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仙使就连取用吃食,都是用法术越过那道木门,而非亲自走出来的。
穗岁也试过与仙使隔着门对话过,但果真如他五日前所言,外界的一切声音都不能突破他设下的灵障传到屋内。
来到这院子的第六日,穗岁心中起了个大胆的想法。
到了午餐的时候,她在庭院的中间生起一团篝火,篝火上架起几块她打磨了多日的石板,炙烤着一片片切得薄薄的鱼片。
穗岁小心翼翼地烤着,鱼片熟得很快,十分讲究火候,等肉质从透明变得微微发白,她就立刻用筷子把鱼片夹到晒干的紫苏叶中包裹起来,晾在一旁。
她这样细致耐心地做了许久,才听见那道紧闭多日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
仙使在屋内远远看着她,轻声问道。
穗岁手上动作不断,并未分出功夫去向仙使行礼,只侧头对他微微一笑,道:“哎呀,忘了时辰,仙使大人莫急,午餐马上就好。”
她又等了会儿,也没等到仙使从门内走出,便抬头看了看太阳:“许久不见这样的好天气,仙使既然今日不修炼,我们就在这院中吃饭,可好?”
她这提议着实有些越界,仙使长眉微蹙:“我不吃这些。”
穗岁自顾自地把晾在一旁的紫苏叠放到小碗中,端着托盘起身。
她早就注意到了村民们每日放在仙使院口的只有果蔬,不见肉类。
“修道之人不能碰荤腥?”穗岁边走上木阶,边说,“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仙人们,连强夺愿力、自行降灾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道心都不顾,还讲究这些戒律?”
仙使无视了她话中毫不掩饰的讽刺,认真回答:“我守我的,与他们无关。”
“这是什么道理,规矩只能用来束缚有道之士吗?”穗岁又道,“若是这样,还不如正大光明打破它去。”
仙使沉默了一会儿,对穗岁说:“抱歉,你同我住在这里,也只能吃这些素食。我不会怪你私自外出,若你有对肉食的口腹之欲,最好在村民们入睡后去往海边,这样……”
穗岁笑着打断了他:“这不是我自己去抓的,是我去刘三院子里偷的。”
刘三是那日对穗岁行刑的人。
仙使的眉头皱得更紧,看向穗岁的眼神一下子带上了审视的意味。
穗岁又补充说:“他那十鞭抽得毫不留情,先前又对我言辞恶浊,我只拿他一条鱼,不算亏欠。”
“你若是对他出言不逊有异,当下即可与之申明,若是对所受刑罚不满,亦可于众人之前自诉,无论如何偷盗之事都不可行。”
穗岁忍不住觉得仙使单纯得很,怕是被捧到天上太久了,还以为人情诸事都如同村民对他的信仰一般澄净简单。
申辩、自证,是人间最难做到的事情之一。如若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冤案叫人用死做为代价,都不能在这污浊的世上留下清白的痕迹。
可是看着他那双无瑕的眼眸,穗岁又觉得不忍心把这些事情告诉他。
“可我没有渔具,无法出门捕鱼,不问自取也一样是盗。仙使大人,穗岁就是不习惯吃素食,您说我要怎么办呢?”
她把话说得理所当然,十分坦荡,让仙使一时哑口无言,说不出个法子来。
“是您把我关到这院子里来,却一连五日闭门不出,我找不到人说话,又吃不到想吃的,才出此下策,仙使大人可要罚我?”她的语气甚至十分轻快,这“可要罚我”经她唇齿上下一碰,像是隐约带了些期盼的意思。
仙使叹了口气:“我说过,你可以自行离去。”
“可我既然进来了,就不想走呀。”穗岁一脸笃挚,“反正仙使大人也已经违戒走出过这间小院,要不您夜半陪我去海边,用法术捕鱼如何?”
这是赖上他了。
仙使忽然觉得将穗岁召入院中着实不是个好主意。她思维太过跳脱,人又不受任何条令的束缚,明明之前一言一行都彰显着她懂得礼仪分寸为何物,却总会说出让人无法从正道上驳斥的歪理。
可他仔细从穗岁的角度一想,她这话也并无大错。
于是仙使点了点头应道:“好。”
穗岁反而一惊,她不过是随口调侃,并没想过让仙使真的答应下来。
她低头莞尔:这个人啊……怎么连心软的样子也与禾山有些相似。
“我骗了大人,这鱼是小芙私下塞给我的。我没有行盗窃之事。”
仙使怔然。
趁着他不知如何回话而愣神的时间,穗岁踮脚,拿起一块紫苏往前递出。
她的近身让仙使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穗岁便又往前迈去,结果绊在一道微微隆起的槛上,身形就不受控地晃了一下。
那道槛不高,穗岁本就抬了脚,很快就能稳住自己,可她看了眼仙使明显不知所措的神情,便任由自己往他的方向倒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穗岁心里觉得,仙使就是会伸手扶她一下的。
果不其然,他伸出了双手想去搀她。
然后穗岁就趁着这功夫,把紫苏塞入仙使的口中。
“你太瘦弱了,该吃点这个,对身体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仙使:你在做什么
穗岁:在做板烧
第27章 不舒服为何不说?
