我该怎么做?”
声音嘶哑,浓浓的悔意与痛苦几乎快要化作深不见底的沼泽,将他吞没。
施令窈被他紧紧抱着,男人颀长却紧实有力的身体与她贴得极近,几乎没有一丝缝隙,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胸腔下的那颗心震动的速度更快,激烈到甚至穿透血肉,让她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此刻的迷茫与痛苦。
他迷茫痛苦。
关她什么事?
被大力推开的谢纵微有些狼狈地垂下眼,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不精致、不好看的样子。
他的泪水在她颈侧蜿蜒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有些不舒服,施令窈眉头微颦。
“我要回去了。”
不料她第一句话竟是这个,谢纵微一怔。
“阿窈,我想再和你说说话。”
说什么说!现在想起来说了?!
施令窈现在心浮气躁,被谢纵微话里的真相,被谢纵微的眼泪搅得脑子里又烦又乱,恨不得立刻回家裹在被子里尖叫两声开开嗓,宣泄心头过于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觑他一眼:“你要是还想哭,就留在这儿慢慢哭吧。”
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破堂堂大丈夫还要抱着妻子流眼泪的事,谢纵微抿了抿唇:“我送你回去。”
施令窈没说话,算是默认。
到了槐仁坊前,施令窈让他止步:“行了,你回去吧。”
看着冷淡之意明显的妻子,谢纵微低下声气:“我送你到门口,放心,我不进去。”
施令窈瞥他一眼,觉得老男人就是容易偏激。
……她只是不想大宝小宝会发现他哭过的痕迹。
“随你。”
撂下这句话,施令窈径直往小院走去,直到进了门,那道婀娜身影消失在门后,也不见她回眸。
谢纵微站在檐下,听着青瓦白墙后依稀传来的笑声,还有她和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心头郁痛难解。
是他蠢,是他自以为是,所以落到现在这个境地,怨不了别人,只能恨他自己。
谢纵微神思飘忽,一直维持着目送她离去的姿势没有动,直到夜色愈浓,他肩上都积了一层霜露,也不见他动一动。
谢均晏和谢均霆告别了亲爱的阿娘,准备回谢府,一出门没走两步,冷不丁看见快把自己站成了一块儿望妻石的阿耶,兄弟俩都吓了一跳。
“阿耶?”
谢纵微横了一眼小儿子,声音仍是哑的:“均霆,小声些,仔细扰民。”
谢均霆听得直撇嘴。
什么民。你是不想阿娘知道你一直可怜兮兮地站在这里吧。
谢均霆很好奇:“阿耶,你年轻的时候就这么爱死鸭子嘴硬吗?”
如果是的话,阿娘从前可真是受委屈了。
谢纵微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谢均霆再接再厉:“还是说,男人年纪大了之后,包袱就越重?”
谢纵微不发一言,拂袖而去。
谢均晏含笑睨了一眼满头雾水的弟弟,温柔道:“均霆,其实有时候,你的嘴也不是一无是处。”
谢均霆顿时炸毛。
这句话他听懂了!阿兄是在骂他!
……
施令窈心里乱成一团,又不想双生子看出什么端倪来,强打着精神和他们说了会儿话,等到两个孩子走了,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三个男人,真难应付啊。
苑芳把红枣燕窝放到她面前的小几上,替她捋了捋微乱的发丝:“怎么不高兴了?阿郎又做什么了?”
苑芳的语气太温柔,让她想到母亲和姐姐。
施令窈鼻子一酸,圈住苑芳的腰,头轻轻靠过去,丰盈柔软的面颊无意识地蹭了蹭:“苑芳……”
苑芳被她这副依恋模样惹得心头酸软,轻轻嗯了一声。
施令窈吞吞吐吐地把先前在暗巷里发生的事儿和苑芳说了,又气又迷茫。
“苑芳,我现在知道他有原因,有苦衷。”
“可是让我难过的那些事,我也忘不了。”
“我该怎么办?”
施令窈没有骗自己,她仍然喜欢谢纵微。
但正是因为喜欢,他给予的失望与难过才会更深刻,更让她感觉痛苦。
所以她接受不了现在就和谢纵微一家亲大团圆,也没有办法坚定地把他推开。
她真是一个贪心又别扭的人。
苑芳看着珠辉玉丽的女郎一脸茫然,心头怜爱之意更盛。
“娘子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现在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了。”苑芳转身去拿来一把木梳,轻手轻脚地拆下她头上的珠玉首饰,一下又一下地替她通着发,“错不在你,而在阿郎。且让他急去吧。”
苑芳通发的力道把握得正好,施令窈有些昏昏欲睡,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
她想起临别前,谢纵微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哼了哼。
有本事他就当一辈子哑巴。
……
第二日,谢纵微估摸着时辰,来了小院。
开门的是绿翘。
见是那位风度翩翩、超逸若仙的大人,绿翘有些结巴:“您,您来这儿,有事吗?”
