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均晏颔首:“是,阿耶。”
父子之间的对话干巴巴的。
谢纵微顿了顿,便想先回书房,谢拥熙想起自己回娘家的一桩大事,忙叫住兄长:“阿兄,梁家有一亲戚,容色甚佳,性情又谦顺,不如――”
不等她的话说完,谢纵微冷冷投来一瞥:“你现在真是出息了,要安排我的事?”
“我没有续娶的打算,收起你那些心思。”
谢拥熙打小就怕这个大了她五六岁的兄长,兄长自小便表露出不凡的本事,人人称赞,她却和他亲近不起来了。之后各自成家立业,那个死得早的阿嫂又和她合不来,到后来……
谢拥熙心里下意识发寒,不愿回想。
谢纵微如今位居首辅,周身威势更是不凡,被他这么带着凉意地一瞥,谢拥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跑到老母亲面前诉苦:“阿娘,你瞧阿兄,我好心好意替他张罗,他竟然这样说我!”
老太君摆了摆手,让两个孙儿先走。
见两个孩子脸色都不是太好,她心里便也不大高兴,瞪了女儿一眼。
“你说说你,当着孩子的面,提那茬事做什么?窈娘的祭日才过去多久,你说这个,他们爷仨听了心里能痛快?”
被母亲这么一点拨,谢拥熙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但她性子就这样,过了会儿就又不服气道:“可嫂嫂都去了十年了,阿兄总不能一辈子都不续弦吧?我想着,思雁是云贤的表妹,彼此知根知底的,让她嫁给阿兄,之后两家的关系不就能更密切些吗?”
她虽然自信将夫婿拿捏在掌心里,但她迟迟没能生养,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没底气。若是能将婆母娘家的侄女儿嫁给兄长,谢、梁两家今后往来密切,她在梁家的地位也能更稳固。
老太君知道女儿的性子,见她又犯蠢,虽是无奈,心里却也没太当回事儿,冷不丁听她竟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不由得一愣。
谢拥熙被母亲有些古怪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阿娘?”
……可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老太君苦笑一声,不想再搭理她,只扬声叫人进来,吩咐她们套了马车送谢拥熙回梁家。
谢拥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女使们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夜风微凉,她扯了扯臂弯间的轻罗披帛,气呼呼地上了马车。
阿娘和阿兄怎么一点儿都不为她着想!
第10章
第二日,施令窈早早起身往太学去了。
从前施家小弟在太学念书,施令窈跟着去过几次,知道大致的方位,但是越临近太学,她的心跳得就越快。
大概是,近乡情更怯?
施令窈慢慢地往太学走去,眼睛垂着,心乱如麻。
她一会儿想着该怎么和双生子解释自己‘死而复生’的事,一会儿又苦恼该给两个孩子准备什么生辰礼。
一时间施令窈脑子里一团乱糟,有一辆马车与她擦肩而过,她也没注意。
车舆里,谢均晏坐在小榻上闭目养神,谢均霆看着兄长那张仪范清冷的脸,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接着又想到什么,伸过手去捅了捅他。
谢均晏睁开眼:“做什么?”
谢均霆理直气壮:“给我点银子。”
谢均晏皱起眉:“你要银子做什么?”
“因为你告密才害得我没有银子用,你当然得负责!”谢均霆避开了他的问话,又强调了一遍,“我要的也不多,你看着给个五六十两就好。”
这语气,听着倒像是为他着想似的。
谢均晏重又闭上眼:“不给。”
谢均霆被兄长的抠门给震惊到了,想到还在苦苦等待他的阿娘,他忍下不爽,勉为其难道:“那,那就给个二三十两吧,我省着点用。”
谢均霆只重复道:“不给。”
他怎么能这样!
谢均霆愤怒又委屈地瞪了一眼兄长,但人家闭着眼睛,根本看不见,他又唉声叹气起来。
早知道,他从前就攒些银子下来,不那么大手大脚了!
这下他不能用钱庄里的银子,身上又没几两现银,够用什么?
谢均晏听着弟弟在那里唉声叹气,直觉有些不对,睁开眼,眼尾微微上翘,稍一抬眉,就有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傲慢与清冷。
“你急着用银子,是要做什么?”谢均晏还记着他死活不肯把那五百两银子的用处告诉自己的事儿,一时间想到某种可能,眼神幽幽变冷,“难不成你在外面有了相好?”
如今风气开放,世家大族里那点儿腌H事便更多了,不少纨绔十来岁开始就整日流连勾栏瓦舍,谢均晏绝不允许自己的弟弟也变成那样。
谢均霆一愣,随即涨红了脸,险些跳起来。
“我才没有!”
