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纵微深深望她一眼。
有这一次,已值得他用后半生的夜半时光反复回忆。
他照例轻手轻脚地翻窗出去,身姿利落,像一只翩飞的燕。
却有人在熟悉的地方,等待捉雀。
谢纵微沉默着与谢均晏对视。
梅开二度……?
第40章
夜色幽微, 月晖清冷,时不时有几声轻轻的虫鸣掠过,父子俩一人站在石阶上, 一人站在竹影下, 沉默对望,相似的眉眼映照在对方眼瞳中,让他们心头忽地生出些微妙的感受。
“轻声些,随我来。”
一回生,二回熟, 谢纵微对于每次稍稍能和妻子亲近些之后,总会遇到儿子的事已经接受良好,他缓步下了台阶, 风姿从容, 神姿高彻,看不出什么异样。
谢均晏默不作声地跟上他,直到两人来到墙根下, 他本以为在这里说话就好, 却不料谢纵微转过头,态度温和地问他:“翻墙, 会吗?”
谢均晏僵着脸,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阿耶真的越来越不像阿耶了。
“不会?”谢纵微蹙眉, 视线上下扫了扫身姿颀长,犹如青竹的儿子。
似乎在思量着抱着他一块儿翻出去的可能性。
谢均晏实在受不了阿耶那样怪异的眼神, 点头:“我会。”紧接着, 他又解释,“上回和均霆一起出去收拾安崇凯的时候,翻过一次。”
谢纵微嗯了一声:“那你先翻吧。”
谢均晏轻轻颔首, 脸上表情却有些别扭。
谢纵微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这个自小就有君子包袱的孩子低声解释道:“我在这里看着,若有什么意外,我也好及时接住你。”
谢均晏:……他或许比不上翻墙经验丰富的弟弟,但也不至于那么笨吧。
他一声不吭,眨眼间就爬上了墙头,轻轻一跃,便跳了下去。
谢均晏平复了一下呼吸,再抬眼,就看见谢纵微站在他面前,霞姿月韵,分外潇洒。
“落地的声音还是有些大了,之后你可以向均霆多请教请教,细节也要尽善尽美才好。”
谢均晏眉头微抽,委婉道:“这样的事……就不必一昧追求尽善尽美了吧。”
说完,他抬起头看向谢纵微,似笑非笑道:“毕竟我不像阿耶,今后也不怎么能用到这桩本事。”
谢纵微却半分没有被刺痛的尴尬感,只微笑道:“是吗?均晏,事无绝对,可别将话说得太早。”
若是施令窈在这里,听了这话肯定要瞪谢纵微两眼――这不是在咒大宝和他一样情路坎坷吗?
谢均晏礼貌道:“阿耶教导得是。但我想,阿娘不会舍得将我拒之门外。翻墙这种事,到底太过粗鲁,失了坦荡君子的仪度。今日陪着阿耶体验一次,已然够了。”
阴阳怪气,字字诛心。
谢纵微脸上神情未有半分变动:“是吗?所以待会儿你要推门进去?”
谢均晏抿了抿唇。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好了,均晏,我知道你在为我冒犯你阿娘的事生气,但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与我斗嘴。”谢纵微语气里难得能让人直接地感受到他的情绪。
他此时心情很好。
谢均晏却不买账,阿耶心情好,岂不是说明刚刚在阿娘屋里时,真被他尝到了什么甜头?
谢纵微刚刚被妻子甜沁了的心仍柔软着,看向她们的孩子时,目光也不自觉变得更加温和包容。
“你们阿娘身份的事,我已办妥了。过几日有个马球赛,你与均霆也陪着她一块儿去瞧瞧吧。”谢纵微语气从容,“她马球打得很好,你与均霆还没见过吧?到时可以好好欣赏一番。”
谢均晏心里纠结着阿娘身份的事,闻言,顿时敏锐地觉察出了阿耶隐隐的炫耀之意。
他在得意,在她从前的人生中,他有过许多参与的时刻。但他与均霆作为他们的孩子,耶娘的从前,有相当一部分,他们是无法参与、见证的。
谢均晏哦了一声:“秦王叔叔曾与我们提到过,说阿娘从小就爱打马球,他也曾陪着阿娘练手过许多次。昨日还递了信来,邀阿娘去郊外庄子上跑马,只是阿娘想多陪陪外祖母,便婉拒了。”
谢纵微保持微笑。
好儿子,真会用妻子的青梅竹马来刺他的心。
“这场马球赛,便是秦王生母卢太妃举办的。”谢纵微眉心有些胀痛,他揉了揉,闭上眼时,便止不住地露出了一些疲乏之意。
谢均晏注意到了这一幕,没说话。
他当然看到了,短短几日,阿耶清瘦了许多。
他抿了抿唇,没再阴阳怪气地呛声回去。
“卢太妃德高望重,有她出面承认你阿娘的身份,其他人再有疑惑,也不敢在明面上质疑。”谢纵微淡淡道,“你应该也知道了,如今朝堂局势一团乱,汴京里的人都忙着将视线放在与他们利息相关的事上。这个时候让你阿娘大大方方地出去转一转,对她是好事。”
说完,他看向长子那双肖似他的单薄凤眼:“均晏,你也希望她能用自己的身份活着,对吗?”
