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跟着撤到了附近的树石之后, 警惕地关注着周遭可能随时再度飞来的利箭。
秦王双手按在谢均霆肩上,示意他别担心,自己撑起身子, 望向不远处那支深深扎进地里的箭簇。
假如孩子们没有提醒他, 他自个儿吹牛吹得兴致高昂,又因是在小辈们面前, 下意识露出松弛之态, 不曾提心戒备――只怕现在, 那支箭已经硬生生穿透了他的颈骨。
谢均霆看着那支箭,也是又怒又急, 还带着些后怕。
哪儿来的刺客?他们真是冲着秦王叔来的吗?阿娘她们在庄子上会不会也有危险?
“此次是我连累了你们, 败坏了你们打猎的兴致。”这种时候,秦王还记挂着安慰几个少年,尤其是谢均霆, 他看着少年紧绷中泛着红的脸,有些欣慰地又拍了拍他的臂膀,“好小子,多亏你机警救了我,这等大功,我定要写个折子给圣人,让他老人家开内库赏东西给你!”
秦王想了想,拿下腰间的匕首想割下衣袍上嵌着的宝石送他几块,那些宝石都是用极细极坚韧的金线嵌在衣袍上的,若不用削铁如泥的宝刀特地去割,轻易是不会掉落的。
谢均霆默默抓狂,此时哪里是送礼给他的时候!还有,他拿那些宝石也没用啊,借花献佛给阿娘?只怕阿耶知道他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宝石之后会微笑着把他夜间的功课默默调整到一个新的高度。
秦王握着匕首,仿佛是有些犹豫,舍不得将爱衣身上的宝石拿下来送给小辈――毕竟谢均霆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秦王叔打扮得如此风流俊美,又那么恰巧路过此处,定然不是为了和他们一块儿射几只野物的。
阿娘喜欢精致漂亮的东西,他自然得精心打扮一番,才去见她。
谢均霆胡思乱想间,倏地对上秦王的眼神――他呼吸一滞,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明白了。
秦王嘴上仍嘀咕着:“这颗红宝石殷红如血,这颗碧玺粉中透花……这可都是珍品。”说话间,他手上的匕首轻轻转了个面,被内廷工匠锻造到极致的冷光刀锋上缓缓映出另一侧树林,蓄势待发的某道身影便顺势倒映在了刀刃之上。
就是现在!
谢均霆咬牙,抽出背后箭囊里的箭簇,对着方才刀刃里映射出的方向奋力射去,力道之大,在箭簇离弦之后仍震得他虎口生疼。
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传来。
谢均霆不敢置信地瞪圆了一双眼,谢均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既是骄傲,又觉得好笑,但此时危险尚未解除,又有一阵箭雨袭来,有甚者都飞到了他们身旁。
谢均晏便没有贸然从巨石背后出来,只对着弟弟笑着颔首:“均霆,干得好。”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谢均霆难得红了脸,想说点儿什么,却临了犯了嘴笨的毛病,只能别扭地咧开了嘴:“我真的射中了?”
他自然是高兴的,又有些不自信。
秦王扶住他的肩,低声道:“嘘,说不定还有同伙,不要轻举妄动。”
谢均晏与李述几个自然也扶在石面后,没有急着去看。
谢均霆心里痒痒,偷偷歪着头往方才箭簇射去的方向看,越过一地箭簇,距离隔得有些远,他看到地上趴着一坨黑衣人,有一支箭牢牢扎进了他身体里,箭尾还在微微颤抖,谢均霆甚至听到箭身震颤的嗡鸣声。
这一刹间的满足与得意是从前翻墙逃学那些小打小闹所无法比拟的,谢均霆此时还强忍着没有露出喜色,但他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回到阿娘身边,要让她好好夸一夸自己。
最好再给他一些奖励,要阿兄从来没有过的,只给他一个人的那种。
不过……看在刚刚他夸了自己的份上,谢均霆大度地想,若是阿兄求他,他也会勉强分享给他的。
谢均霆沉浸在美好幻想之中,耳朵却仍支棱着,警觉地观察着外界的动静,他很快便注意到了一阵脚步声。
来的人不少。
他顿时有些紧张,回过头看向秦王和兄长:“会不会是贼子的同伙来了?”
