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仙使在这里住了十年,他的房间却空荡荡的,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几乎找不出属于他个人气息的存在痕迹。
这里好像与天地的任何一个角落一样,只是容纳他躯体的暂居之地。
穗岁坐在此间,就感觉自己的生命力被这空荡荡的环境慢慢抽去。
她不由自主就开始走了神。
明明最初提出一同进餐的人是穗岁自己,她本来想的是要借此机会与仙使多说上几句话,再拉近二人距离的。
可是两人非但没说上话,仙使好像早就吃完了饭,端正地坐在她对面,静待她吃完自己的那部分。
也不知道他已经这样等了多久。
――真的如她许愿的那样,他是来陪她的。
穗岁懊恼地垂了头:“大人,您对我未免太好了些。”
她起身自桌子的对面走到仙使身边,再蹲下来,把桌上剩下的饭菜收拾到托盘之上,接着问:“您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她明明心中有答案,寻常村民根本就不可能敢靠近仙使,更别说提出这样没有分寸和界限感的要求了。但穗岁固执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想迫使仙使给个回应。
“你对所有人,与对我也都一样吗?”
“不是。”穗岁下意识地否认,随后抬头,清澈的眼眸自下向上地看着他。
她在这世间感受到的善意十分微薄,可是哪怕是对那些穗岁心怀感恩的人,她也可以将那种情感与对仙使的情感完全区分开来。
她待他是不一样的。但这种不一样不完全因为仙使本身,还寄托了一些对禾山的情感在中间。只是这话穗岁无法明说,便将问题抛了回去。
“这不公平,是我先问您的才是。”
仙使抿了抿他颜色很浅的薄唇,半晌才道:“不一样。”
他好像是做了许多准备,才说出心中所想:“我有些没想通,穗岁。别人向我所求,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但你对我的要求,每句话都离不开你想要,可我却觉得你并不是为了你自己。”
而是为了他。仙使没把这最后一句说出来。
穗岁轻笑。
她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不管是禾山也好,李芙也罢,现在又加上了她的仙使大人,他们总归先入为主地把她想得很好――是穗岁心中确信自己做不到的那种好。
“您怎么知道我不是为了自己。”她撒起谎来大言不惭,“一个人吃饭太孤单了,您多陪陪我,或许有一天您习惯了,也就再无法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了。”
仙使仍端庄地坐着,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在膝上挪动了一下。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他心想。
穗岁收拾好桌上的餐具,却并未有下一步的动作,反而面朝着仙使跪坐下来。
然后她在仙使审视的目光中,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
穗岁伸手,将仙使身侧垂于地上的一簇银发握在了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进行一个小孩子行为:扯大人头发
第31章 我叫您禾山可以吗?
仙使似乎被她太过大胆的动作震住, 一时忘了阻止她。但穗岁只是轻轻握了一下,指腹下传来凉凉的触感,便立刻清醒过来, 忙松了手。
“抱歉,我今天实在是睡得不好,脑子有些乱。”穗岁不敢抬头去看他, “我昨夜做了很奇怪的梦, 梦到了一个印象颇深的名字……大人, 您听说过姜林晖这个人吗?”
她试探地问。
仙使的神色有片刻茫然:“不曾听说。”
穗岁也不见失望, 接着问:“那您的头发……是自小就是这个颜色吗?”还是灵力出了问题,才由黑变白呢。
她那般努力也不能从姜林晖的话中套出任何线索,索性把她理不清的关系一并抛到仙使的面前, 看看能不能寻到一点头绪。
穗岁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仙使不知道她今日到底怎么了,却仍是耐心地回答了她的疑问:“是,听说出生就是这样。”
“我曾见到一个人……他的头发原来是黑的,可是有一日却从尾部开始慢慢变白, 最后满头霜雪,大人您说奇不奇怪?”
