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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孩子陪着,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很快便到了这次举行马球赛的地方――先帝赐给卢太妃的景山别院。
施令窈被银盘扶着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见一人突然朝她撞开,银盘立刻按住腰间的刀。
双生子面色一冷,一人上前扶住施令窈,一人怒声呵道:“你要做什么?”
第49章
谢均霆认得来人, 可不就是由他们那个黑心肠姑姑引着,在他和兄长十二岁生辰那晚和阿耶相看的人么?
他依稀记得,她叫孟思雁。
“我不管你为什么来这里, 但麻烦你离我阿娘远一些!”
少年人绷紧的脸显得分外严肃, 向她投来的眼神里藏着明晃晃的抗拒与警惕,孟思雁心里一凉,她想解释,她当初并不知道他们的母亲还存活在世间,也不知道自家表嫂其实没有和娘家通过气, 孟思雁含羞又激动地跟着她在双生子生辰的日子去了谢府,到头来却只得到了一顿羞辱。
但再解释有什么用呢?孟思雁垂下头,她看到那位传说中高明如月的首辅大人时, 的的确确动心了, 也曾想将错就错,万一他看上自己了呢?她嫁入谢家之后,一定会对双生子很好很好, 弥补无意中毁了他们生辰的过错。
但她没想到, 那日疏冷又倨傲的谢纵微,在别的女人面前, 竟会是那样温柔小意, 伏低做小的样子。
孟思雁很理智,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从谢府回来之后, 她心里早已清楚, 她没可能嫁入谢家,做谢纵微的续弦。她一面在相看其他人,一面又要敷衍表哥, 很累,很辛苦,但当她突然闲暇下来时,脑海中总是忍不住闪过那道挺秀玉山般的身影。
那些卑劣而隐秘的想法此刻在少年清冽而厌恶的眼神中无所遁形。
孟思雁捂住脸,哑声道:“抱歉,我这就走。”
谢均霆仍然不大高兴,他愤愤地想,定然是阿耶不知又在哪儿招惹了人家,都闹到阿娘面前来了!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他今日绝对不要和阿耶说一句话,明日也不说!
“等一等。”
施令窈握住谢均霆的胳膊,示意他先把可以挂油瓶的嘴给放下来,又看向那道瘦弱背影:“你找上我,是有什么事?”
“阿娘……”谢均霆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
害怕阿耶的风流债彻底暴露在阿娘面前,阿耶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不要紧,但他最担心的是阿娘的身体。
前些时日他偶然听到阿耶在和白老大夫说话,心里一直有些发沉。
原来阿娘的身体是在生下他和兄长之后才变得那么差的……
她为了这次的马球赛准备了很久,高兴了很久,期待了很久,谢均霆看着她白里透粉的面颊,心里很难过。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说出了什么她与阿耶之间的瓜葛纠纷,阿娘还能高高兴兴地打马球吗?
施令窈握紧了小儿子的胳膊,看向孟思雁,她今日明显是特地打扮过了,但面颊上的苍白连脂粉都无法掩盖,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大了,挂在身上有些空荡。
梁家虽不是什么顶级的世家,但也是很要面子的,哪怕是对客居在府上的表姑娘,至少在表面功夫上也会做到事事俱细,会让她穿着明显有些不合身的衣裳出门,要么是因为梁家此时已经乱套,无心管一个表姑娘的体面讲究,要么就是孟思雁这些时日瘦得太快,绣娘来不及给她赶制新衣,只能用以前的旧衣凑合着穿上。
想起谢纵微告诉自己的那些事里,谢拥熙和梁云贤也暗暗插了一脚,搂了些好处,施令窈心里愈发觉得腻味,看向怯怯转过身来看着她,却一直没说话的孟思雁,皱了皱眉:“你再不说,我走了。”
谢均霆立刻反手握住她的手,作势要带着她往里走。
孟思雁顿时急了,两行眼泪从苍白瘦削的面颊上滑落,梨花带雨,看着还是很动人的。
“别……别!”孟思雁急急上前两步,低声道,“谢夫人,对不住,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找你的。”
谢均霆哼了哼,她也知道这么做很冒昧很唐突?
“谁害得你,你找谁去呗,过来烦我阿娘做什么。”
此时的谢均霆仍坚信眼前的女人就是自己阿耶在外招惹的风流债。
孟思雁听到他的话,低下头去,但她很快又抬起头,看向施令窈,语气哀切:“谢夫人,我是真的没活路了!我姨母要我嫁给表哥冲喜,我,我不想后半辈子就陪在那么一个废人身上!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好不好?”
冲喜?废人?
施令窈想起了,自己这段时日太忙,陪伴家人,研究香粉,和臭阿花一块儿逛街,夜里还要和谢纵微这样那样闹会儿脾气……日子过得太充实,她都忘了问谢纵微是怎么处置谢拥熙她们的。
这会儿听到孟思雁的话,她有些糊涂:“梁云贤怎么了?躺床上半死不活了?”
