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娘的温度、阿娘的香气、阿娘的声音。
和他珍藏着的那段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闭上眼,有泪珠顺着他挺秀的鼻梁滑落,洇湿了施令窈碧色的衫子。
谢均霆比同龄的人生得还要颀长高挑,他得低下头,弯下腰,才能让施令窈能够更轻松地抱住他。
少年人虽然长得高大,但仍有几分单薄,施令窈抚上他颤抖不已的背,感受着他压抑却仍如山洪倾斜的激荡情绪。
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她有心说些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看着他哭得这么惨,她心里也好难过。
“我不会再消失不见,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大宝。”
施令窈拿出帕子,给他擦掉面颊上的泪痕。
这还是她十年前出门那时候带着的手帕,柔软的细绸质地,上面绣着红桃碧叶,盈着她身上的香气,柔柔地往少年哭得发红的脸上扑。
他的脸庞因为泪水不断滚落,有些微冷,但施令窈的手轻轻拂过,他便觉得春回大地。
谢均霆觉得阿娘的声音好好听,说什么都让他觉得满足又高兴。
但是……
他又把头靠在施令窈肩上,蹭了蹭,含含糊糊道:“阿娘多疼疼我嘛,现在阿兄又不在。”
被比自己还高的儿子靠在肩膀上撒娇,施令窈暗暗叹气,却又实在受用。
她轻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过他的背脊,心头感慨万千。
前不久,他还只是一个走路都还磕磕绊绊的小奶娃娃,转眼间,他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她要抱住他,还得他低着头弯着腰来迁就自己。
施令窈感慨岁月的威力可怕如斯,谢均霆渐渐缓过劲儿来,虽然仍有些舍不得,但想到这是在外面,还是恋恋不舍地从母亲怀里直起身子。
这时候,他才发现了些不对劲。
阿娘比阿耶小了一岁,现在也该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了。
但面前的人,鲜妍灵秀,莹□□致的脸庞上不见一丝岁月的痕迹,那双澄静漂亮的杏眼里丝毫没有染上中年人的倦怠与愁闷,干净清亮,一如往昔。
谢均霆怔怔道:“阿娘,您其实是桃花精,对吗?”
施令窈一愣,桃花精?
谢均霆却越想越觉得自己摸到了真相,一时间情绪又是低落,又是亢奋,气哼哼道:“阿耶不许家里有桃花树,也不许出现和桃花有关的东西,要不然阿娘您早就能附身在桃花上和我见面了!”
施令窈先是被儿子的奇思妙想给窘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听到他气呼呼的话之后,心头又漫上了复杂滋味。
谢纵微不想看到桃花。
是因为,她当年就是贪看桃花才出的事吗?
这个念头才出现,就被施令窈无情掐灭。
自作多情的事她做得还少了不成?
面对一个不懂得洁身自好的老王八蛋,她那点儿想法更是多余。
“小宝,阿娘是人。你感觉到了吗?”
她的手轻轻抚过他的面颊,谢均霆微微红了脸,认真感受着她的温度,点头。
施令窈之前犹豫过该怎么给两个孩子解释她还活着的事儿,后来便想通了,再惊世骇俗的经历,对爱你的人来说,都没什么稀奇。
一个谎话要用许多个谎话来圆,万一哪日她说漏嘴了,前后圆不上,岂不是更尴尬。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你来说,或许有些难以接受……”
没等施令窈说完,谢均霆就急急道:“不会!只要阿娘能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走,让我做什么都好!”
自己的儿子就是好,比那老王八蛋可靠多了。
施令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脸,将自己在善水乡那株桃花树下睁开眼,发现已是时移世易的事儿和谢均霆说了。
末了,她看着他有些恍惚的表情,微微忐忑:“小宝,你会相信我吗?”
谢均霆下意识点头,他脸上的神情十分恍惚,喃喃道:“阿娘,您果然是桃花精变的……”
这孩子怎么对桃花精这事深信不疑?
施令窈无奈,其中或许有她参悟不了的缘分,她低声道:
“因缘际会,我能回到你和大宝身边,就已经很高兴了。”
谢均霆正要点头,却敏锐地察觉出了母亲话里微妙的深意。
只提到了他和兄长。
那阿耶呢?
谢均霆只犹豫了一瞬,就愉快地把老父亲给甩到了脑后去,他小心翼翼地拉起阿娘的手,点头:“对!阿娘您回来了,做什么都好,我都陪着您!”
幸亏这一处巷子清静,没什么人路过,母子俩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施令窈提起她刚刚去了太学门口找他们的事儿,谢均霆脸上有些微不自在,就听阿娘施施然把他翻墙逃学的事儿给说了出来。
谢均霆低下眼,垂头丧气地准备迎接阿娘的训斥。
不管是阿耶、阿兄又或是老太君,哪怕再疼爱他,在面对他顽劣不堪、劣迹斑斑的行径时,都只有气得直骂他的份儿。
谢均霆想,阿娘不一样。阿娘说什么,他都受着。
“没摔到哪儿吧?”