秦王摇了摇头,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又对谢均晏他们叮嘱了几句,一张俊美脸庞上带着难得的肃杀之意。
当厮杀声传来时,众人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在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时,谢均霆面容紧绷,手上搭弓射箭的动作却很熟练,手背用力到青筋迸现,眼看着就要射出,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硬生生逼停。
“均霆,是我。”
声音若松柏冻雪,是他们都很熟悉的音色,其中夹杂着的气喘与焦急之色十分明显,谢均霆看向来人,愣愣地叫了句阿耶。
谢均晏看着不远处两对扭打厮杀的人,低声道:“阿耶,都拦下来了吗?”
弟弟那一箭打了那伙贼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或许是想救回同伴――至少在没有保证他死透之前,他们不能走,不然让人撬开了他的嘴,漏出什么,他们回去了也是一个死。
却不料他们跳下树,却迎面撞上了听到动静,发觉不对的侍卫们撞上了。
眨了眨眼的功夫,长子自己就已经把事情给理顺了,谢纵微看着少年郎格外灵透的眼,点了点头,又问了两句妻姐家的两个孩子有没有事。
李述和李豫比两个表弟都还要大几岁呢,正惭愧自己没帮到什么忙,这会儿听得小姨夫特地问他们,忙扭头。
谢纵微看向小儿子,还好,都没出什么事。
一路上几乎快跳出胸腔的那颗心终于有了平静下来的趋势,谢纵微抿了抿唇,他不敢去想,若是他的眼线没有及时将有人行刺秦王的情报递给他,若是庄子上的侍卫们没有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没有这些若是,他的孩子们该怎么办。
“回去再说。”他言简意赅,谢均霆哦了一声,乖乖点头。
那双肖似他母亲的眼睛垂下,眼尾轻轻一跳――他看到,阿耶的手在发抖。
谢纵微不想理会某些人的姿态已经摆得足够明显了,秦王耸了耸鼻子,知道那些人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这几个孩子都是被牵连着受了无妄之灾,外面也是谢纵微的人在帮忙收尾。
于公于私,秦王都得对他道声谢。
“谢大人,本王……”
秦王才起了个头,就被谢纵微极其冷淡的一眼给冻没了。
“秦王殿下不必客气,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顺带着救了你一把。”谢纵微心知肚明,是那阵圣人有意立皇太弟的流言逼得那几个自诩名正言顺可以继承皇位的王爷跳了脚,招致今日的祸患。
只是他没想到,秦王会一个亲随也不带,自个儿偷偷摸摸地上了山。
谢纵微的眼神中寒凉之意更甚,他甚至隐隐有些遗憾,那伙贼人的水平的确不大行,哪怕让秦王受一些要卧床三月的小伤呢?他必定亲自登门,送些益气补血的药材过去,让秦王安心静养,避开接下来的祸患。
多年的老对头了,秦王怎么听不出谢纵微话里的意思,虽说他也自责连累了几个孩子,但他就是看不得谢纵微这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我与谢大人交情匪浅,再客气言谢倒是显得生分了。这样吧,日后我多邀均晏他们几兄弟去皇庄上再痛痛快快地猎几场,权当替你这个不怎么陪在他们身边的阿耶尽一尽责吧。”
谢均霆不耐烦听大人们客气来客气去,他探过头去看,那边儿的金石碰撞之声已经平静下来,胜败已分,庄子上的侍卫正在收尾,防着还活着的几个贼人伺机自尽。
“阿兄,我还是第一回对着人射箭呢,哎呀,怎么就中了呢。你说我这手气,好得都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谢均霆看着弟弟那副美得冒泡的样子,微笑着颔首,就在谢均霆期待着他再说些夸赞自己的话时,谢均晏慢悠悠地给了他建议:“嗯,我也这样觉得。最好是你待会儿过去把箭拔出来,拿回去放你屋里供着,之后有事没事便拿出来瞧一瞧,追忆一番今日的英姿。”
他这话说得促狭,谢均霆鼓了鼓脸,选择性地只听自己想听的:“英姿?阿兄你也觉得我刚刚射箭的样子很迷人对吧?”