谢均晏垂下眼,没有急着回答。
“人是真的,情是真的,身份不一样而已。我的感受和阿娘的安危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良久,谢均晏抬起头:“外祖父与姨母说得没有错,外人的贪欲在看到仍旧年轻健康的阿娘时,会滋生到何种程度,我们不知道,也不敢去赌。阿耶何以那么自信,觉得有卢太妃担保,便万无一失?”
“不止是卢太妃。”谢纵微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当年阿窈坠崖,伤得太重,一直没有醒来。我们便将她送到了苦缇大师处,苦缇大师佛心慈悲,多年诵经祈福,有深厚念力多年滋养,才让她得以苏醒。”
苦缇大师这号人物,谢均晏从前也曾陪着老太君念经礼佛,自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号。
“阿耶,出家人不打诳语,您……”
谢纵微笑了笑:“苦缇大师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次不过是偿还他自己的因果,不算破戒。”
是吗?
谢均晏将信将疑。
“阿耶。”
谢纵微原本想让他先回去,却听得长子用一种分外严肃的口吻唤他,他脸上的神情便也变得严肃了些。
“你说。”
“……阿娘现在,原谅你了吗?”
一次便罢了,怎么两次都让阿耶得逞了?
谢均晏眼光里带了些微妙的酸,看向他的首辅爹――风韵犹存罢了。
原谅。
这个词重重砸在谢纵微心头,把他刚刚才愈合了些的伤口重又砸得鲜血淋漓。
长子无意间的话却直接揭开了他自欺欺人的假面,等到她知道真相,莫说原谅,应该连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
半晌,谢纵微没有说话,但眉眼间的寥落与孤绝之情太明显,谢均晏不由得反思,他说什么伤害性很高的话了吗?
看阿耶这样,那多半阿娘还是没有原谅他,只是有些贪恋……嗯,而已。
谢均晏想起另一桩事:“阿耶,你确定,姑姑她们不会跳出来坏事吗?”
阿娘与姑姑关系不好,这是苑芳从前无意识间提及过的过往。阿娘回来之后,姑姑分外异常的反应也让谢均晏心里生出了疑窦。
看着长子清亮仿佛洞悉一切的眼,谢纵微摇头,轻描淡写道:“她不会再出来了。”
谢均晏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姑姑当年做了什么?”
长子很聪明,有些时候他的敏锐连他都忍不住惊讶。
谢纵微略顿了顿,将真相告诉了他。
听完,少年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也就是说,这段时日朝堂局势一团乱,是您的手笔……是为了给阿娘报仇。”
“是,也不全是。”
谢纵微坦然,也是在为他自己赎罪,是他亏欠她太多。
谢均晏的拳头紧了又松,忽地又道:“十年前,在阿娘坠崖之后,您并非漠视着这一切发生,也曾有所动作……您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也任由坊间谣言传得风风雨雨,也不加以制止?”
阿娘回来的事,被阿耶捂得极好,可见他也不是不知道谣言会有多伤人。
谢纵微唇角扯了扯,面无表情道:“没张嘴,太自以为是。所以现在我受到报应了。”
他话里自嘲的意味太浓,谢均晏沉默了一下,还是把那句‘活该’默默咽了回去。
阿耶这个样子,看起来也挺可怜的。
“好了,回去吧。今日我和你说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均霆。”
谢纵微知道小儿子那张嘴,十分不靠谱,他略想一想,就知道长子为何会在那儿守株待兔。
定然是均霆把他给供了出来。
“您不想让阿娘知道?”谢均晏有些迷茫,他现在可以相信,阿耶对阿娘有着超出他们想象的感情,这种可以帮助他解除与阿娘之间的误会的事,为什么又不告诉她?
“真相太沉重了。均晏。”谢纵微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明月,“难道你要我告诉她,因为她的阿耶德高望重,圣人敬之,引起了吴王等人的忌惮,让她被卷进这场风波里吗?”
谢均晏默了默:“但是,这样对您不公平。”
阿娘,阿耶,外祖父外祖母,还有他与均霆,都被迫承受了十年的别离与痛苦。对谁都不公平。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谢均晏眉梢往下沉了沉:“方才我还觉得您可怜,但现在只觉得您活该。”
少年人英秀精致的脸庞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之色:“您自以为是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不告诉她,是为她好。您有没有想过,她比你想象中的更坚强,更勇敢。”
“让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看着你自以为是为她好,忍痛处理好一切,再离开她,任由她误解你。”谢均晏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阿耶,您该不会这么做,特别伟大吧?”