“若是个普通的人族, 那是奇怪的。”
穗岁沉默地点了点头, 却觉得这话有些说不通。无论是哪个种族, 若生华发, 总得从头顶新长出来不是吗?哪有自下往上生长的道理。
“可若他有灵力, 却天生白发, 幻化成黑色的模样, 倘若灵力不自觉地散去, 便该是从发尾变白。”
仙使说着, 就将头发幻成墨色。那双灰紫色的眼眸看着穗岁,睫羽微闪,墨色便从发尾开始褪去,任由霜雪侵蚀而上,直至将最后一抹黑聚拢至头顶,再消失于银白之间。
连下了几日雨后,温度骤降,初冬的风席卷过海面的湿气,打在村子的每个角落,也拍在那木门上,发出撞击的声响。
但穗岁浑然不知,她的世界里此刻万籁俱寂,一片宁静。
仙使所说的事情她原本并不知道,可当穗岁心心念念的真相就摆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时,她又觉得,好像一切就是这样理所应当。
“您是说……他的头发,本来就该是白色的,对吗?”穗岁忽然觉得浑身发软,将手放到桌面上,支撑着自己向前俯下。
见她身形不稳,仙使伸出一只手护在穗岁肩膀旁边:“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等她寻到了支撑,仙使悬在空中的手便落下去,抓住穗岁的手腕。
探了许久,也分辨不出异样,只觉得指腹下的脉搏先是跳动得有些快,但没等多久,又慢慢平复了下来。
仙使正要将手收回,却被穗岁反手握住,他不解地抬头,却撞进一双褐色的眸子。
他从未见穗岁的眼睛里见过这样浓重饱满的情绪。她的愤怒、悲哀与怜悯向来都被一种无奈包裹着,迷离恍惚地诉说着一种绝望。
“我一直想问,大家都唤您仙使大人,您没有自己的名字吗?”穗岁问道。
仙使摇头:“没有。”
或许在他刚被村长抱回家的时候,他们也给他起过名字,可等他作为仙使的身份展现出来后,便无人敢赋予他一个平凡人族的指代词。
穗岁闻言,牵引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额心处:“那您可以允许我给您起一个名字吗?”
仙使并没有向往常那样应允下来。
他看着穗岁失望的神情,沉默着把手抽回。
“所有人向我祈愿的,都是只有仙人才能承允下来的事情,可是穗岁,你向我求的,分明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良久,仙使说,“我的身体并无大碍,你无需为了给我愿力特地求这些小事。”
“这对我而言不是小事。”穗岁看着仙使,弯了弯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轻快,“您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日相遇的时候,您对我说,我不信您。”
仙使不知穗岁此时突然提起这件事是为什么。
“您说得不对。我不曾得到过仙人的垂怜,所以我不信这世上的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可是……我想做您的信徒。
“哪怕您不是仙使,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灵力的人,我也愿意信您。”
她说这话的语气很轻,却同着门外喧嚣的风一道在仙使耳边唤出振聋发聩的声响,又搅动着他内心原本平静的一汪清泉,掀起惊涛骇浪的动静。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疼痛,又开始从他的丹田处蔓延开来,仿佛有一只强劲的手,在一下一下紧握他的心脏。
“而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然后,穗岁就静静地坐在原地,等着仙使的回应。
他沉默许久,才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样轻叹一声:“你想叫我什么。”
“从今天开始,我叫您禾山可以吗?”
“好。”
穗岁,禾山。
她的名字是他给的,如今,穗岁想把禾山二字还给他。
她的仙使大人相比孽海中的禾山,实在太过沉默寡言了。但没有关系,穗岁心想,如今的仙使已经比她刚认识的时候更有了些人情味,只要他们一直相伴下去,他一定能完全恢复到她记忆中的模样的。
她的笑容太过灿烂,仙使却有些不解,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身外之物,为何会让穗岁这般高兴。
禾山……
他对这个名字没什么特别的喜恶感觉,既然她喜欢这么喊,那就由着她高兴吧。
穗岁笑着笑着,跪立起来,挪到仙使的面前,在他惊愕的眼神中轻轻环住了他。
“人呢,就是要大胆地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的。我知道你过去活得很拘谨,那至少在我面前不要再约束自己好吗?”穗岁把头搁在仙使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轻轻道,“我上次就和你说过了,不舒服,要和我说呀,不然你留我在身边的意义是什么?”
她今日换了只木簪,雕的是雀翎,羽状的边缘刻得又细又密,轻轻扫过仙使的脸颊,留下阵阵痒意。
穗岁凑得太近,温热的呼吸扫在他耳后,仙使觉得整个人都像是冬日屋檐下的冰棱,被凝滞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早就将方才的疼痛忘了干净。
她胆子是真的越来越大,如今对他连敬语都不用了。仙使心想。
“不是……”
“不是什么?”穗岁靠在他肩头轻笑,“我若是发现不了,你还是打算默默扛过去吗?”
