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笑道:“到底是熊大哥有本事,又会疼人, 怕你辛苦, 带了个哑巴回来给你帮忙,再调教调教, 你也能过上地主太太的日子哩。”
奉承话虽然好听, 熊大嫂还是意思意思地摆了摆手, 一副很是嫌弃的模样:“什么疼人啊,要我看, 当家的就是在故意折腾我。这个哑女又蠢又笨, 脾气还坏,刚来我家时砸了好几个碗,可把我给心疼坏了!”不过她话锋一转, 又道,“他日日在外奔波,我便想着把哑女留下来,多费几口饭罢了,就当是给家里积德。”
她话里多多少少还是带了些炫耀的意思,不过谁让她家男人担着在城里替大户人家跑腿的活计呢,前不久能捡个哑女回来,日后说不定还能搂到什么金银财宝之类的好处呢。
这么一想,几个妇人愈发殷勤地奉承起熊大嫂,几人说说笑笑的身影远去,谢拥熙慢慢从田里站了起来,不死心地沿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看去。
她是高高在上饮金馔玉的谢氏女,不是在乡野间人人都能欺辱取笑的哑女!
谢拥熙低下头,看着自己短短几月便变得枯瘦粗糙的手,来到这里之后,她不敢收拾自己,甚至连基本的清洗都不做――那些肮脏下贱的农人看向她的眼神让她恶心到作呕。
只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叫做郑家村的村落里,除了熊大嫂一家,还有谢纵微另外安排的人在暗处默默监视着她――谢纵微只是不想让她好过,却没下作到会漠视旁人用侵占她肉体的法子作践她的地步。
如今正值晌午,一轮骄阳洒下的光火辣辣的,谢拥熙紧紧咬住唇,任由那点儿铁锈腥气盈满唇齿间,她很想尖叫出声,哭诉着老天对她的诸多不公,但她的嗓子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像一口年久停用的枯井,哪怕她努力到涨红了脸,也只能勉强发出几声嗬嗬的气音,细弱到风一吹就散。
谢拥熙瘫坐在地里哭得天昏地暗,浑然没注意到,有一辆马车远远停着,车上的人正在看她。
“大郎,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说话的是梁夫人身边的喜姑,她看着梁云贤死死望着农田里那个疯疯癫癫的农妇,清癯苍白的脸庞上带着几分扭曲又快意的笑,她看了实在是}得慌。
自从那日谢纵微命人将她们带到了此处,见识到谢拥熙如今的下场之后,梁夫人便老实下来了。
谢纵微心狠手辣至此,连老太君都拦不住他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对她们梁家这种昨日亲家,只怕下手更没有顾忌了!梁夫人歇了向谢纵微讨个说法的心思,却拦不住梁云贤自个儿生出了心思。
自从腿断了之后,他便整日阴郁,阴晴不定,莫说是府门了,连房门都不肯出。但那日见到谢拥熙之后,梁云贤便一反常态,爱上了出门,他也不做什么,只是让人把马车停在附近,他亲眼看到谢拥熙如今的狼狈模样,心情便能好上许多。
一个腿断了,仕途无望,从今之后都得靠着旁人照顾才能活下去。一个成了哑巴,从云端跌落泥地里,日日辛苦劳作才能换来几个粗面馍馍。
哈,可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看到相伴十年的爱妻如今过得也这么凄惨,梁云贤心里便舒服多了。
喜姑看着他唇边的笑,忍着不适,又劝了一遍,却被梁云贤反手重重打了一巴掌。
喜姑瞪大了眼,下意识捂住泛着火辣辣痛感的脸。她是梁夫人的陪嫁,也算是看着梁云贤自小长大的人,冷不丁受了这一巴掌,她心里自然委屈。
“我做事,何时轮得到你插嘴?”