谢纵微面色微青。
“您本可以和阿娘光明正大,登堂入室,成双入队。偏偏您……”唯爱爬墙。
就怕之后阿娘心灰意冷,连墙都不让他爬了,到时候他再摆出这么一出摇摇欲坠的姿态来,可没人心疼。
谢均晏到底还是嘴下留情,没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但谢纵微注意到长子怜悯中带着不屑的眼神,心头还是被刺了刺。
被自己的亲儿子教育,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
偏偏他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这是他们的孩子,懂得体贴母亲,也能知晓父亲不易。
谢纵微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他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肩:“我像你这个岁数时,整日恃才傲物,高高在上,自诩看透了许多东西,但到了如今的年纪,才蓦然发现……还比不上你灵透。”
他的话里带了喟叹的意思,谢均晏哦了一声:“毕竟我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有二分之一都属于阿娘。我聪明些,也无可厚非。”
这话说得十分不谦虚,谢纵微却笑了。
少年人的身躯因为和阿耶难得的肢体接触而微微僵硬,听到他低低的笑声,又有些别扭。
“我没有打算瞒她。”
只是想隐去施父那一块,免得她心里难过。将罪责都推到他身上,难受的人总会少一些。
谢纵微说完,谈了口气:“好了,回去吧,再不睡,第二日又要早起,明日一天都该难受了。”
谢均晏正要点头,为阿耶此时的温和慈爱,心底也生出几分叹。
阿娘在他心底排在第一位,阿耶与弟弟,勉强可以并列第二。他想让他们都快乐,都高兴。
少年的那点儿温情心思,很快就被谢纵微的一句话给冲垮了。
“你爬墙的姿势不错,就是看得出来核心有些不稳,臀可以略撅起来一些,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学走路哪样,方便发力。”
谢均晏脸红了,低声道:“阿耶!”
小时候不懂事便罢了,他现在都这么大了,怎么能自如地在阿耶面前撅屁股爬墙!
看着谢均晏白玉似的脸染上羞恼的红,谢纵微舒服了:“好了,去吧。我不看你就是了。”
谢均晏板着脸,难得无礼地没有与他道别,转身走了。
或许是担心他言而无信,这次他爬墙的动作更加利落干脆,眨眼睛,就有一声微重的脚步声传到仍站在墙下的谢纵微耳朵里。
檐下的阴影与月晖交错,洒落在他清癯而又愈发显得凌厉俊美的脸庞上,显出一种带了些孤寂的}人感。
他望了望那堵墙,想着墙里的人。
她这时候睡得正香沉,不知道有没有梦到他。
……
施令窈梦到了什么,别人不得而知,但见她一早起来就连喝了两杯水,绿翘惊讶道:“娘子,要不然婢之后夜里把窗户支高一些吧,瞧您热的。”
施令窈冷不丁被水呛了一下,脸露痛苦之色。
苑芳连忙给她拍背,又把她手里的茶盏拿走:“娘子就是性子急。”
施令窈讪讪,莫名有些心虚。
“不喝了吧?水喝多了,待会儿该吃不下东西了。”
施令窈顺过气来,点了点头。
苑芳出去准备早膳了,绿翘则是去了内室,帮着施令窈帮着递一递妆奁里的钗环,看着菱花镜里映出的娇美容颜,她忍不住赞叹,“娘子今天真好看,都不用擦胭脂,脸红红的,看着像苹果。”
施令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人,又飞速挪开了视线。
刚刚才安静下来没一会儿的心倏地又怦怦跳得极快。
昨夜在他面前,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施令窈啪地一下把木梳扣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钝钝的响,还震得她掌心生疼。
绿翘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施令窈摇了摇头,很想当作无事发生,但微微红肿的唇,还有一直发烫、跳得急促的心,都让她难以平静地忘记昨夜发生的事。
真的是稀里糊涂,半推半就地就……
施令窈双手捧住自己的面颊,鸦羽似的眼睫遮住了那双水亮亮的大眼睛。
绿翘看着娘子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做出了许多奇怪的动作,轻轻触了触她的额头,奇了:“也没发烧啊。”
“发烧?”施朝瑛正好过来叫妹妹过去用早膳,听到这话,眉心微皱,“哪儿不舒服?是不是昨夜又踢被子了?”
施令窈连忙摇头:“没有。”说着,她站起身,熟练地把脸往姐姐身上压去,“长姐感受到没有?我好着呢。”
施朝瑛看着恨不得在她身上撒欢儿打滚的妹妹,有些头疼地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扯开:“行了,没什么事儿就过去陪阿耶阿娘用早膳。你不是想去街上逛逛?带上苑芳和绿翘,早些回来就好。”
42/93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