谢均晏一言难尽地看了弟弟一眼,扭头就走。
“……回去吧,我有些饿了。”
谢均霆也不在意,只对这两个表兄耸了耸肩:“悖我阿兄就是有些爱我在心口难开。不过这也是遗传了我阿耶,我不好怪他,只知道他心里的确夸过我就知足了。”
李述和李豫憋着笑点头,不敢去看位高权重的小姨夫现在是个什么脸色,推着小表弟连忙追了上去。
侍卫头领前来汇报,那伙贼人统共有十人,被二郎射中跌下树晕死过去一个,方才打斗中死了三个,剩下的六个都已活捉,准备提着回去审问。
谢纵微颔首,又对着秦王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秦王凝眉,半晌才道:“圣人的身体愈发差了……”他并不蠢,自然能看出圣人虚弱疲态之下隐隐的古怪,他变得格外纵容,漠然看着他的几个儿子争相斗法,却不加以阻止。
到最后,会酿出一个什么恶蛊来?
秦王不愿去想,今日刺杀之事,圣人是否早已知晓,却仍保持着默许的姿态。
往日铮铮昂扬的老花孔雀忽地摆出一副寥落姿态,瞧着是有那么几分新鲜。
谢纵微嗤了一声,倒没再选择在他心上扎刀子,只道:“天色不早了,这儿到汴京须得大半个时辰,秦王殿下若不嫌弃,便到庄子上用顿晚膳再走吧。”
秦王没和他客气:“那头大野猪是我和孩子们一块儿猎下来的,我自然也得去尝尝味道。”
说着,他若有所思道:“我觉得均霆这孩子和我挺有缘分,不如让他认我为义父吧。你放心,咱们各论各的,均霆唤我为义父,但咱们可不是兄弟。”
谢纵微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馋儿子就自己去生一个。”之后无论秦王再怎么说,他都不肯开口回应这个话题了。
到了庄子上,施令窈她们坐不住,在第一重垂花门那儿等着,见孩子们回来了,施令窈放开母亲的手,让她安心坐着,自个儿急急地迈了几步出去,看见几个孩子都全须全尾的,脸上还带了笑,心底松了口气,但还是后怕。
庄子上的侍卫一下子去了那么多,必然有人要提前知会她一声。
施令窈原以为是几个孩子遇到什么危险了,转念一想,打猎这种事,哪怕出了事,何须这么多人去救?是撞上了什么更棘手的事?
她等得心焦,这会儿好不容易见到人了,余光瞥见施朝瑛朝李家两兄弟走去,她便放心地抱住了双生子。
兄弟俩在她怀里大眼瞪小眼。
“你们两个臭小子,说,干什么去了!”施令窈抱了抱他们,略略安了安那颗焦急不安的心,便想起算账的事儿了,一把放开两人,黑面叉腰,看着很有几分不好惹。
谢均霆连忙道:“阿娘,我和你说,我头一回朝着人射箭,就射中了!那人咕咚一下就从树上栽了下来,你不知道当时的情景有多么危急――”
谢均晏在一旁看着,见弟弟绘声绘色地说着刚刚发生的事,阿娘听着就入迷了,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先是惊愕,又是担忧,再是骄傲。
他轻轻咳了一声,将那伙贼人尾随秦王上了山,伏击未遂的事委婉说了。
施令窈一愣,看了看双眼发亮,明显在等夸奖的谢小宝,抬起手帮他把头上顶着的一片叶子给拿了下来,赞美道:“我们小宝真是臂力惊人,神射手小时候也不过如此了吧。我说你是武状元,你还以为我在打趣你,这会儿见真章了吧?”