谢均霆一愣。
他抬起头,看见阿娘含着担忧与疼惜的眼神,鼻子又是一酸,他连忙低下头去,努力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道:“那墙又不高,我闭着眼睛都能翻过去!”
施令窈却有些不放心,捏了捏他的臂膀,又来回掸了掸他衣裳上的灰尘,轻声道:“哪怕墙不高,以后也不能再翻墙了。”
谢均霆连忙点头。
要是让他父兄看到这一幕,定要疑惑,这个乖乖宝宝是谁?
总之不可能是谢家二郎就对了。
和小儿子重逢的巨大欢喜像一场格外酣畅的甘霖,施令窈沐浴其中,只觉得满心幸福,直到这会儿,施令窈才感觉到脚踝上传来的一阵又一阵刺痛,眉头微颦。
谢均霆的视线一直紧紧跟随着她,几乎在她皱眉的瞬间,他就反应过来了:“阿娘,你有哪儿不舒服吗?”
他像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紧张极了。
施令窈的心瞬间就被他眼神言语之间传递的关心之意给暖化了。
她想摸一摸他的头,但正担心她的谢均霆把身子挺得笔直,她摸不到。
也不知道这些孩子是怎么长的,她记得她自己,还有弟弟,十一二岁的时候都没那么高啊!
施令窈压下心头微妙的郁卒,摇头:“没事。”
她把躲过惊马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没想到谢均霆听了,脸上露出一种浓浓的厌恶之色,听施令窈说了马儿的品相颜色,便道:“定是梁淮庆那个小畜生干的!他日日横行霸道,酗酒生事,竟然还伤了阿娘,我――”
施令窈连忙打断,生怕他要说出为自己报仇的话,索性转了个话题。
“梁淮庆?这个名字怎地听起来有些耳熟?”
谢均霆克制着不在母亲面前露出会让人讨厌的样子,闻言只哼了哼,这模样实在可爱。
施令窈又想摸一摸他的头了。
“梁淮庆是姑姑婆家二叔屋里的儿子,如今梁家就他一个男丁,被惯得很没有正形。”谢均霆评价完之后,反应过来自己在别人口中可能也是差不多的形象,忙道,“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阿娘不必放在心上。我会找机会给阿娘出气的!”
想起谢拥熙,施令窈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她伸出手,谢均霆没有犹豫,低下头去。
她心满意足地抚了抚儿子的头,少年人的头发没有像是成年男子那般必须用发冠高高束起,带着乌润的柔软。
不过她还是叮嘱道:“那种人,你还是少沾染上来得好。他今日从马上跌下,怕也摔得不轻,贱人自有天收,不必我儿出手。”
她的话里充斥着浓浓的偏爱之意,谢均霆被哄得晕晕乎乎地就点了头。
施令窈的脚伤了,谢均霆说什么都要送她回客栈。
她有些纠结,孩子现在该以学业为重吧?
但看着谢均霆用那双肖似她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一脸孺慕,施令窈有些受不了,点了头。
母子俩回了施令窈暂时下榻的那间客栈。
谢均霆看着客栈那间小小的屋子,只觉得哪儿都不满意。
施令窈倒是怡然自得,还有心思招呼他过去喝水:“你和你阿兄一样,从小就不爱喝水,但是吃鸡蛋羹的时候最积极。你阿兄什么都吃,你去抢他的鸡蛋羹,也不哭闹。”
悖他那人自小就能装!
谢均霆接过母亲倒的水,一饮而尽,笑道:“好喝!阿娘是不是给我倒的瑶池甘露?”
……她真的不是桃花精!
“小宝,明日你可有空吗?我想见一见大宝,我们娘仨一块儿吃顿饭,好不好?”
他陪阿娘吃不就好了,拉上谢均晏干嘛?
谢均霆不大乐意,但看清施令窈脸上的期待之色,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脑子里灵光乍现。
“阿娘,再过几日就是我和阿兄十二岁的生辰了,到那时候我再把你回来的消息告诉他,他一定更高兴!”
施令窈听了,觉得可行。
脚踝上的伤养几天也好了,她再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大宝面前。
见她点头说好,谢均霆笑了:“好,到时候让阿兄出钱,请咱们吃顿好的!”
正好让他独享阿娘的宠爱几日。
谢均霆,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聪明的人!