孟思雁呜呜哭出了声,就在她要开口解释的时候,银盘左右环顾一圈,低声道:“娘子,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还是进去再说吧。”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
几人进了别院,这是属于皇室的地方,又属于卢太妃的私产,门口守卫森严,验证过她们的身份之后,便有宫人笑着上前,将她们引到了一处安静雅致的小院,请她们稍作休息。
“你说你被逼着嫁给梁云贤冲喜,按理说,梁府的人也看出了你的不情愿,不会轻易让你出门。那你为何又能独身出现在此?“
谢均晏的语气很平静,但那双单薄凤眼里含着的情绪着实算不上友好。
他和弟弟一样,厌恶会影响到阿娘的人,哪怕是可能,他们也不允许。
有些时候,谢均晏会暗自心惊,自己这副偏执、霸道、自以为是的性子,不正是和受尽阿娘嫌弃的阿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
有阿耶这个前车之鉴,他得在阿娘面前装得更好一些,不能让她发现。
孟思雁默默咽了下口水,只觉得面前这对长相精致的少年一个比一个可怕。
“表哥……不,梁云贤不知道在外面惹了什么祸,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不说,腿也断了,姨母找了许多大夫来看,连太医都请来了,都说他的腿已经没法儿救了,往后只能躺在床上,由人伺候着过一辈子。”孟思雁想起躺在床上不人不鬼的梁云贤,脸上下意识露出一抹嫌恶之色,“姨母她们问他,是谁造的孽,他也不说,整日躺在床上发脾气,有个小丫头不过是替他换药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他便让人将她拖出去,活生生打死了。”
那时候,孟思雁奉了姨母的命令,端着鸡汤送去给梁云贤补身子,哪曾想正好撞见小丫头被拖到墙角杖毙的那一幕。
那时天上突然下起雨来,雨水混合着小丫头身上不断渗出的血水与痛苦的呻吟声,汇做一滩细细的水流,流到孟思雁脚下,她当时便吓得失手跌了手里的食盒。
滚烫鲜美的鸡汤洒了一地,水流中的腥气更重了,熏得孟思雁差些呕了出来。
自那日之后,她夜夜都要做噩梦,梦里一直重复着同一个场景,比她还要高上数尺的滔天血浪咆哮着朝她涌来,直至将她淹没。
孟思雁安慰自己,只要等到她相得如意郎君,嫁出去也就好了,但她不曾想到,梁云贤会向姨母开口,要纳了她。
纳了她?
施令窈发现她话里一直没有提起另一个人:“谢拥熙呢?”按照她的性子,哪怕梁云贤病重到随时都会翘辫子,她也不会允许梁云贤纳妾。
有一个文质彬彬、专一深情、从不因为子嗣还有婆媳关系令她为难的夫婿,是谢拥熙最爱显摆的东西,她怎么会愿意她引以为傲的假面被人戳坏?
孟思雁听她提到谢拥熙,表情却有些奇怪:“你说表嫂?她不是见表哥瘸了腿,之后在仕途上再无指望,便躲回娘家,不肯回去了么?”
看着孟思雁有些茫然的眼神,施令窈默了默,倏地明白过来了,谢纵微那日叫她放宽心的话。
原来他一声不吭地挖了个更深的坑,一脚把梁云贤和谢拥熙两人踹了下去。
“若是表嫂在,倒还好了,偏生她不在,梁云贤主动和姨母说,说我主动勾引他!我根本没有!”孟思雁想起姨母还有一屋子丫鬟仆妇听到这话时的表情,羞愤欲死,“我不想嫁给他,哪怕是平妻,我也不要,死也不要!”
梁夫人想起谢拥熙不顾夫妻情分在先,见她儿一时蒙了难,就拍拍手回了娘家,心中本就有火气,听儿子说自家外甥女儿与他早已私底下海誓山盟,梁夫人心里虽有些不舒坦,觉得外甥女儿一边和儿子你侬我侬,一边又那般积极地和人相看,岂不是脚踏两条船,打着择良木而栖的算盘?
但……
梁夫人想起大夫们一致的口风,叹了口气,毕竟儿子现在不比健全男儿,外甥女是自己人,这种时候嫁进来正好冲冲喜。
她能全心全意地照顾好儿子,再为他生个一儿半女,也不错。
梁夫人心里未必没有存着将错就错的心思,她看着一脸苍白,显然很是愕然的孟思雁,慈爱道:“你这孩子,这样的事儿,你怎么能瞒着我呢?好在天公作美,你和大郎到底是有缘的,就由我做主,把你许配给大郎做平妻,绝不委屈了你,可好?”
孟思雁在一众丫鬟仆妇的恭喜声中浑身发僵。
不是妾,是平妻。所以她应该感恩戴德么?
孟思雁很想直接拒绝,但她看着姨母微笑着的脸,阴骘的眼神,打了个哆嗦,深深低下头去。
她的阿耶官职低微,阿娘费尽心力把她送到汴京,送到姨母身边,就是为了让她能嫁得一个如意郎君,过和她不一样的富贵人生。
梁云贤腿断了,前程尽毁,性情变得阴晴不定,孟思雁怎么肯嫁给他!