谢均霆边听边点头,听到后面却觉察出点儿不对劲。
咦,阿娘怎么自夸上了?
“嗯,阿娘眼力好,均霆也是随了你,才能射中贼人。”谢均晏一下子夸了两个人,谢均霆昂首挺胸,容光焕发,见施母对着他招手,连忙又跑去外祖母身边,蹲在她椅子旁,对着外祖父与外祖母眉飞色舞地说起刚刚的惊险经历。
李豫接过妹妹递来的水,感慨道:“二郎嘴皮子可真利索,是个说书的好料子。”
施朝瑛睨他一眼:“你要是觉得自个儿休息好了就去厨房帮着厨子们拔猪毛。”
李豫立刻低头喝水。
看着谢均霆在两个老人家面前耍宝,施令窈放了心,看样子小宝是真的没把这事放心上,她握住大宝的手臂,目光怜惜地擦过他瓷白脸庞上一处细小的擦伤,不知道是不是避险时被叶片或是旁的东西无意间擦过的,那道细微的伤痕已经结了血痂,并不严重,她看着却还是心疼。
“腿软吗?”
没想到阿娘会问这个问题,谢均晏笑了笑,摇头:“我没有逞能,阿娘。”
施令窈捏着他的手臂,非要让他转个圈给自己看。
谢均晏无奈,只得按着她的话照做,有些僵硬地转了一个圈,施令窈左看右看,除了袍子被蹭得有些脏,破了一处,其他还好,没有旁的伤势。
“没事儿,等回去了阿娘再给你做几身新衣裳。”
谢均晏看着她,眸光柔软,施令窈一时慈母心大动,慷慨道:“我再给你绣几个荷包帕子让你换着用!”
耳尖的谢均霆立刻蹦了起来:“阿娘,我也要!”
看着被双生子缠得一脸头晕眼花虚弱之相的小女儿,施父与施母对视一眼,笑了。
这时候,留在后面收尾的谢纵微与秦王也回来了。
施令窈被两个少年吵得头晕,自然了,这其中主要是谢小宝在坚持不懈锲而不舍地摇着她的胳膊撒娇的缘故,谢大宝鲜少动嘴,只用一双单薄清冷的凤眼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施令窈对老的那个会心软,对自己生的这个小的,更是硬不起来心肠。
这会儿看见谢纵微与秦王几乎是并肩走进来,施令窈眼睛一亮,正想转移话题,却见秦王大步上前,柔情无限地唤了一声:“窈妹。”
“我有件事想与你商议。”
第70章
众人的视线都似有似无地朝着他们飘去。
谢均霆大大咧咧地将视线落在他爹身上。
谢纵微面上保持着微微的笑意, 从容地上前半步,挡在施令窈与秦王之间,那双深邃而疏冷的眼望向秦王, 客气道:“怕是有些不方便。”
他的拒绝之意明显, 秦王踮起脚越过他,一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径直望向施令窈:“窈妹,我知道我这么说是有些唐突,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可以帮我了。”
谢纵微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望向秦王的眼神里霎时迸出数万道冰刃齐发, 恨不得当场将他片成十万八千段。
他缺儿子,不去正经成婚生子,对着他的妻子诉什么委屈, 又想让她帮什么忙?
谢纵微在一旁虎视眈眈, 施令窈见秦王皱着眉,一副郁结于心的模样,心里微微一叹――她们也算是一起长大, 彼此相知, 秦王虽爱耍宝卖弄风骚,却并不是寻常会对她示弱开口请求帮忙的性子。
只怕是真的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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