谢纵微颔首:“我来给她送一些燕窝……她可醒了么?”
绿翘如实点头:“娘子不仅醒了,还走了。”
走了?
谢纵微下意识攥紧了拳。
难道,是因为他昨夜太过孟浪,说的话又气到她了,所以她才……
“她去哪里了?”
绿翘有些害怕,这位大人的气势实在太可怕了!
要是他娶了娘子,成了她的男主人,之后的日子想想就胆战心惊,不好过。
但绿翘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有一位特别漂亮的夫人来接娘子往城外去了,婢依稀听着是要去泡温泉。”
谢纵微紧紧撅着的心缓缓放松。
还好,只是去和隋蓬仙一起泡温泉。
不是要再一次离开他。
但谢纵微还是心有余悸,淡淡瞥了一眼清涩的小丫头,道:“下次说话注意些。”大喘气什么?
言罢,他拂袖而去。
绿翘很委屈,娘子就是走了嘛!
第28章
施令窈包袱款款地登上了隋蓬仙的马车, 她这两日新制了香粉,臭阿花挑剔又爱美,正好让她给试一试。
定国公府的马车华丽又宽敞, 里面长榻小几一应俱全, 地上通铺了缠枝莲花的地毡,甚至还放着一扇金漆点翠小插屏,一走进去,便有暖香拂面。
但最吸引施令窈的,是坐在长榻上, 正歪着脑袋看向她的小娘子。
粉雕玉琢的小娘子眨了眨葡萄似的大眼睛,忽然扭过身去,扶着榻自个儿跳了下来, 面颊上的肉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 噔噔噔地朝施令窈跑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香香姨母!”
施令窈心花怒放,连忙弯下腰把她抱到怀里, 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软乎乎的小脸蛋。
“满姐儿, 你是满姐儿,是吗?”
香香姨母知道她的名字, 满姐儿高兴地点头:“是!我是满姐儿, 是阿耶和阿娘最最最心爱的满姐儿!”
用了三个最, 足以可见定国公和臭阿花平时有多宠爱这个孩子,让她轻而易举地就能感受到全部的爱。
施令窈联想到谢纵微让人像是捧着一团云雾的爱意, 摸也摸不着, 想也想不通。
还没来得及感伤,那点儿情绪就被满姐儿热情地蹭蹭抱抱给磨没了。
施令窈低下头,爱怜地又蹭了蹭她的小肉脸蛋。
隋蓬仙先前也下了马车, 见了她如今暂居的小院,嫌弃得来门都不想进,这会儿上了马车,她舒舒服服地靠回长榻上,见状懒懒道:“把满姐儿放下吧,她肉沉,仔细累着你。”
满姐儿被阿娘调侃了,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搂着施令窈的脖子不肯放:“不要!姨母香香,满姐儿喜欢!”
隋蓬仙无甚所谓地吹了吹新染的指甲,靡丽鲜妍的大红色,更衬得十指如水葱般细嫩纤长,她满意得很。
“行行行,你今后就跟着你姨母过吧,别来用我的胭脂水粉。”
满姐儿被施令窈抱着坐到长榻上,闻言哼了一声,神气道:“我让香香姨母给我做!”
阿娘有一盒香粉,藏在高高的架子上,谁都不许用,乳母说,那是香香姨母给她做的。
有一回阿耶不知道怎么碰到了架子,上面的漂亮小盒子砸了下来,气得阿娘足足三天三夜没和他说话。
满姐儿想,这真是一个很严重的惩罚。
能让阿娘这么宝贝的东西,肯定很好用。
满姐儿热情地看向施令窈,她也想要。
施令窈忍俊不禁,这母女俩,怎么都一样爱臭美。
有满姐儿这个小开心果作伴,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曾停歇,但隋蓬仙眼睛尖着呢,到了别院,她让乳母抱着满姐儿去午睡,拉着施令窈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娇娇地哼了一声:“说吧,遇到什么事儿了?”
施令窈惊呼:“神医?!”
隋蓬仙忍了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娇滴滴的笑声惹得施令窈忍不住抚了抚胳膊。
也不知道人称大聿定海神针的定国公怎么受得了臭阿花随时随地无意识撒娇的性子……
“看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脸上就写了四个字――为情所困。”隋蓬仙拉着好友坐到罗汉床上,俨然是一副要与她长谈的样子,“谢纵微和你说什么了?他守身如玉十年,那方面不行了,总不能连嘴都不行了吧?”
施令窈哼了哼,其他方面行不行暂且不提,谢纵微那张嘴从来就没行过。
施令窈的性子,隋蓬仙最清楚,吃软不吃硬,当然,她真的生气起来,软硬都不吃。
但如果那位高高在上的谢大人一直端着架子,不肯走下凡尘,如今年纪又大了,美貌与……耐力不比当年,施令窈那死丫头可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包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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