仙使缄口不言。
他其实是想说,他把穗岁留在身边,确实源于对她能止他身上之痛的一些好奇,但也只停留在好奇而已,把她从刑台上救下后,他并没有想用这件事束缚住她。
穗岁是那样一个不羁的人,不应该和他一起被关在这沉闷的院子里潦度余生。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仙使却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
穗岁方才与他说,有一天习惯了,就再回不去一个人的生活。
他不过与她共处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离“习惯”二字相差甚远,却觉得已经没有办法再像那日一样说出“你若是愿意,今夜离去也行”。
他仍然不会去阻止她想做的事情,却并未发现自己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私心。
倘若可以,他想让这个人多陪自己一会儿,哪怕一日也行。
穗岁感受着自己怀抱中的人从浑身僵硬,到慢慢放松下来,她的手轻轻地在仙使背后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在哄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也像是……
像是当初禾山把她拉入怀中,安抚着从四夫人那里回来后身心疲惫的自己时,所做的举动。
“禾山,你还有我。”她轻悠悠地说,也不知道是在告诉仙使,还是纯粹说给自己听。
仙使也没有回应,只是伸出手,揽着穗岁的肩膀,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把她从怀中推开:“可以了,谢谢。”
他低着头,眼神直直地落在桌子上,仿佛那边有什么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全然不敢与穗岁的有所交集。
穗岁便在一旁浅浅笑开:“好,那我去收拾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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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芙来找穗岁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人也不似以往那般叽叽喳喳,话说个不停。
穗岁一开始只想仔细地观察着,以为这样一个什么事都瞒不大住的孩子,早晚会把心事漏出来。可是她等啊等啊,一连等了十几日,都没等到她亲口说出困扰她多日的事情。
“小芙,眼见都是腊月了,你再这样愁眉苦脸,可是要连着过不了好年,来年会倒一整年霉的。”结果到了最后,却是穗岁没能忍住,先起了话题。
到了十二月以后,海滨即使不会下雪,可那风一日比一日凶猛凛冽,刮到人身上如刀剜一样。好在仙使为他们布下的结界里温暖如常,穗岁原本已经得了应允,想将小芙带来屋里学习,没想到哪怕是仙使自己放了话,李芙照旧不敢踏入这院子一步,所以两个人现在仍然蜗在小小的窗口。
李芙把毛笔轻轻搁在一旁,垂头丧气地把脸埋在小臂里,瓮声道:“姐姐,我可能真的要倒霉一整年了。”
穗岁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便试探着问:“琪娘到底是谁?”
第32章 哪怕蚩尤真身来了,也轮不到他在神农面前撒野。
[神界・神农殿]
“掌医大人, 蚩尤殿的人又来了。”
通传的神侍声音隔着厚厚的殿门,传进来后又闷又哑,听在姜林晖耳中似乎像是指甲剐蹭着石壁, 挠得他极不舒服。
“啧。”姜林晖不耐烦地歪了歪头,“叉出去,还要我教你吗。”
“可来的是掌刑大人身边的近侍……”
“哦, 来新的了。”姜林晖手上的青光渐微, 从冰台上起身, 踱步向前, 并未打开殿门,只是凑近了些与那神侍道,“那你让他转告阚南荀, 他再来找我, 姜某不才,确保他夫人一尸两命的本领还是有的。”
分明撂了句狠话,姜林晖语气漫不经心,说完却又觉得还不够, “啧”了一声,又补充道:“阚南荀也不过继承了蚩尤头像, 神力算不得大, 他夫人腹中的孩子天赋可见一斑,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传我指令, 分娩当日全神农殿不得派任何医官前往。”
“大人, 这……”
“这什么, 他这样三番两次来烦我, 还怕承担后果吗?”姜林晖不悦道, “哪怕是蚩尤真身来了, 也是神农后裔,还轮不到他在我跟前撒野。让人滚吧。”
说完,他一挥衣袖,重新往冰台走去,一边走一边侧头:“殿下看了这会儿好戏,还不露面吗?”
从天柱后走出一个黑色衣袍的男子,摇着一柄红色的扇子:“小林晖啊,明明长着一张温文儒雅的皮囊,怎么里头气性这般大。你怎么知道是我?”
“能不受任何阻拦出入我掌医堂的,也就这么些人。”姜林晖对着那人行了个大礼,“殿下有何吩咐?”
“我……来看看他。”他说着向姜林晖走去,却在距离冰台几步路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只遥遥往上看去。
冰台中间躺着一个人。
那人从头到脚一袭月白色的长衫,银色的长发从冰台两侧倾泻而下,如画中之人俊美非凡,却也如画中之人了无生息。
“黎樗……还好吗?”
姜林晖又将手中的青光往黎榈男目诖φ杖ィ闻言冷笑一声:“阚南荀定下那莫名的历劫之数,目的不就是为了让他不好吗。”
这黑衣男子与黎橛凶畔嗤的银色长发,却在银发中间夹杂着几缕红色。他正是太子黎榈耐胞兄长,神子禹殊。
“对不起。”说完这三个字,禹殊才慢步走上冰台,满眼痛苦地低头看向黎椋“我努力过,可是……”
“我并没有指责殿下的意思。”姜林晖打断了他,“我理解你们的苦衷,更明白这并不是阚南荀一个掌刑能做主的事情。可是殿下,我万不敢质疑主神陛下的决定,总得允许我寻个发泄的出口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您放心,我也不是什么没有分寸的,等阚南荀夫人分娩那日,神农殿自会派人去护阵。”顶多事后给阚南荀的饮食里下点药,让他昏迷个几日几夜,出点糗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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