谢均晏扫了暴跳如雷的弟弟一眼,淡淡道:“最好没有。若是被我发现你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必阿耶动手,我会亲自打断你的腿。”
话里的威慑之意明显,谢均霆撇了撇嘴,又开始装了。
他实在是受够了谢均晏总是在他面前摆出一副长兄如父的样子。
谢均霆先前还动过和他一起合力找阿娘的心思,但现在么……
他看了一眼对面神情冷淡的兄长,哼了一声,休想!
就让这爱给人当小爹的书呆子抱着他的书啃去吧!
马车内外的人各怀心事,擦肩而过时,彼此却好像有一瞬的心神牵扯。
谢均晏睁开眼,看着自家弟弟气成包子样的脸,不动声色地按下心头突然的狂跳。
施令窈抬起头,看着那辆马车,方桃譬李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惆怅。
……她也好想坐马车啊!
叹了口气,施令窈继续老老实实地往太学走去。
太学坐落在开明坊,周遭没什么人家,大多是售卖笔墨纸砚的铺子和各类书铺,这时候时辰还早,铺子俱都还没开门迎客,街道上也没什么人,看着有些冷清。
施令窈才感慨了这么一句,下一瞬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她愕然回头,却见一人骑在马上,从后头巷子里猛地蹿了出来,马儿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般,奔跑的速度极快,须臾间,施令窈甚至能感觉到马儿喷出的温热鼻息就落在她颈侧。
施令窈想起坠崖前马儿的异状,一时间身子发僵。
明明知道自己应该避开,脚却像是生了根一般,死死钉在了原地。
眼看着那匹马直直地就要撞上她,施令窈想到她的耶娘和孩子,攥紧了拳,往旁边一躲,摔在地上,与那匹马几乎是擦着衣袂过去。
马蹄疾奔间的罡风吹到身上,竟有些像是小刀子刮过异样,有些疼。
施令窈惊魂未定,她才稀里糊涂地捡回一条命,还没见着两个孩子呢,差点儿就要当一回糊涂鬼。
她站了起来,试探着动了动脚,疼得她小脸煞白。
谁家倒霉孩子青天白日纵马行凶!
施令窈很想不顾礼仪教养破口大骂,但话还没出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砰一声巨响,紧接着,有马儿的哀鸣和男子的痛呼声同时响起。
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施令窈可没有心善到要去救一个险些撞死自己的凶手,她瞥了一眼,见那人摊在地上呼天抢地喊痛,听那动静一时半会儿应当死不了,能够支撑到有好心人路过去救他。
至于自己。
施令窈低头,试探着转了转脚踝,又走了两步,光洁的额头上就浮上了一层细细的汗。
但好歹能走。
施令窈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件雨过天青色的襦裙,被地上的碎石子磨得脏了一块儿,心里更是郁闷。
她只是想顺利见到两个孩子而已,怎么就那么难?
脚踝上的伤需要处理,依着施令窈爱美的性子,她也不允许和大宝小宝十年后的重逢时自己是一副狼狈模样。
施令窈一瘸一拐地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仿佛是那人在向她呼救。
施令窈忍下转身捡块石头砸向他的冲动,兀自走了。
梁淮庆原本醉醺醺的,被摔下马后浑身都疼,那股子醉意倒是散了不少,他嚎了一会儿,头一转,看到一个身形窈窕的女人站在自己不远的地方,模糊间,梁淮庆记起那个女人好像差点儿被他撞飞。
但她现在不是没事儿吗!
梁淮庆看着那半边白净脸庞,想叫住她,却没想她根本不搭理自己,一时间他又痛又气,愤愤地砸了下拳,捶到坚硬粗砺的地面,又疼得他连连哀叫。
疼痛间,梁淮庆咬牙切齿地想到,总有一日,他要找到那个见死不救的女人,叫她知道他梁小爷的厉害!
施令窈哪里知道梁淮庆颠倒黑白的阴暗想法,她找了一家医馆,让大夫为她正过骨之后,又敷上一层药,回到客栈歇息了小半晌,觉得好些了之后,她不敢耽搁,换了一身衣裳,又急急忙忙地往太学走去。
她的倔劲儿上来了,今日非得见到大宝小宝不可,就算天下掉刀子下来,她也得去!
经过施令窈一番身残志坚的努力,她总算赶到了太学门口。
但她向门口扫地的老大爷问起谢家俩兄弟时,老大爷扫地的动作一停,狐疑地瞅了她一眼,慢吞吞道:“不巧,今儿兄弟俩都不在。”
都不在?
施令窈有些失望,又不想错过,又追问道:
“大爷,你可知道他们是为着什么事儿出去的吗?我找他们有急事儿。”
老大爷听了这话,眼神里古怪之意愈发浓,他上下打量施令窈一转,叹了口气:“妮儿,叔和你说句实话,这事儿不中,你还是放弃吧。”
施令窈迷茫。
老大爷便道:“我看你长得挺俊俏的,何必上赶着去给谢家兄弟俩当后娘哩?他们这兄弟俩,啧,可不是乖顺的主儿!”