仙使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穗岁却从这微微睁大的眼眸里读出了震惊、张皇与勉力压抑的愤怒。
可紧接着又被那句“对你身体好”给砸成了茫然和失措。
他手上搀着穗岁的双臂,口中被塞了正着,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可偏偏眼前的女子自己不使力,借着他的手把全身的重量都卸在他身上,一旦松开就要撞在他怀里了。
穗岁就这样和仙使僵持了会儿,才看着他叹道:“算了,是我不好,不该未经大人同意胡乱行事。”
说着,她站直身体,将手向上摊开,托到仙使嘴前,争着一双大眼扑闪着看着他。意思十分明确:不吃了,吐出来吧。
然后穗岁就看着仙使在自己的注视下,两片薄薄的唇动了动,将那包着鱼肉的紫苏咽了进去。
怕他窘迫,穗岁只在心中轻笑,不敢展露在脸上。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孽海里最初遇见禾山的时候好像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他想要她的刀,她不愿意给,可禾山一说“不愿意也没事”,她就直愣愣地把东西递了过去。
尽管心中知道,仙使并不与她当时所想一样,只想要一个拒绝的权利,可是穗岁忍不住拿这样的场景与当年做对比――尤其是当他与禾山长得一模一样的时候,便会给穗岁一种场景再现,却身份置换的可笑感觉。
仙使确实与她当年心中所念不同。
他只是觉得自己方才还顺着穗岁所言,误会了她真行盗窃之事,即使是她胡诌在先,自己也确实没有给予她半分信任,此刻她又是为了自己好,便想着由着她一回也罢。
“我以愿力修道,身体发肤所受如何,皆由命中注定。你所说的这些,对我并无作用。”
“命中注定……吗。”
穗岁有些听不得这个词。
她曾经也那么努力地去给禾山找一个延续生命的方法,用了那么多灵丹妙药,最后却也逃不过他口中“从来活不成”的宿命而自甘现身。
连她这样的人都在与命运作斗争,为什么他们这样生来就比凡人高出一等,却总是屈服于命运呢。
可是穗岁看了眼面前脸色不佳的仙使,心中却又想,她总以为自己生来时运不济,可与仙使作比,他真的过得比凡人高出一等了吗。
见穗岁站在自己面前直勾勾地凝注着自己,仙使面上突然有些窘迫,便道:“下不为例。”
随后他一挥衣袖,穗岁竟被一股力量推出了门外。
等她回过神来,那扇单薄的木门已经在自己眼前合上。
这么多村民都惧怕他什么呢?
这样一个连生气都那么温柔的人。
穗岁对着木门轻笑:“那大人,我们晚上还去海边吗?”
说完她又想起,这门一关,结界落下,仙使应该是听不见她说什么的。
于是穗岁转身打算离去,刚迈出一步,就听门内传来一声若隐若现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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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穗岁安安分分在竹托上放好了仙使平日里惯用的吃食,然后就心不在焉地回到自己的居所,等待着夜幕降临。
温度愈冷,天空给人的感觉就越高,晚霞还未褪去,便有点点繁星透过那桃色的天际闪烁,而那半盏月亮浅浅地挂在一侧,温柔又清冷。
穗岁最爱这个时刻,村中格外宁静,可炊烟四起,又极富烟火气,会给她一种少见的安宁感。
可今日她满心系在海边,并没有功夫去欣赏这美景。
她甚至忘记了前几日与李芙私下的约定,直到床边一束风铃丁零当啷地响起,才把穗岁从游走到寰宇上方的思绪拉了回来。
那风铃是她特地打造的,缚在一段细绳之上,细绳的另一端牵到小院之外,风吹雨打皆不会引那风铃作响,只当有人从外侧轻扯那根细绳时,屋内才会有动静传来。
穗岁大胆地在仙使院子的一侧墙上开了个旁人看不出端倪的小窗,等太阳西沉后,与李芙相约此处,继续教她读书写字。
这个方法是穗岁想的,李芙还没那么大胆子,但是继续习字念书确实她自己向穗岁求的。
几日前她隔着墙轻声说出这个请求的时候,穗岁其实心下是有些震动的。
她问道:“小芙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华而不实,对你的未来没有任何帮助?”甚至有可能会让你像我一样,被文字中永远到不了的远方所吸引,却又因走不出的囹圄而更加绝望。
李芙回答:“姐姐,你对小芙来说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我见到了月亮,哪怕永远触碰不到,也想追着跑几步。”
她的嘴还是那么甜。
纵使村中人议论纷纷,穗岁对于李芙而言还是那个鸡舍里捡来的仙女姐姐。
于是穗岁就笑着应承下来。
李芙的到来,一下子让穗岁入夜后的时间过得很快。
穗岁并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好老师,她自己学东西的时候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哪里还懂怎么教人,只凭着印象把一些好写的字默出来让李芙临,完了再随意抽考她。
“我的名字难写,也不常用,记不得就算了。”穗岁笑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李芙收拾着笔纸,一边活动了下脚踝和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穗岁也有提议过让她进屋来学,可李芙怎么也不肯答应,她或许还不理解大人们对仙使极致的尊崇,但从小种在她心里的敬畏种子,仍然让她不敢在这里造次,隔着小窗学习认字已经是她做得最大胆的事情了。
“姐姐让我带来的丝线还好用吗?”
