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闻错,
这是扬州特有的花。
晚春的时候,花开如雪,花雪压低枝条,蔚然壮观。
是幼时,父亲牵着她去蕃观为病着母亲求药时所见之景。
闻着这香气,仿佛间竟又回到那个地方了。
她来京城数年,没有什么时候能比此刻更思念故土。
只是即便能回到故土,也没了能牵她去看花的爹爹。
她再也忍不住,晶莹的泪珠自眼角缓缓滑落。
许是察觉到怀中的小姑娘无声在垂泪,陆姑娘将她护得更好。
陆姑娘动作很轻柔,不慌不忙,十分成熟稳重,只要忽视她通红的耳尖和不知往何处安放的小爪子。
“林姐姐,你身子不好,千万别动怒,这次是我的错,还请姐姐好生将养身子,我改日再来看你…”贾探春除了被黛玉一番话说得抬不起头,也真怕她被气出个好歹,忙便想先告辞。
“慢着。”
谁知,她方说完便又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
是陆姑娘,是她开了口。
想到自己还没给林姐姐道歉,许是陆姑娘要她道歉,贾探春面色就苍白了几分,又因林姐姐的脸埋在陆姑娘的怀里看不清神色,揪着帕子就要开口道歉。
“你别忙,我便罢了,不过一届孤女,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但你们又可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林黛玉的声音因埋在陆姑娘的怀里显得有些闷闷的,带着化不开的愁绪。
“林姐姐我…”贾探春道歉的话卡在唇边,一时竟不明白林黛玉此时话语的意思。
陆姑娘垂眸,本慌乱不知放在何处的手,听完怀里小姑娘的话,不轻不重安抚似的拍在小姑娘的后背,冷声道:“妹妹的苦心,三姑娘可能明白?”
贾探春不傻相反十分聪慧,但此时因又羞又愧所以一时没想开,动了动唇,举起的手最终落了下去。
陆姑娘一双桃花眼只能容下怀里不安的小姑娘,声线清冷:
“今日还只是玉,贾家便能做出为了宝二爷逼迫客居的表小姐,半分不顾及亲戚情面的事,对待外人尚且如此,若明日宝二爷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在长辈跟前发次疯便要姑娘们割肉献血,上刀山下火海,三姑娘是去还是不去?”
“如今三姑娘是站在何等立场来此?是被剥削者的说客还是剥削者?若是前者,明知都是一气的还来此伤我妹妹当真可恨,若是后者真心祝愿三姑娘所处的位置屹立不倒,此番话尽,还请三姑娘仔细分辨明白。”
贾探春闻言不由自主猛地后退几步,因陆姑娘这番话,她瞬间清醒过来。
陆姑娘说的不仅将这件事看清了,也将目光远远投向了将要到来的未来。
是了,二哥哥一发疯,老太太就能抛下疼爱的亲孙女。
林姐姐这般地位在府中与二哥哥齐平的姑娘尚且如此。
若日后二哥哥再发疯波及她们。老太太想来连甜枣都不会给,一棍子就全打死。
如今,林姐姐拒不上交玉佩,不仅是因为她自己,不仅是因为这是亡母遗物。
而是,
一旦从林姐姐这里开了口子,
那么,日后二哥哥只要发癫说的话、要求的事,能将所有人顺理成章的搭进去!
所有人都会被老太太拿来毫不顾忌的供养二哥哥。
所有人的利益都要为二哥哥让步。
虽然一直都是如此。
但好歹没在明面上!
此事,正是老太太要将这条暗规拿上来给二哥哥立威!
思及此,贾探春手脚冰凉,心似乎也停了几拍,她瞬间理清所有厉害关系,看着已然从陆姑娘怀里抬起头定定看着自己的林姐姐。
朝她深深福了一身:“原是我先前被猪油蒙了心,因二哥哥闹性子便来叨扰林姐姐,还请姐姐大人有大量切莫见怪。”
“我们本是姐妹,有什么话说开便好,老太太那里你也只说我还没醒,雪雁让你先回去便罢了。”林黛玉本就还没好全乎,此时又经这番闹身子更乏了,神色恹恹,在陆姑娘的帮助下重新躺回榻上。
贾探春听完林姐姐事无巨细,甚至还在牵挂自己的处境,心中内疚之情更甚,好不容易从陆姑娘那里抢到替林姐姐掖被角的活计,眼中不觉蓄满了泪。
“好了,莫哭,我本比你大些,又是姐姐,以前因为总是病着经常劳动你们我也过不去。”黛玉想替她拭泪但是手却无力,只能虚弱笑了笑:“待会侍书若是见着了可要怪我们惹哭了她的小姐,我竟不知如何解释。”
“林姐姐。”探春闻言破涕为笑,斜坐在黛玉的病榻上又细细叮嘱了要好生保养的话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留下黛玉同陆姑娘眼神相撞,复又十分默契的移开目光。
空气有几分凝固。
紫鹃在一旁看完全程,又看向重新陷入沉默的陆姑娘,没忍住,轻笑道:“今日还是第一次听陆姑娘能说这轱辘道理话,我见着竟同廊下的鹦鹉似的,真真将姑娘未尽的话都说了。”
她们姑娘面皮薄又是个有些傲娇的姑娘,若对方不打破砂锅,她也不愿将话说尽,既是说了也不管人听不听得懂。
而这个陆姑娘倒是将姑娘未尽的话全说了且这般直白入骨。
思及此,紫鹃再次笑道:“先前陆夫人问我说‘也不知陆姑娘这般好人,姑娘你会不会喜欢’,我回的是‘想来与姑娘会很和气’如今来看竟是错了――”
紫鹃故意拉长话语,惹得两位姑娘不解又好奇的看向她。
见胃口吊足,紫鹃复又笑道:“我当真是错了,姑娘同陆姑娘该是亲亲姐妹才是。”
一句话闹得两个姑娘皆红了脸。
黛玉是因为被紫鹃玩笑而红的脸。
而陆姑娘为何红的脸?