施令窈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就上升到当后娘了?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随即冷笑。
谢纵微那个老王八蛋,定然招惹了不少桃花债,有些都冲到太学门口来给大宝小宝送温暖了!
老大爷定然没少见识那种阵仗,所以才把她也当成了想给大宝小宝当后娘的人。
想起过去的十年里,谢纵微可能醉心权术之际也不忘左拥右抱,虽然对施令窈来说只是一顿觉的功夫,但她还是恨得在心里直磨牙。
老王八蛋!不洁身自好的老王八蛋!
骂完了老王八蛋,施令窈想起老大爷的后半句话,连忙关心起两个小王……呃,小宝贝。
“不是乖顺的主儿?叔,您这话什么意思啊?”
老大爷又叹了口气,这妮儿还挺执着。
“这大的那个呢,读书厉害得很,平时走个路都在叽里呱啦地背书,和我等俗人说不上话,刚刚跟着纪太傅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我一个扫大门的,可不知道他们往哪儿去。”
老大爷摇头晃脑地叹着气。
“至于小的那个,皮得很!喏,就你来之前没多久,我才看见他翻了墙逃出去,这会儿不知道跑哪里逗鸟玩乐去了,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能撵得上他?”
施令窈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艰涩:“那两个孩子的阿耶,不管他们吗?”
“谢大人天天有那么多事儿要管,哪里顾得上这两个孩子!”老大爷见施令窈长得漂亮,不想她一门心思去当人后娘,又加大了劝说的力道,“妮儿,听叔一句劝,你眼前看着谢家富贵,等嫁过去啊,有你好受的,丈夫整日不着家,两个继子惹了事还要你去善后,都那么大了,养不熟的。就是日日吃大鱼大肉,这样的日子也顶不住啊!”
老大爷一片好心,施令窈现在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大宝小小年纪就变成了书呆子,小宝也惨,翻墙逃学都没有人管教!
谢纵微到底是怎么当人阿耶的!
和热心肠的老大爷道过谢,施令窈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客栈走。
看来今天是见不到大宝小宝了。
期待了那么久,先是出师不利,又听闻谢纵微不管孩子,任由两个孩子迎风乱长,施令窈沉沉地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她下了决心,准备明天继续去太学门口蹲孩子。
老王八蛋可以丢一边儿去,但是两个孩子是她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才生下的,她舍不得。
施令窈一路想,一路走,冷不丁闻到一阵桃花香气,抬头一看,有些恍惚。
巷子口有一株开得正烂漫的桃花树,粉白花瓣层叠堆簇,很美。
她走过去,仰起头,默默看了好一会儿。
桃花。
她在去赏桃花的路上坠落悬崖,再睁开眼,见到的又是桃花。
到底是什么缘分?
施令窈想不通,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与她一样,正望着桃花出神的少年。
他生得很漂亮,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小郎君,或许有些不太妥当,但他的的确确长得……有些像她?
施令窈倏地意识到这一点。
那双眼睛,和她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她愣在原地。
施令窈的视线太过灼热,谢均霆仿佛发觉了什么,转过头去。
另一侧桃花树下,那抹窈窕身影,顺势映入那双明亮却又蒙着一层浅浅阴翳的眼瞳之中。
谢均霆呼吸一滞。
第11章
谢均霆眼也舍不得眨,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碧衣女郎,直到眼里的酸涩之意越来越浓,他眨了眨眼,心底激涌而上的情绪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击溃,眼尾的红意越来越重。
“阿娘,这是我的梦吗?”
他的声音很轻,唯恐声音高些、大些,就会打破这场来之不易的美梦。
谢均霆平日里不是犹豫的性子,但现在,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他却不敢走上前去,只能用一双泛红的眼小心翼翼地看向她。
施令窈的心都要碎了。
她的小宝。
虽然母子二人中间横亘了十年的时光未见,但正如孩子记得母亲一样,面前少年带给施令窈的熟悉感仿佛已经烙印进她的骨血,视线相碰的一刹间,她便知道,这就是她的孩子。
“这不是梦,小宝。”
听到她用昔日温柔的语调唤他的乳名,谢均霆鼻子一酸,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少年人青涩的脸庞滚落。
他的眼睛里像是下了一场暴雨。
施令窈的心像是被谁重重攘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对着站在原地,不敢上前的少年张开手,笑容柔和,一如当年。
“过来,让阿娘好好看看你。”
随着母亲柔软的呼唤,谢均霆再也抑制不住,大步奔向那个暌违的温暖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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