梁云贤残了腿之后脾气很是阴晴不定,对亲娘尚且如此,遑论一个下人。
喜姑敢怒不敢言,只能捂着脸低下头,没再吭声,心中却在想,这样残暴的性子,腿又瘸了,指不定连传宗接代的本事也没有了,难为夫人还要精心养着他。
表姑娘当初走得狼狈,梁夫人亲自点了人绑着她送出汴京不说,更发了话不许她再进汴京,生怕她的命格克到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当初知情的人都笑话表姑娘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喜姑如今转念一想,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车舆内除了梁云贤和喜姑,就是一个小厮,他力气大,梁云贤上下马车时须得他扶着才能成行。
好不容易等梁云贤观赏够了妻子的狼狈模样,他心满意足地下令打道回府,不料马车却迟迟未动,梁云贤登时皱起眉,随手拿起桌几上的茶盏往外丢去:“都聋了不成?快走!”
“对不住了,姑爷,今儿啊,您怕是走不了了。”
车夫马六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正笑着的黑脸,他对着小厮使了个眼神:“行了,绑着咱们姑爷去和姑奶奶相见吧,就是残鸳鸯,那也得凑在一堆才完整不是?”
梁云贤浑身生凉,他拼命想往后缩,但他自从残废之后便格外抗拒旁人碰他的腿,梁夫人重金聘来替他按摩腿脚的大夫也被他打跑了,这会儿他的两条残腿软得像面条,哪里能派得上用场。
喜姑眼睁睁看着马六和小厮将不断挣扎,嘴里肆意咒骂粗话的梁大郎给拖了下去,吓得抖如筛糠――这两人何时被谢家收买了去?
他们梁家难不成真是个四处破洞漏风的筛子?
马六和小厮并没把喜姑这个体弱虚胖的老嬷嬷放在眼里,只按着吩咐将梁云贤脱下马车,像条死狗似的拖着往田里走去。
喜姑扶着窗,看着那一幕,犹豫要不要回去报信,但马六突然回头,迎上她的视线,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吓得喜姑立刻放下车帘,慌慌张张地下了马车,往汴京城的方向跑去。
真真是骇死人了!
……
施令窈一行人去的庄子位于玉山半山腰上,山景秀美,后山还有一处瀑布,伴着一池子的水月风荷,很是怡人。
庄子上久不来人了,得了消息之后,管事秋娘很是激动,带着人将庄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番不说,又着人摘了不少山野鲜花放在各处布置,处处妥帖,让提前过来打点的苑芳看了忍不住笑,连连夸了秋娘好几句。
秋娘满面红光地站在门口,迎着几位贵人进门去,一路上察言观色,见着施令窈的目光在哪儿多停留了几息,她便开始笑着介绍。
庄子上建造得颇为古朴,没有时下汴京大家贵族们喜好的琼楼玉宇、十步一阁,而是兰径槐庭,佳木葱茏,三进的院子设计得很有几分朴拙之趣,与周遭水碧山青的景色融为一体,深深吸上一口,只觉得沁人心脾,很是清新怡神。
谢均晏和谢均霆一人一边扶着施父走在后面,听着女眷们在前面说说笑笑,谢均霆乐道:“我还没来过这地方呢!阿兄,待会儿咱们和述表兄他们出去爬山吧!”
谢均晏淡淡睨他一眼:“不成,我有约了。”
谢均霆顿时竖起眉头:“谁的排场能有我大?推了推了,先和我去。”他说这话也是玩笑话,来庄子上的统共就那么些人,谢均霆很了解他的阿娘,有外祖母、姨母陪着,她才想不起她还有两个臭小子呢。
还有谁会约阿兄出去玩?多半是他不想陪自己出去才捏造的借口。
谢均霆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腰,看向玉面含笑的阿兄,慢慢地品出了些不对劲儿。
施父慈爱地看着小外孙:“是我想着让晏哥儿陪着我一块儿去钓鱼,霆哥儿也一起去吧。”
钓鱼?
谢均霆想摇头,但接触到外祖父温和包容的眼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点头之余,他又把李述两兄弟给拉上了。
“咱们今儿就比谁钓的鱼多!外祖父做评判,您就等着喝鱼汤吧!”