又有谁知道呢?
第16章 苦难练就温柔
待见着贾探春的背影走远,顾淮Z确认事无遗漏方要起身告辞。
林黛玉却靠在引枕上一动不动的瞧着他。
就在顾淮Z以为是不是自己假扮陆姑娘之事已被这双明亮澄澈水眸看穿时。
黛玉移开目光,声音软糯:“紫鹃,方才外祖母拿来的西洋参你放在何处了?”吩咐完,见紫鹃走远又看向顾淮Z莞尔:“陆姐姐虽是医师但咳嗽既还未好,我只好班门弄斧还要借花献佛了。”
顾淮Z垂下眸子,掩住桃花眼迸发出的千万欣喜,原来她是在担心自己,虽然他并未曾感冒不过是怕嗓音起疑,扯的幌子罢了,死命压住想要翘起的唇角:
“此物贵重,万不可…”
“好姐姐,外祖母这礼我收不得也退不得,你便行行好,替我带了去。”
撒娇完,黛玉便用她那双似泣非泣的秋水剪瞳盯着顾淮Z,眼底湿漉漉的,仿佛他若还拒绝便要哭出来了。
那撒娇,委婉而绵软,想来即便是再心如钢铁之人也能瞬间化为绕指柔。
顾淮Z瞬间愣住了,心里防线瞬间被击破,晕乎乎的也不知应了几声好。
待被丫鬟们送出潇湘馆,脑海里还不停回放黛玉方才撒娇的女儿家模样。
*
待送走陆姑娘,紫鹃转身进卧房,守着黛玉吃了几口粥复又见她闭目养神后方安心的将方才的绣活捡起,心情愉悦的绣了起来。
陆姑娘倒是个好的,不过本来以为能如陆夫人说的那般白日里也能陪着姑娘,可惜陆夫人那边多了几个病人不能离了陆姑娘。
这才罢了。
可喜的是,从此后,又有能同姑娘一起玩笑的友人了。
这样就足够了。
紫鹃想着,便忍不住往榻上瞧,确认黛玉此时已然睡着,可屋子里窗子没关,还是有风吹来,将桌子上的书籍吹得哗哗作响。
怕翻书声吵醒姑娘,紫鹃放下绣活,轻手轻脚的合上窗子。
风声霎时停了,翻书声也停了。
潇湘馆重新恢复了平静。
紫鹃本想离开,却蓦然看到院子里的石子路上,是衣着素净钗环无几的薛宝钗正一手举着扇子挡太阳,敛裙遥遥而来。
紫鹃呆愣了一会,忙迎了出去。
薛宝钗身患热毒,不过一会的功夫已然是香汗淋漓,侧身看向里间,抢先在紫鹃开口前问道:“颦儿可是歇下了?”
“姑娘方吃了药正睡下呢,还请宝姑娘改日再来?”紫鹃轻声说完弯了弯眉眼。
薛宝钗用丝帕擦拭着汗珠,想了想只道:“那我便先在外间躲躲凉,待日头下去些再回去。”
“这敢情好,还请宝姑娘随意坐着,我去拿果盘茶水消暑来。”紫鹃说着便麻利的往厨房而去。
薛宝钗听完,便掀开珠帘往内室而去,推开隔间的门见如弱柳般的黛玉侧卧在榻上,面色恢复了些红润,好一副西子卧病图,当真是我见犹怜。
屋内温度倒还凉爽,一进来似乎浮躁的心都静下了。
薛宝钗上前伸手试了试黛玉额间的温度,倒是比自己的体温还低。
该是大好了。
环顾一周,忽见小几子上有一个还未完工的荷包,拿起见那针脚细密着实可爱,没忍住坐下低头绣了起来。
待紫鹃将瓜果端上来,见宝姑娘正在旁绣着自己还未完工的荷包。
榻上的黛玉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缓缓睁开惺忪地睡眼,看向一旁交流女红的二人,语气有些迟疑:“宝姐姐?这么大热的天,你也来了?”