谢均霆暗自得意,施令窈却从他无意中的态度觉察出了些许端倪。
大宝和小宝的兄弟关系好像有些紧张啊。
忧愁过后,施令窈又开始生气。
都怪谢纵微,老王八蛋,不知道他是怎么带孩子的!
第12章
谢均霆依依不舍地走了,他执意不让施令窈送她,施令窈看着重又空荡下来的屋子,心头的寥落之意还没来得及涌上,就听见一声带了些忐忑的声音。
“阿娘。”
她抬起头,少年去而复返,一双还残存着湿漉漉水意的眼睛望着她:“阿娘,明日我还来。”
你不要走。
不要再消失不见。
施令窈从他的话里读出了饱含着复杂情绪的未尽之意,心头微酸,笑着点头:“好,阿娘在这儿等着你。”
谢均霆点了点头,眼里都是眷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不知道谢均晏那么爱装的人听到现在看起来年轻得更像他们姐姐的阿娘一口一个大宝叫他的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肯定很精彩。
谢均霆幸灾乐祸地呵呵笑了两声,紧接着,他又想到先前被他刻意忽略的一件事,脚步一顿。
阿娘,从始至终,都没提过阿耶。
自他长大了些之后,谢均霆从家里长辈,还有仆妇们的表现里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他的耶娘从前或许并不是十分恩爱和睦。
照顾他与兄长的苑芳姑姑也对阿耶没什么好脸色。
现在阿娘回来了,满心里只有他和兄长。
没有阿耶。
谢均霆纠结一瞬之后就释然了,少个人分散阿娘的注意力,挺好!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看着此时天色已经不早,索性直接回了谢府。
谢均晏还没回来,谢均霆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他的院子等他。
兄弟俩七岁之后,便分了院子,谢均晏住在观澜院,谢均霆住在晚枫院,两处院子离得不远。
观澜院里洒扫的小厮看见二郎君走过来时,都有些惊讶。
府上谁不知道,二位小郎君越长大,脾气越不对付。
二郎君上回主动来大郎君院子里,是什么时候来着?
谢均霆心里高兴,哪里顾得上注意小厮仆妇们脸上的古怪之色,只随意道:“给我拿些点心过来。”
小厮连忙应了。
谢均霆坐在罗汉床上,抬头望,就能从支开的窗户外看见翠柏成屏,岌然竞秀,居于室内,也有清爽拂面之感。
他想起阿娘如今只能住在小小的客栈房间里,心里又不痛快了。
和谢均晏把阿娘回来的事儿说清楚也有好处,至少他能光明正大地拿银子给阿娘花用,不必再被谢均晏跟审犯人似地问来问去。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谢均霆心情像是夏日初升的太阳,明媚灿烂,连谢均晏走进来时皱着眉头让他不要在罗汉床上吃东西时的训斥声都没有平时刺耳。
谢均霆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酥饼,想着明日让厨房多做些糕饼,他好给阿娘带去。
谢府的厨娘们手艺都很好,过了那么久,阿娘说不定也想念她们的手艺了。
谢均霆愉快地下了决定,谢均晏等了等,见弟弟一反常态,没有和他呛声,有些讶异。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谢均晏递了一方青色帕子给他,柔软的绢帕,叠得方方正正。
谢均霆一把扯过去,擦过手之后又胡乱揉成一团。
看着兄长又开始皱眉,谢均霆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习惯了,他下意识就想气一气他……
“咳。”他清了清嗓子,“阿兄,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谢均晏睇他一眼:“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均霆拉长了语调:“忙点儿好,忙点儿好啊。”
这世上最了解谢均霆的人,就是他的同胞兄长谢均晏。
现在看着弟弟一副明显‘我有事瞒着你’的模样,谢均晏按下心头的猜忌,不欲打草惊蛇。
他倒要看看,弟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丝毫不知自己即将被兄长扒个底朝天的谢均霆还在傻乐。
……
谢均霆这两天常常偷跑出来陪她用膳说话,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就算谢小宝再眨着眼睛,扮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企图让施令窈心软,她也表示要坚决抵制逃学行为,催着他快些回去念书。
谢均霆并不想离开,但看着阿娘对着他笑得十分慈爱,又不好意思早早露出他不学无术的真相。
只得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两日施令窈按着大夫的叮嘱勤敷药,到了今日觉得脚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走路的时候注意些别一直用左脚支撑,便也没什么问题。
她出了门,想要逛逛铺子,两个孩子的生辰礼还没着落,顺便再给自己做两身衣裳。
昨晚上周骏特地给她送来了分红,施令窈看到份量不小,还有些惊讶。
周骏笑着解释,他们紧赶慢赶,赶制了一批桃花靥出来。
在销货这件事上,他们自己有自己的门路,总之,如今桃花靥卖得很好,各家胭脂水粉铺子的掌柜都在想法子联络他们央着拿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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