她实在是没法子了,想来想去,她盯上了施令窈。
听完孟思雁声泪俱下的哭诉,施令窈母子仨对视一眼。
“你想我帮你?怎么帮?”说实话,施令窈并不想踏进梁家那滩浑水,但看着孟思雁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她眼前忽地闪过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施令窈那时刚刚凭着自己的本事进了汴京城,心情正好,在满玉楼无意中撞见谢拥熙带着孟思雁来购置与谢纵微相看时要佩戴的首饰,虽然生气,却也觉得这个小娘子长得挺好看,便宜谢纵微那老王八蛋了。
孟思雁抽噎着道:“我知道您和谢大人夫妻恩爱,他为了您,守了那么多年,我有自知之明,我是插不进去的。只求您能为我相看一门过得去的婚事,只要比梁云贤好,我立即便嫁!”
施令窈有些为难,她又不是当媒婆的,再说,她如今算是和汴京的女眷圈子脱节了十年,消息尚不灵通,上哪儿去给她打听合适的人选?
若是让谢纵微知道,怕是要闹出一场乌龙。
但看着孟思雁那副可怜模样,她又有些心软,点头:“我不可能给你找到一门合适的亲事。”
合不合适的,每个人心中标准不同,这怎么找?万一届时她婚姻不幸,施令窈岂不是还要沾染上别人的因果?
“我只能尽力替你想一想法子,你也别抱太大期望。若有可能,还是先离开梁家吧。”
孟思雁连连点头,哭着向她道谢。
施令窈让人送她回去,孟思雁向她行了个礼,朝外走去,却又在即将踏出台阶时,回头看向她。
“谢夫人,你做的桃花靥,真的很好看。”
“希望下一次我用它的时候,不是为了相得一个如意贵婿,而是为了我自己。”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孟思雁现在却想为了自己高兴,痛痛快快、漂漂亮亮地打扮一回。
她被关在屋子里,看着梳妆台上那盒桃花靥,忽地想起了施令窈,想起在香粉铺子里那个仰着脸,浑身都在发光的女郎。
她很羡慕她。
孟思雁走了,谢均晏上前一步,轻轻扶住母亲的手臂:“外边儿风扑着热,阿娘过去坐会儿吧。”
施令窈点头,却又听得他道:“阿娘知道那人有自己的小心思,对您也是存了利用之意,为何要答应帮她?”
谢均晏不相信孟思雁是全然纯白无辜之人,若真的是,她不可能有到皇家别苑前来拦住阿娘车马的本事。
施令窈抬起头,看着谢大宝英秀而青涩的脸庞,莞尔:“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小心思,这如何能避免呢?”说完,她又笑眯眯道,“就像你知道我喜欢见你穿青色,一连穿了好几日青色的衣裳,想让我多夸夸你。这样的小心思,我也很受用啊。”
谢均晏白净的脸庞顿时涨红了。
“什么?!”在一旁幸灾乐祸的谢均霆顿时眉头倒竖,指责道,“阿兄,你真是太有心机了!”
果然,他还是记恨自己之前想把阿娘藏起来,不和他玩儿的事!
看着谢大宝红到快要烧起来的耳朵,施令窈慈母之心大动,满足地顺着好一会儿毛,才大方道:“我们大宝长得又白又高,穿什么颜色都好看,等回去了我就带着你们做新衣裳去!”
香粉铺子的生意很好,耶娘姐姐又疼她,施令窈现在手头松得很,十分乐得花钱打扮两个孩子。
谢均霆点了点头,觑了一眼脸上红晕还未褪去的兄长,阴阳怪气道:“阿兄,托了你的福,我也要有新衣裳穿喽。”
面对弟弟的挑衅,谢均晏难得没有选择压回去,只是沉默着用一双肖似谢纵微的深邃凤眼可怜巴巴地看向施令窈。
施令窈默默吸了一口气。
这父子俩……装起可怜来,可真像!
“行了,不许再皮。”施令窈一视同仁,往两个少年背上各拍了一巴掌,“走吧,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耶娘年纪大了,不爱来这种地方,长姐今日又被李家的人叫了过去,不知在忙什么事儿。
至于树哥儿?施令窈自觉有两个更鲜嫩的美少年陪在左右,不稀罕让他一块儿来。
她好久没有参加这种人多的马球赛了,加上这算是她回来之后第一回正式在汴京上层圈的人面前亮相,施令窈还是免不了有几分紧张。
谢均晏像是看透了她此时的心情,默默挽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
施令窈立刻为先前觉得大宝和谢纵微很像这件事感到愧疚。
大宝可比老王八蛋贴心可爱多了。
母子仨说着就要往外走去,刚刚走出屋子,便恰巧看见谢纵微拾阶而上。
夏风浮浪,在太阳底下行走一会儿,身上便止不住地要生出汗意来,打扮得再精致的人都免不了生出几分面红汗滴的狼狈。
但来人神清骨秀,典则俊雅,一袭青衣c裳更衬得他若一株蒙着朝露的松柏,清隽而峻挺。
他察觉到她们的目光,微微一笑,那股清绝冷傲之意便散了许多。
“阿窈。”
谢纵微照例忽视了两个儿子,只看向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妻子,微笑道:“我没来晚吧?”
他这话说得,好像谁很期待他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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