少年人仰起的脸庞神采飞扬,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里带着勃勃的生机,谢均晏看了,也说不出泼冷水的话。
小外孙总是很活泼,让他想起小时候的窈娘。
施父有些浑浊的眼里浮出一点儿湿润的光,笑着颔首,说好。
后面那群半大小子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说什么,蓦地爆发出一阵笑声,李珠月娇气地捂住耳朵,还不忘和阿娘她们抱怨:“比放炮的声音还难听呢!”
施令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揉了揉外甥女嘟嘟的面颊肉,搂着她的肩又过了一道月亮门,三进的院子,暂定的是施父与施母住在中间一进,清静不说,若有什么事,大家也好及时赶过去。
施朝瑛与李珠月她们住在第一进的院子,施令窈便带着双生子住在最里面一进,待进了院子,看见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池子,谢均霆有些心痒:“真想跳进去游一圈。”
施令窈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
她现在可见不得什么池子,普普通通的水池也不成。
“夏日天热,但你也不许一头扎到山里哪个野湖里凫水,听到没有?”施令窈越说越担心,恨不得揪着谢小宝的耳朵念上十几二十次。
谢均霆被阿娘和兄长同时盯着,心里又甜又别扭:“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了。”
“跳下去之前自然不是傻的,上来之后就不一定了。”施令窈想起落水之后侥幸被救上来的人,单说最近发生的事,康王不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么?
她又想起康王被甩出马车,跌得流了满额的血,还笑嘻嘻地在地上爬着玩儿,心里又难受起来,摸了摸谢小宝青涩张扬的脸庞,叮嘱道:“儿啊,你可不能再傻了。”不然岂不是要被你那心机深沉的爹给欺负死?
听出阿娘话里真心实意的忧虑,谢均晏垂下眼,轻轻翘起唇角。
阿娘的手软软的,带着好闻的香气,在他脸上抚过一道,谢均霆顿时有些晕乎,迟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气红了脸:“阿娘!”
定然是阿耶背着他在阿娘面前说了他许多坏话吧,一定是这样!
要不然阿娘怎么会说他傻?
谢均晏一本正经道:“均霆,和阿娘说话的时候不要这般大呼小叫。”
绿翘她们不敢多看,低头忍笑,先去收拾屋子了。
施令窈笑眯眯地挽住兄弟俩的胳膊,哄道:“没事,咱们小宝嗓门大也有嗓门大的好处。一嗓子下去就把鱼全都吓得跃出水面,连饵都不用了,直接下水捉鱼就是。”
谢均霆听得哼哼两声,嘟哝道:“阿娘等着瞧吧,我钓上的鱼一定是最多最肥的!”
谢均晏温声道:“方才进来时,我听秋娘说庄子上存了不少黄豆,厨娘又有一手点豆腐的好手艺。我若能钓些鲫鱼回来,晚膳的时候正好能添一道鲫鱼豆腐汤,给您补补身子。”
鲫鱼豆腐汤,每次桌上有这道菜,施令窈就算肚子撑得溜圆,都还能再喝一碗。
她便也摸了摸谢大宝的脸:“有道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按着我们大宝的绝世姿容,你稍加努力,那些鱼就自动咬了你的饵,要跟着你回家呢。”
施令窈自认自己非常公正,两个儿子,一个都没放过。
看着兄长被阿娘打趣得瓷白的脸都泛上明显的红,谢均霆舒坦了,怪叫两声:“阿娘,那就是胜之不武了吧?”
谢均晏平静地睇了一眼朝着他挤眉弄眼的弟弟,微笑道:“均霆,你一边对着水面背文章,一边钓鱼,说不定也有奇效。”
谢均霆顿时皱起了脸。
放假的乐呵日子,替背文章这种晦气事作甚!