“我不放心你,便来看看,可大好了?还有什么不舒服之处?”薛宝钗将绣活放下,坐到黛玉榻前的椅子上,杏眼怜惜看着单薄如柳的黛玉。
黛玉垂眸:“好多了,只是…”
黛玉轻叹,若宝姐姐也是来劝自己将玉交出去的,她倒不知如何表达了。
猜到黛玉在想什么,宝钗摇了摇扇子:“没曾想向来伶牙俐齿的颦儿也会有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
“只是这事,我怕是有几分誓不罢休之意了。”
“到底是你们都钻牛角尖了不是?要我说,其实要完此结也容易,喊个手快的仿一枚假的交给他不就是了?何苦闹得大家都难堪?”
“宝姐姐这句“你们”是谁?我竟不知,我只是我,我在这一日,便没他胡闹什么,我便都要给他什么的道理。”黛玉轻声咳了几下,意识到语气有几分强硬,平复心神方轻叹:“他自是金尊玉贵,我只是平民丫头比不得半分,确实该是不管不顾将要的拿来其余无关紧要罢了。”
“我方还怕你病着说不出话了,如今一咕噜话就出来了。”薛宝钗含笑:“我觉得你倒也不必急,你既不愿,她们也不能用强,只是接下来几日恐要辛苦些,喊紫鹃多备些茶,有的是如我这般的闲散说客频繁上门。”
“既是有客上门,茶叶还是管够的。”
黛玉听出了宝钗的言下之意,先前探春代表的是贾府的长辈,而宝姐姐则是薛家的长辈。
能不能拿回玉的结果不重要,只是得充分体现自己真的关怀宝玉甚至来了潇湘馆。
恐怕凤姐姐、大嫂子、二姐姐同四妹妹都会来一趟。
思及此,她觉得身子疲乏极了,倒有些希望她们能结伴来。
*
却说顾淮Z自贾家出门后便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小巷子里停下,左拐右拐抄小路回了书院。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未曾撞到人,平安到了后院。
今日顾青青难得没睡懒觉,而是在书桌前翻着医书,见他回来,依旧专注看书,问道:“林丫头可大好了?还有何症状?”
顾淮Z将林姑娘用药后的不适一一说明后,看着忙碌的母亲没忍住问道:“娘,你是会医术的,先前只是不敢露出半分,所以才哄我的对吗?”
顾青青想到先前她确实是为了能在救治病人后尽快逃离现场,编了不少谎话。
生怕晚了就被儿子的便宜爹抓到什么蛛丝马迹
思及此,她手中的动作停下,端坐在椅子上郑重的跟儿子道歉:“淮Z,先前娘是为了些事怕你不愿走所以才哄你说我是坑蒙拐骗怕主人家追来,但其实娘系统的学过医,也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何况,你外公曾也是太医。”
忆起旧事,顾青青喉头微哽,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顾淮Z少见向来乐观的母亲能有如此消极忧愁神色。
何况母亲还从未谈及外祖家,自他记事起母亲便是孑身一人带着他四处逃难...心中酸楚,正要宽慰。
但见顾青青摆了摆手,神色恢复如常:“不重要了,如今你平平安安的便好。”
“娘。”顾淮Z握紧的拳头骤然松开,他忽然想问问母亲先前所说追债之人是不是真的追债的?而母亲究竟欠的什么债?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顾青青不自觉坐直身子:“娘确实有许多秘密,可现下我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知道,不是我欠了什么债,而是你爹欠我的,欠我却不肯放过我,一个高高在上的狗东西。”
顾淮Z还是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那位素未谋面的亲爹的消息,而且母亲表情不加掩饰的厌恶,几步至母亲身旁半蹲下:“娘,这些年,辛苦你了。”
顾青青微微一愣,看向手边的便宜儿子,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怎么关照儿子,更多的时候是由着他野蛮生长。
教完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保证不会成为法外狂徒后,待他大一些她便开了许多马甲去挣钱,虽然这钱暂时不能动,但那狗东西必定比自己先入土,存着总是没错的。
至于便宜儿子,其实无论他长成什么样她都可以接受。
她对儿子并无所求,只希望他如芸芸众生般普通人,她有钱,能保证顾好他的后半生,也能顾好林妹妹的后半生。
许是歹竹出好笋,便宜儿子竟越来越优秀,苦难和缺爱并没有磨灭他的意志,反而是让骨子里的温柔愈加闪闪发亮。
思及此,她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应该是我说,这些年,辛苦你了,儿子。”
“你永远是娘的骄傲。”
“还有,你既回来了陈老先生方才遣人来说下午他有课,你切莫忘了。”
顾淮Z颔首称是,对于此,他早已安排好了足够时间。
待午饭过后,他便收拾了一下出门去寻陈老先生。
不期然,却看到前方乌泱泱似跪了一大片。
远远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
“九殿下驾到!”
一瞬间,仿佛风都静了下来。
伴着初夏的舒朗微风,迎面走来的是看着不过十一岁左右的少年,逆着光晕只能窥见他精致的下颌。
很少能有人形容精致,但这个少年却精致地有些过分,面上始终带着完美无瑕的笑意,一双桃花眼澄澈而透亮,宛如无害的小白兔,穿着雨过天晴的锦缎衣袍,微风拂过,露出镂空枫叶的镶边,配以玉骨折扇,显示出上位者的矜贵与优雅。
是当今最受宠的九皇子,也是最小的儿子,小殿下司徒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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