“好用。”穗岁笑眯眯地说,“就是有些少了,若是可以多些更好。”
“姐姐做的手绢我卖了好多钱,我现在自己也能做一些卖了,下周我和大娘去镇上的时候我再溜出去买些,姐姐等着!”
穗岁点了点头,看着李芙蹦蹦跳跳走远的身影,笑得更加欣慰。
她走到院中抬头,才见那半月高悬,可天边不知何时飘来三两碎云,将那原本轮廓清晰的月亮边缘模糊出绚丽的光晕来。
又转头看了看仙使那边紧闭着的屋门,将白靴脱下,决心先去海边等着。
穗岁沿着海边走了许久,一来想离村庄远一些,二来她许久没有这般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不觉中就走出了好远。
惩戒那日所受的鞭刑虽然让她的背后看起来血肉模糊,但她如今并不是普通的肉//体凡胎,休息了两日,伤口早就痊愈。她后来装模作样地用着伤药,全是为了遮掩自己体质的特殊之处。
沙滩上的碎石与贝壳伤不到仙使,也同样损不了她的皮肤,可穗岁此刻走在沙滩上,还是穿上了一双自己衲的鞋子,以免仙使会因此对她起疑心。
穗岁一直走到一处回首看不见渔村的地方,才缓缓坐下,在海边拾起木柴,生出一堆篝火,优哉游哉地坐在一侧,听着浪涛的声音赏起月来。
一直过了子时,她才等到姗姗来迟的仙使。
穗岁对着远处白衣银发的少年招了招手:“快过来,这儿暖和。”
等仙使走近了一些,她又从包里取出一双布鞋,递了过去。
仙使低头看了一眼,并未去接:“我有灵力护体,你不必费心。”
穗岁笑吟吟地看着他,将那鞋子放在仙使身前的沙滩上:“穿个鞋子总比调用灵力护体简单。等下还要麻烦大人损耗法术替我抓鱼,现下能省一些是一些,大人就当减轻点我心头的愧疚好了。”
说完她就坐回去,用一根细长的木枝挑着火苗,静静地在心中数起了数字。
一,二,三……
还未数到十,穗岁就看到仙使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穿上了鞋子。
“正好,对吧?”
“你怎知……”
“我胡猜的大小,居然蒙对了。”她懒得编什么正经借口,上下嘴唇一碰就开始胡言乱语,“大人浑身上下就像是画像中的人儿一样,我只跟着您的身量大抵推测了一下鞋码,没想到真的猜对了。您怕是照着尺子长,才能生得这样标准。”
她哪有那么厉害的本事,那其实是按照禾山的尺寸做的。
他们实在是相似得让她有些发怵。
没等到仙使的回应,穗岁忍不住抬头去看。
也不知是不是火苗的颜色映了上去,仙使的耳垂竟有一丝微红,这抹色彩给他周身如玉的气质染上了点鲜活的气息。
许是她眼神中流露的揶揄太过直白,仙使余光从穗岁脸上掠过,随即起身走到海边,掌中灵力回转,片刻后就从海中调取出一团水球,裹挟着种类不同的小鱼小虾送至穗岁跟前,“啪”地一声碎开。
脱离海水后的鱼虾在空气里挣扎跃动,尾巴不住地拍动,将一串串水珠挑得四处飞溅。
仙使的动作太快,穗岁根本没来得及躲避,一时被那咸咸的海水裹挟着砂砾扬了个正着,忙不迭用手去遮,却还是被呛了一口,狼狈地咳着。
好一会儿顺过气来,她才去兜那些力气逐渐变小的鱼虾,忙活完手边的事情穗岁再抬头去找仙使,结果在他的嘴边抓到了一丝没来得及隐藏好的、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是故意的!
但这小小的作弄太有人气儿,穗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他若不是出生不久就被发现仙力,现在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最是闹腾的时候,却被逼成了个大人模样,也怪可怜的。
报复一下就报复一下吧,她和个小孩较什么劲。
穗岁用早就准备好的木签串起鱼虾,涮上带来的姜汁与紫苏水,也不问仙使要不要尝尝,一边烤一边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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