施令窈看着兄弟俩你来我往地吵嘴,忍俊不禁,有风吹过,带着山岚里独有的幽静清凉,她身上一松,抬头看着那方比汴京更蓝更通透的天,忽地想起谢纵微。
也不知他现在做什么。
……
在庄子上的日子过得很舒服,几个半大小子日日相约着去山里玩,不是爬山钓鱼,就是弯弓射猎,施令窈连着吃了几日烤物,不是烤鱼,就是烤乳猪,再么就是烤兔子,吃得来浑身火气上涌。
咳,早知那日便不说得那么坚决了,让谢纵微过来施阵雨去去火,也是漫漫夏夜,打发时光的好方法。
施令窈在罗汉床上滚来滚去,好半晌了都没有困意,索性一骨碌坐了起来,惊得坐在小杌子上打瞌睡的绿翘瞪圆了眼:“娘子,您要去哪儿啊。”
施令窈看着她满脸困乏,摸了摸她睡出红意的圆脸:“你睡你的,我今夜去寻我长姐睡。”
明日再跟着阿娘睡。后日再跟着长姐睡。
施令窈对这般安排很满意。
此时夜色已经深了,庄子上静悄悄的,绿翘说什么都不让她一个人去,去寻了个灯笼,两人挽着手一块儿往施朝瑛住的屋子走去。
施、谢两家的侍卫都分班守夜,庄子上很安全,施令窈指了指前面透着光的屋舍,笑声道:“我走两步就过去了,你回去吧。”
绿翘点了点头,应好。
施令窈脚步轻快,一推门,却没推开,不由得有些疑惑,拍门喊道:“长姐,长姐,是我呀!你睡下了吗?”
却没人应声。
奇怪,她刚刚还看见屋子里朦朦胧胧闪着烛光呢。
施令窈心生疑窦,拍门的动作又迅速了些,虽然有侍卫守夜,但凡事总有个万一,姐姐好半晌了都不回应她,她素日也不是睡得沉沉叫不醒的性子,难不成……
就在施令窈胡思乱想间,施朝瑛一脚踹开还在痴缠她的男人,冷声道:“藏好了,要是让窈娘发现了,你休想我再搭理你。”
李绪顺势仰面躺在床上,望着明明正在生气,却自有一股英气妩媚的妻子,笑着点了点头。
施朝瑛动作一顿,扯过一件菖蒲紫的大袖衫披在身上,走过去开了门,门一开,施令窈差些跌倒在她怀里。
她下意识用脸滚了滚。
施朝瑛眉头一挑:“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来寻我做什么?”
“我睡不着嘛……”施令窈拖长了声音撒娇,又往姐姐香香软软的怀里蹭了蹭,“今晚咱们一起睡吧?我保证不抢被子。”
她这话的可信度着实不高,施朝瑛嗤笑一声,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不成,回去自个儿睡。”
施令窈大失所望:“为什么?我自己睡着不香,长姐长姐,我就要跟着你睡。”
她做出这幅娇滴滴的撒娇做派,施朝瑛的确有些抵抗不住,她眉心微动,肩头却忽地落下一只手。
她有些惊愕地抬起头。
施令窈震惊地看向那个英俊非常的男人,迅速直起了腰,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指姐姐,又不敢,指向姐夫,又被姐姐瞪。
“你们……”
“今夜瑛娘怕是不能陪着你睡了,明日请早吧。”李绪对许久未见的小姨子抱歉地点了点头,搂着妻子的肩,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施令窈跟游魂似的被震了一下,往外走去。
姐姐和姐夫什么时候和好的?!她竟然不告诉她!
要是说了,她今夜自然不会那么没眼力劲儿要去打扰他们!
施令窈怨念地回了自己的屋,一打开门,她原本以为又是满室冷清,但甘冽清淡的香气先一步提醒她,屋里不止他一个人。
施令窈望去,身着青衣,超逸若仙的郎君好整以暇地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她先前丢在一旁的话本子,听着动静抬头望来,对着她露出一个笑。
“还知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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